秋的曠野，忽然明亮（組詩）

收割機開進了稻田

媽媽說，這是她第一次看到

收割機收割水稻的現場

我不敢相信——她已經八十歲了

從小就在土里摸爬滾打

竟然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面

那時候，媽媽就是一臺收割機

——她的青春鋒利、閃亮

馬力十足，遠勝犁鏵

她種下，也收獲

不管是稻谷，還是生活

再把我們從田野里，抱出來

一個一個，腳不沾泥……

我們停車，在寬闊大道的停車帶

隔著上水渠，收割機描繪著豐收圖景

白楊喧嘩，不時丟給秋風幾枚金幣

精簡的枝干，仿若錚錚筋骨……

——土地寬宥、無言，卻收容所有

點種的人，種下了自己

唯有收割機，是最后的收割者

收割后的田野

先是沉重的倒伏，英雄般悲壯

然后，是大面積的清寂

從前的蛙鳴鼓噪，早已不知去向

納斯卡線條，容納了萬物

全部的迷局和秘密不必急著解開

在遼河入海口的退海之地

——我一退再退

才能安穩，如死心塌地的安泰

農耕文明的火種，不是遺跡

幾何圖形，黃沙與鹽堿

徽標，沒有區別，各自認領吧

廝殺的戰車，轔轔碾過

細腰蜂或蜥蜴，螺旋在盤桓上升

天體在緩緩運行，稻米

延續個體的生命

微茫之處，星辰在匆匆移動

與活命的水源，意義等同

很快，田野便空了出來

如卸下重任的母親

有疲憊之美，誕生之美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

水罐輕響，遙遠的米香

使空間更空，米香更香……

燕子呢喃

靜下來，才能聽到

你們的歌唱，多么軟——

檸檬黃的蛋糕，加了櫻桃

是傍晚額外的甜點

溪柳垂條，泉水四濺

你們剛剛辭別小小的斷橋

棲落檐間，暮色有幾分明亮

你們在房檐歡跳，不是高壓線

不是三花槭、歐洲莢蒾、火炬樹

而是一叢高大的落葉松后面

——你們自帶鄉愁的嗅覺

是我們童年的開篇

奔跑，召喚玩伴的呼喊

花衣裳，飛舞的蜻蜓和蜜蜂……

你們吹著小號，應和

一切深刻的面具于你們無用

你們拒絕雕刻、重塑

毛茸茸的羽翼深諳生活的平衡術

房屋結實，炊煙安穩

不遠不近的地方有一塊稻田

失去

媽媽走路的速度，明顯慢了

性子卻還是心急火燎

她偶爾懊惱：自己不中用了

其實，所有家務，她沒少做一樣

但時有“意外”發生，讓她更加自責——

一天，媽媽忘了文火燉著的排骨

去廚房喝水，才看見灶臺上濃煙滾滾

滿屋焦煳味，沒能把她從客廳的沙發上喚起

嗅覺。她說：嗅覺正在喪失

媽媽先是失去了少量的鈣質、熱量

然后是體力和視力減弱

這一回，是嗅覺出了問題

事后，媽媽說得平靜、自然

仿佛說的是別人，不是她自己

我的心，猛然一沉——

這次，媽媽已失去了恐懼

回鄉

我不由自主地踩了剎車

不由自主地，我們驚嘆

喜鵲在路的中央舞蹈，練習起飛

再降落，畫著柔和的弧線

不能做貿然的闖入者

我們屏住呼吸，隔著玻璃窗

目光聚焦于一處，燃燒

高大的白楊，身披金黃的長袍

田野里，熟了的稻米把自己抱得更緊

秋風颯颯，適度的溫暖與清醒

適度的感動，正是所需要的布景

一切都已準備就緒

這華麗的開幕，也是尾聲——

我們看到了幸福，這大而無當的詞語

空洞。被重新提及，再次現身

仿佛多年前，他們擰緊眉頭

望著夢想中的金光大道

遠遠甩開身后的小村

【作者簡介】宋曉杰，女，遼寧省盤錦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一級作家。曾參加《詩刊》社第十九屆青春詩會和魯迅文學院第七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曾獲第二屆冰心散文獎、首屆紫金·江蘇文學期刊優秀作品獎《揚子江》詩刊獎、遼寧文學獎等。已出版文學作品集二十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