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時,我經常和幾個小朋友在大院里捉迷藏。男孩子們平時在那里玩打仗游戲,用木制的刀槍棍棒戰斗,他們手中的武器都有特殊功能,比如只要打到“敵人”就能讓“敵人”動彈不得的定身杖和只要沾上廠區中央的方形水槽中的神圣之水就能隔空把“敵人”砍死的圣水刀。我們自有系統,在這個系統里,某人的武器功能想要被其他人承認,付出的代價是也要承認其他人武器的超凡功能。我曾用一包跳跳糖讓他們承認一根普通的橡皮筋有隱身功能,就是說只要我的手腕上套著那根紅色橡皮筋,他們就看不見我。隨著跳跳糖被吃光,隱身功能就消失了。所以我很早就明白一個道理,橡皮筋完全可以讓一個人隱身,但需要配合跳跳糖使用。定身杖完全可以讓人動彈不得,圣水刀也完全可以殺死“敵人”,但需要付出的代價是進入另一種體系,配合另一個游戲規則。
那天,有幾個女孩子加入了我們的隊伍。打仗游戲就變得很不合適,所以只好玩捉迷藏。我和姚立媛躲在狹窄的水泥管里,我記得我們的身體貼得很近,她的身體很熱,像抱在懷里的小貓、小狗或者小牛。她頭上打了摩絲,氣味像廉價的空氣清新劑,鬢角的發梢被摩絲固定成數字“6”。
決定玩捉迷藏時還是黃昏,后來天黑了,外面安靜下來,能聽到不遠處傳來的蛙鳴。仔細聽,蛐蛐兒也叫起來了,還有其他說不上名字的蟲子也叫。回巢的烏鴉在廠區外的一小片樹林上盤旋,發出嘎嘎的叫聲,像壞掉的車軸轉動時發出的那種噪音。我聽得出來,不遠處肯定有一只好蛐蛐兒,它的叫聲很穩,不慌不忙,一聲結束,一聲接著發出,像是盯著節拍器練習的樂手,穩重,自信,不急躁,聲音里透著淡淡的憂傷。
水泥管壁涼涼的,后背貼上去很舒服,我們都不想出去,也沒有人來找我們,一直沒有。我懷疑沒有人想過要找我們,也有可能他們找了,但沒找到。
在那個晚上,我們被遺忘了。也許他們以為我們回家了。
那天晚上,姚立媛說,未來的某一刻,我必然會想到她,也會想起她講的那件事。我感到很榮幸,因為她說對了。相對于當時,現在就是未來的某一刻。然而此刻我想到她的時候,心情復雜,像幾天前我閱讀左氧氟沙星膠囊說明書時一樣。那張說明書很大,A4,正反面寫滿了兩毫米見方的漢字,從成分組成到分子式,再到制造工藝、輔料、有效成分含量等,什么都寫了就是沒寫治不治嗓子疼,也沒寫扁桃體發炎的用量是多少,只有一句話可供參考:“成人上呼吸道感染者24小時用量為150mg,兒童或體重40kg以下者用藥量應酌量減少。”
我那時想起她,隨后想到,如果沒有發生那件事,她會結婚,也許會生一個小孩,或者兩個、三個。
“如果”這個詞的本意是指可能發生但沒有發生的事情。如果和現實中間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高墻,我想到“如果”這個詞的時候就聞到一片虛無的氣味,像往陽光中撒鹽,感覺很真實,但執行起來就完全不可能。像是面對一座虛無的大門,里面是虛無的世界,在那里有可能發生但沒有發生的事情一件件地陳列著,像是假想的博物館。如果十幾年前的那一天,那個出租車司機不是那么趕時間,而姚立媛那天和她的父親沒有吵架的話,一些事情就會突破那道門,變成現實,就像是從時空的一端穿過來,進入到這一端來。如果是那樣,我想到她的時候就不會想到“如果”這個詞。因為我們是朋友,青梅竹馬,我基本上了解她的一切。在我的眼里,她的一切都曾經是確定的。她會戀愛,結婚,生孩子,刷抖音,玩微信,做小視頻,嘗試幾次直播,因為沒人看而作罷,然后轉做微商,賣減肥餐、眼貼、內褲、化妝品和防藍光眼鏡,會賺一筆小錢,隨著紅利期過去,就那么不溫不火地做下去,每天發十幾條朋友圈,曬出送貨視頻和真真假假的轉賬記錄。她有眼力見兒,善于做家務,能把婆婆哄得團團轉,也會給孩子輔導作業。她一定會打孩子的,雖然她也是第一次當媽媽,但有些事情是天生的。
注意,這時我已經開始用“一定”了。需要強調的是,從邏輯上講,在“如果”之后的“一定”是假的,就像前文提到的跳跳糖和橡皮筋的關系。
那是在捉迷藏游戲之后幾年,普通的一天,某一輛出租車想搶在綠燈變黃之前通過路口,而她當時正好怒氣沖沖地從她家的小巷子里沖出來。
時間精確到毫秒,像是一道永不會出錯的數學題。
這道題的結果是,“一定”變成了“如果”,必然變成了可能,可能會發生的事情變成了不可能。
自那以后,我就常想起那天我們藏在水泥管子里的情景。我常想,她可能是故意把那件事說給我聽的,作為多年之后告別的禮物。
或許她早就知道后來可能發生的事情。
生活有時候就像是拆盲盒,每天都是一個新的盲盒,誰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個先來。
“我和你說一件事吧。”
“行。”
她說話的時候向我呼氣,我聞到一股口水味兒。如果把唾液吐進手心,然后用力搓,搓到發熱,手心里就會散發出那種淡淡的臭氣,像酸奶的味道。
她搖搖頭,苦笑著看我,說:“真想聽嗎?”
我只好說:“想聽。”
她點點頭,表情變得很認真,說:“我爸昨天哭了。”
我那時對大人的事情不感興趣,聽到她說這件事時,我連想一想的興趣都沒有。我問她:“為什么?”其實我這么說只是因為我覺得她需要我這樣問她,要不然她就沒有理由說出她的故事了。我從很小就會和別人談話,是在我爺爺家生活的那段時間里學會的。我爺爺告訴我,和人交談時,要在適當的時候添一句話,不管有用沒用,但是要添,這樣可以讓對方說話的時候更舒服一些。他對我說,和人說話的時候要集中精神,不能讓話掉到地上。
她沒理我,單手托腮在那兒想事情,我好像聽到了輕微的破碎聲,因為我的話掉到了地上。我只好又問了一遍:“為什么?”
她伸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肩膀,可能是打蚊子,然后把手心放在眼前看。
“沒打中。”
“哦。”
“我家的狗死了。”
“哦。”
她轉過臉,看著我,很認真地說:“我家的狗死了,你明白嗎?”
“我明白,你家的狗死了。”我說,“然后呢?”
“我爸把它吃了。”她說,“這就是我要說的事。”
“狗肉好吃嗎?”
“不知道。”她說,“我沒吃。”
她盯著我看,不知道為什么,眼里有點怒氣沖沖的意思。
“我可喜歡那條狗了。”
“哦。”
我轉過頭,看外面,天完全黑了。廠區的探照燈亮起來,有人聲。過了一會兒,攪拌機的聲音響起來,哐哐哐哐。我說:“蚊子太多了,我想回家了。”
她嘆了口氣,輕聲說:“你不懂。”
我還想說什么的時候,她說:“走吧。”說完就鉆出了水泥管子。她的腿應該有點麻,因為她跳到地上的時候打了個晃兒。我跳下去,想扶她的時候,她已經一邊用手拍打著裙子,一邊走遠了。
這段對話發生后的第五年或者第六年,我爺爺去世。沒過多久,他生前養的大黃狗被人毒死。我第一次想到了她和我說過的,她家的狗死了,她爸爸哭了。我似乎有點懂她的意思了,但我不能確定她是不是那個意思。
那時候在我們老家毒狗之風很盛,狗販子夜里把包裹著毒狗藥的肉包扔進院子,躲在一邊看著狗吃,白天再道貌岸然地上門收購死狗。我三叔對這件事情很了解,他準備了一根鐵管和一把菜刀,鐵管放在門后,菜刀別在腰間。但狗販子遲遲沒有上門,甚至連我們家的那條巷子都沒進,大概他們知道我三叔是遠近聞名的狠角色。
那時是冬天,大黃狗的尸體凍硬了,僵在狗窩上。下了一場大雪,死狗被雪蓋住,形成一個潔白的包,像是一座墳。
我奶說:“老三,把狗扒了吃了吧。”三叔說:“媽,再等一天。”
雖說我三叔惡名在外,但同時他對爺爺、奶奶的孝順也廣為人知。
次日,三叔把奶奶支去姨奶家,讓她去要些棉花來給我做棉褲。奶奶走后,他把死狗抱進屋里,放到炕洞邊化著,然后出去磨刀。我坐在一旁寫作業,寫一會兒,嘶嘶的磨刀聲讓我心煩,就回頭看。狗身上的雪化了,黃色的狗毛濕答答,身下有一攤水,像是剛從水里出來時的樣子。我一恍惚,就想到了它活著時的樣子。那幾年,我爺爺放牛時,它總是跟著,一會兒跑到牛群前面,一會兒跑到牛群后面,有時會追著草地里的小動物跑一段,發現我爺爺走遠了,再拼命跑回來,走到河邊。我爺爺趕牛下河,他命令我:“拽著牛尾巴,快點兒!”我就脫光衣服扔給他,然后光著身子跑到河邊,等著牛下河。我家有十頭牛,下河的時候撲通撲通的,像《動物世界》里的情景。等最后一頭牛跳下河,我就跟上去,抓住牛尾巴,在水里跑上幾步就感覺雙腳離開河床,身體漂在水中,就這樣被牛帶著,一直漂到河對岸。再回頭看,我爺爺脫得赤條條,手捧著衣服,走下河,在水里,他舉著衣服,上身晃動著,河水浸到腋下,波浪在胸前翻滾。他一直這樣晃到對岸,就好像水就只有那么深似的。
過河時,那條狗就跟在他身邊,開始的時候在前面,過一會兒,就在他左邊或右邊,再過一會兒就落到后面。水面上只能看到它土黃色的腦袋,嘴向著天,尖尖的,像是水里漂著的一塊木頭。有時候這塊木頭會消失在水面以下,一會兒,又在下游不遠的地方露出來。一個浪頭打過來,它又被打到水下,一會兒,又浮上來。它在水里的時候,頭向上仰著。
那時候它已經瘸了,右后腿不靈便,在水里游泳很吃力。
我們家上兩代人都在鐵路工作過。我爸在中修隊;二叔在裝卸隊,三叔接我爺爺的班,在工區,他自己不好好干,幾年之后就只能干巡道工了,這條狗就是他在巡道的時候撿來的。三叔說,那天晚上,他順著鐵道敲敲打打,從平臺往鎮西走,走著走著,就覺得后面好像有東西跟著。他回頭,看到身后有兩只綠瑩瑩的眼睛。三叔自幼膽大,不敬鬼神,一生篤信鬼怕惡人,所以沒理它,就一直走,黃狗跟著他走到了鎮西。進了工區,三叔煮了兩碗面,自己吃了一碗,給它吃了一碗。他說這家伙跟了自己一路,仗義。
那條狗先是在工區后面的煤欄子里養著。后來工區領導給我爺打電話,說工區養狗,怕別人說三道四。我爺聽了,就給三叔打電話,在電話里狠罵了他一頓,讓他趕緊把狗牽走。三叔就把那條狗帶回家。沒過多長時間,城里興起打狗運動,三叔家也沒法養狗了,就只好把它帶到村里爺爺家,讓爺爺養著。我那時候在爺爺家住,記得很清楚,第一次見到它時,它還不算大,還沒有凳子高,周身金黃,毛很粗、很亮,胖得橫著走。三叔在它脖子上拴了一圈鐵絲,在鐵絲上系了一根繩子,騎車的時候就用這根繩子牽著它。爺爺讓三叔把鐵絲剪斷,他說:“牲口也是一條命啊,勒死了怎么辦?”三叔那時還挺不樂意,他說:“在家我都撒著,用不著脖套子,能找到根絲兒就不錯了。”
黃狗在爺爺家住下,和我家的人打成一片。它和我爺爺感情很好,我爺爺走到哪兒,它跟到哪兒,很有禮貌,像人似的,不像有的狗,見人就往人身上撲。它有一個好習慣,不知道是三叔教的還是原來主人家教的,或者是天生那樣,就是從來不進屋,不像有的狗,吃飯的時候就在桌子底下鉆來鉆去的。它不,它見人多就搖搖尾巴,像紳士,平時就在院子里活動。我爺爺進屋時,它就在門旁邊趴著;我爺爺一開門,它就跳起來;我爺爺在院子里干活兒,它就在一邊打轉兒;我爺爺出門,它就跟著他走。
我爺爺說:“這狗,仁義。”
那還是一九九八年左右的事情。那時候,村里的養牛人大多養狗,因為偷牛的事情時有發生,最猖獗的時候,賊人晚上摸進院子,鎖死屋門,讓主人家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把牛牽走。爺爺家后院的老馬頭發現自己家牛被偷,打著手電追出去,在村口被人一悶棍打斷了腰,后來一直不能干力氣活兒。據說某村有個孩子夜里起夜,看到自家的牛緩緩上升,回來和家長說:“爸爸,咱家的牛上天了。”他爸爸以為孩子說胡話,就說:“行了,爸知道了,你睡吧。”第二天早上發現,門鎖院墻完好,牛不見了,后來才知道,是用吊車吊出去的。這就是當時我們那兒流傳得很廣的一個名叫牛上天的笑話。
那狗的腿就是在那段時間里被人打瘸的。
那天晚上,我陪我爺爺看完《封神榜》。因為喝了茶水,睡不著,就在床上翻來覆去。突然門外狗叫了起來,然后,村子里的狗就全都跟著叫起來,汪汪汪汪的叫聲連成一片。我爺爺從床上跳起來,拿了備在門口的棍子出門去,我也跟著跑出去。院子里沒有人,牛也沒有少,我爺爺打開門燈,發現鎖大門的鏈子已經被剪斷了。
狗跑出去追,我爺爺叫了好幾聲也沒叫住。
“這回完了,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我爺爺話音未落,遠處傳來嗷的一聲慘叫,我爺爺說:“完了。”
沒過一會兒,它慘叫著跑回來,三條腿跑回來的,一條后腿耷拉著來回擺動。我爺爺找了給牛看病的獸醫,獸醫給狗打了夾板,說這條腿斷了,能不能長好只能看運氣。
后來,它倒是好了,就是那條腿瘸了,陰天下雨的時候它就不怎么喜歡活動了,只是慢吞吞地跟在我爺爺身后。狗嘛,總比人跑得快,它看起來慢吞吞的,但跟上我爺爺還是很輕松的。
那些年,養狗的人多,關于狗的故事也多。我現在想來,深層次的原因是那個年代的人們普遍缺少安全感,家里有條狗,能看家護院,對壞人也是一種威懾。
我爺爺、奶奶一輩子都小心翼翼的,大概是因為受過窮,所以對所有的事情都很重視,認真到讓人厭煩。他們常說,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到才受窮。在他們眼里,這個家的一切都是靠著精打細算省出來的。
晚上,睡覺時,我爺爺會在炕沿邊立一根棍子,立在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他怕有賊。
白天,他們老兩口見誰都不笑不說話,怕招人記恨,給自己添麻煩。
奶奶經常囑咐我,要有眼力見兒,會來事兒,與人為善,親君子,遠小人,多交朋友,不要得罪人。她常說,多個朋友多條路,多個仇人多堵墻,做人,心眼兒要好,做事要實。她說這些話的時候特別認真,像在主持一場儀式。
姚立媛家的狗我見過一次,在院子里拴著,是一條軍犬,又高又大,黑背,黃肚子,黃腿,眼睛上有兩個黃點兒,每條后腿上都有一個肉球,上面有趾甲,我們這兒的人管那兩個肉球叫后蹬兒,據說,那是純種狗的標志。
那狗不怎么兇,也不怎么叫,蔫蔫的,對人愛搭不理,有時候夜里會嚎,跟狼似的。
我不知道她家的狗是怎么死的,我那時對這種事情不怎么上心。后來我家的狗死了,我才明白過來她為啥會那樣。有段時間里,我也想找個人,和他或者她說,我家的狗死了,我三叔哭了。但后來我又想,那樣的話,我和姚立媛又有什么區別?
我一直沒和別人說過這件事,因為我知道那么做的結果。人的悲喜本來就不相通,姚立媛和我說那件事的時候,我就沒什么感覺。
那天,我三叔磨好刀,把狗提出去,掛到院子里的晾衣繩上,準備剝狗皮。他把狗掛起來,站在那兒看了一會兒,用手摸了摸狗身上的毛,狗毛是濕的,很光滑,反射著陽光,發出像塑料布似的光澤。三叔對著死狗說:“你呀你,也不知道是誰家的狗,怎么那天就跟上我了呢?你肯定是誰托生的吧?是不是前世你欠我的,這是還賬來了?你死了,是賬還完了還是沒還完?”他說著,抬起手,伸到藍色的鐵路棉帽里撓自己的光頭。他撓了幾下,又把手放下,再摸一回那狗的尸體,說:“不管你是怎么來的吧,你是狗啊,狗就這樣兒,死了,就得被人吃。我不吃你你也得爛了,埋到土里不就爛了嗎?還不如讓我吃了,是吧?”他把帽子摘下來,捏在手里,接著說,“你走吧,走吧,找個好地方托生,來世還是再做狗。記得,生人扔的東西可不能吃。人最壞了,啥樣人都有,啥辦法都能想得出。你再做狗,一定要小心,知道嗎?”
他沉默了一會兒,把帽子戴上,搓了搓手,接著說:“要是你欠我的,要報答我,不管我前生對你有多大的恩情,咱都一筆勾銷了吧。”
他說完這話,深吸一口氣,又呼出來。我趴在窗戶上看他,感覺他傻傻的。我一直覺得我三叔傻傻的,我奶說他小時候就一根筋,軸得厲害,上學時就有打架不要命的惡名。我常聽我奶說三叔,說這孩子傻,人家給他裝槍他就放。
等了一會兒,三叔大聲說:“我葛老三話說到這兒,你欠著我的,咱們兩清了!要是我欠著你的,等我下輩子還你!行不?”他說完,一把抓住狗皮,像是下了決心一樣,用力在狗肚子上劃了一刀。狗皮裂開,露出灰白色的筋膜。三叔不再遲疑,他開始剝起狗皮來。
我看到那狗好像動了一下,但那是不可能的,它都死了好幾天了,凍硬了,不可能動的。
三叔剝完狗皮,把狗皮鋪在地上。剖開肚子,把狗胃提出來,放在狗皮上,割開用刀尖在里面翻找,不一會兒,就提出一根線來。那時我跑到院子里了,站在他旁邊看,我問:“這是啥?”“這是捆藥的繩兒。”三叔說,“找到這東西,就說明狗是吃狗丸死的,狗肉能吃,如果找不到,就不能吃。”我問:“為什么?”他說:“說不定它是吃了死老鼠,那藥毒三輩兒,吃了會中毒。”
三叔收拾完狗內臟,把內臟和狗肉放進涼水里泡著,把狗皮攤到狗窩上晾著。他這時想起我來,問:“看什么看?”我說:“沒事兒,就是想看看。”他說:“去去去!該干啥干啥去!”
我趕快跑回屋子里去。
晚上,我奶奶燉了一大盆狗肉,叫鄰居們過來吃狗肉。她不停地和大家解釋,狗是讓人藥死的,肉可以吃,沒事。她一說這事兒,三叔就往窗外看,他在看晾衣繩上的那根白線,那根白線是證據,能證明這狗肉可以吃。我那時很無端地就想起當年我在和伙伴們玩的時候用的那根橡皮筋,它們太像了。
宴席進行到很晚,人們喝了很多酒,喝得很盡興。人群散去,一小堆啤酒瓶子堆在炕沿下,就是三叔放狗尸的地方,那個地方還有點濕。
把人送走,三叔開始收拾桌子上的狗骨。他收拾到一半,手里捏著一塊骨頭,不動了。我看到眼淚從他眼里流出來。三叔喝多了,臉很紅,像蘋果。他的眼淚流出來,默默地,好像一條小河,從臉頰上流下來。我感到好奇,因為剛剛有客人的時候他談笑風生,一點也看不出悲傷的樣子。
我低頭看那塊骨頭,那是一根腿骨,很粗,表面粗糙,像是一塊紅薯。
五年前還是六年前,它為了保護我們家,被人敲斷了一條腿,被敲斷的骨頭應該就是這一塊。
三叔終于哭出來,號啕大哭。奶奶走進屋子里來,看了一眼三叔,又看了看他手里的骨頭,眼里也釀出淚來,很少,僅把眼眶濕了個邊兒。她眼里噙著淚,像是一汪湖水,但那滴淚一直沒有落下來。她揉了揉眼,嘆了一口氣,說:“老三啊,老三,你這孩子,喝點貓尿就哭天抹淚的。”說著話,就向我招手,帶我去村口遛彎兒。我爺爺去世后,我爸就給我安排了這項任務,奶奶出去散步的時候讓我跟著,他怕奶奶想不開。
后來,這件事就過去了,真的像是翻過了一頁書。第二天,三叔依然出去上班,我去上學,奶奶還是在家照看牲口,就好像家里沒有過那條狗。后來,三叔去了白城工務段,他不能常回家了。奶奶和我已經管不了那么多牛,只好把牛一頭頭賣掉。那段時間經常有人來家里看牛,他們手提著牛籠頭進門,坐在院子里喝茶水,和奶奶聊天,談牛的價格。聊天喝茶的時候那些牛就在牛欄里趴著,人們在談論它們的時候毫不避諱,那情景像是在菜市場買菜,肥了,瘦了,幾歲口了,下過什么樣的牛犢,出過多少奶什么的。奶奶坐在一邊陪著,不多說話,只在關鍵的時候說一句行或者不行。這樣的情景持續了一個月,最后,牛一頭頭被牽走。我那時又想起多年前黃狗來到家里時的情形,爺爺之所以說三叔用鐵絲拴狗不好,是因為養牛的人賣牛是不賣籠頭的。爺爺說過,要留個念想,不能把這個根斷了。
再后來,奶奶年紀大了,最后兩頭牛也被賣掉了,她來了城里,和三叔住在一起。我也結了婚,偶爾去看她,談她的身體,談養生,談老年大學,談時事和菜價,那感覺就像海子的詩里寫的,只關心糧食和蔬菜,其他的確實沒什么可談的。
我奶奶原來不識字,和爺爺結婚后識了一些字,但還不能看書,倒是經常問我最近又寫了小說沒有。我說寫了寫了,但是沒有發表。然后她就笑,說:“萬丈高樓還得平地起呢,你得有耐心。”
我說:“好好好,你孫子的小說肯定能發表,你放心。”
我們都不怎么談牛的事情了,也不怎么談狗的事情,談起來也就是一兩句,然后話題一轉,我們又談別的去了。
幾天前,我嗓子疼,我愛人從抽屜里找出左氧氟沙星膠囊,囑咐我,別忘了吃藥。我忙完之后,打開藥盒,拿出說明書時就想到了我們的人生。人的一生,有時候就像是這張說明書,上面寫滿了字,但不見得能找到自己想要的。我們走進命運,想找一杯酒,但手里拿到的偏偏全是其他的液體。想要一個朋友,最后卻發現,每個人最后都是自己生活。
我那時想起姚立媛,隨后想到,如果沒有發生那件事,她會結婚,也許會生一個小孩,或者兩三個。
那一年,姚立媛車禍,頸部以下截癱,只能終生臥床。開始的時候我常去看她,后來,去得就少了,我總是害怕我會影響到她,不知道她看到我的時候會是什么心情。她也許會為我高興,但同時難免也會為自己難過。我經常會想到她健康時的樣子,那時候她還小,我們兩小無猜,無話不談。有時也會想如果沒有那起車禍,她會成長成什么樣子。那時候的她不再是孩子,未來也許會長胖,也許不會。她會在吃完晚飯后和家人手挽著手出門,走出居住的小區,走過綠化帶,在馬路上走一小段,然后走進一片空地,融入跳廣場舞的人群中去。開始的時候可能在隊尾,后來人越來越多,她會被人群埋沒。我可能會站在不遠處的馬路邊上吸一支煙,刷一會兒手機。當我想起她,再抬起頭找她的時候,已經找不到了。
【作者簡介】葛輝,一九八〇年生,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二〇〇九年開始發表作品,作品散見于《時代文學》《廣西文學》《山東文學》《當代小說》《特區文學》等刊物,有小說入選齊魯文學作品大展。
責任編輯" "梁樂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