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娟庭院里那只叫黑毛的狗,看到潘亞文來找李小娟時,叫得特別兇。
有一次,潘亞文一個人來李小娟家。走進庭院,黑毛狂吠了幾聲后,在他身邊轉了幾圈咬住了他的右邊褲腳。潘亞文抬起左腳準備踢開黑毛。黑毛看到對方要攻擊自己,就松開咬著的褲腳,走到他跟前,整個身子撲向潘亞文,兩條前腿抱住他的腰身,正面對著他狂叫。潘亞文在慌亂中掰開黑毛的爪子,狼狽地逃出李小娟家。從此,他不敢一個人到李小娟家的庭院去,要去找李小娟,只能遠遠地在路邊叫著李小娟的名字,或者約徐建明一道去。
李小娟、潘亞文、徐建明是最后一批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隊友。他們在那個縣城郊區的陳岙底村勞動了半年就返城了。李小娟聽哥哥說,很多知青為了返城,鬧得很兇。李小娟傻傻地想,為什么要鬧呢?下鄉勞動不是很好的嗎?
李小娟回城后,和潘亞文、徐建明一起參加了高考。三個人都沒考上大學。他們也不擔心,持城鎮居民戶口的人每年都可以參加招工考試,他們又是高中畢業,不愁沒工作。
離招工考試還有小半年時間,李小娟他們覺得這時間有點長。李小娟性格文靜,家庭條件又好,外公是知名的華僑,多年前已取得聯系,縣里對他們家關照有加。她不像鄰居的一些孩子一樣,喜歡整天到外面瘋玩,她喜歡靜靜地待在家里看書,或者織毛線,或者幫母親做家務。她朋友少,和潘亞文、徐建明下鄉同在一個村子里勞動過,他倆無疑成了她最要好的朋友。
明眼人都看得出潘亞文喜歡李小娟。他隔三岔五地找李小娟談書中人物和感悟,還時不時送點小禮物什么的。徐建明也喜歡李小娟,但很克制,不露聲色。他知道自家的條件不如人,更何況他知道潘亞文喜歡李小娟,他不想爭風吃醋,就更加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
徐建明家里有個很大的果園,初夏季節,他家的枇杷熟了,滿樹的澄黃,看著都誘人。潘亞文和徐建明是好哥兒們,來徐建明家摘果子是自然的事。徐建明自個兒爬在樹上吃飽了不算,還挑最好的讓潘亞文拿回去。不過潘亞文不是全拿回家,他留下一小部分送給李小娟。他知道李小娟喜歡吃酸酸甜甜的水果。等到徐建明家的枇杷、李子、梨子、橘子、柚子熟透了,潘亞文都會送到李小娟家,好像果園是他家似的。
李小娟看到潘亞文送來的果子,心中都是一陣暗喜。她一直認為,一定是徐建明讓潘亞文送過來的。她每次都吃得津津有味,臉上甜甜地笑著,她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徐建明走進了她心里。每次潘亞文送來水果,她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在陳岙底村,她掉進淤泥田里,徐建明扶她回來的情景,心里像是打翻了蜜罐。
那個時節,陳岙底村的稻子熟了,李小娟和村里幾個婦女要管在田里收割的男人們的三餐飯和兩次點心。男人們在田里勞動了兩個小時,李小娟和其他婦女用板車把早飯送到田地邊給他們吃。在回去的路上,李小娟跟在板車后面,從狹窄的山路摔到下面的淤泥田里,爬不起來。這時旁邊的婦女大叫救人。
不遠處的男人們聞聲迅速趕過來,第一個跑到的是徐建明,緊跟其后的是潘亞文。潘亞文對徐建明說:“你馬上跳下去把她救上來。”李小娟見是徐建明就不哭了,搖搖頭說,淤泥是軟的,摔得不疼。接著徐建明扶著李小娟走了三里路,把她送到了宿舍。
受到黑毛攻擊后,潘亞文不敢徑直走進庭院,而是在屋外大聲叫著李小娟。潘亞文的叫聲又惹來黑毛,黑毛在庭院里對著他叫。他的叫聲和黑毛的叫聲惹來鄰居出來看熱鬧,以為李家發生了什么事。李小娟生氣地對潘亞文說:“你能不能不要這么大呼小叫的?你看鄰居都來圍觀我們家了,還以為我們家出了什么大事呢。”
受到李小娟的數落,潘亞文心里更加討厭黑毛了。以后潘亞文再去李小娟家,只好約徐建明一起去。黑毛看到徐建明和潘亞文一起來,也叫得撕心裂肺、震耳欲聾的。徐建明吹了幾聲口哨,然后蹲下來撫摸它的背,黑毛就安靜下來了。潘亞文還看到黑毛伸出長長的舌頭,甩著尾巴,在徐建明身邊走來走去,一副很友好的樣子。這讓潘亞文心里特別嫉妒,對黑毛更是由討厭轉為了憤恨。
徐建明和李小娟聊起黑毛,說黑毛是通人性的狗。李小娟很認同徐建明說的話,她告訴徐建明,黑毛很小的時候是一只流浪狗,她在路上看到它時,它已經奄奄一息了,是她把它帶回家救活了。黑毛特別有靈氣,跟一般的狗相比,它機靈又聰明,對她也特別忠誠。
潘亞文卻說,黑毛是特別兇的狗,每次他過來都叫得特別兇,那天他差點被咬傷,問能不能把黑毛拴住,不要讓它出來傷人。李小娟笑著對潘亞文說:“黑毛不會咬人的,它是怕寂寞,有人來它高興著呢。你一個大男人不至于怕狗吧?”
見李小娟這么護著黑毛,潘亞文嘿嘿地笑著說:“我小時候聽舅舅說,一旦被狗咬可能會得狂犬病。假如得了狂犬病,人就會像狗一樣亂咬人,被咬的人也會得病的。”
聽到潘亞文說出這樣的話,李小娟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說:“這個你也信呀,這是你舅舅騙小孩子的。”
對于狗,潘亞文自懂事起就害怕。八歲那年,他到外婆家時被狗咬過一次。他舅舅帶他去打針,他害怕打針,就不停地哭,舅舅就說了那話。他一直對舅舅的話深信不疑。
狗的叫聲在潘亞文心里像雷劈的聲音,會使他魂魄出竅。那次被黑毛嚇著,害得他好幾天驚魂不定,不敢去找李小娟。
潘亞文不喜歡和徐建明一起去李小娟家。雖然徐建明從來沒有在他面前表現出對李小娟的好感,但李小娟的家庭條件好,容貌漂亮,徐建明不可能不喜歡李小娟。特別是那次在陳岙底村李小娟摔進淤泥的事,他因為害怕,沒有第一時間去拉李小娟起來,結果讓徐建明扶著她回去。這事想一次,就恨一次。和徐建明在一起,潘亞文處處有著一種揮之不去的危機感,這種危機感就像黑毛的叫聲讓他恐懼。特別是徐建明比他高出半個頭,那朗朗的笑聲,像一塊磁鐵會吸走周圍人的注意力。盡管時時提防徐建明,他還是有自信之處的,他的父母都是干部,他和李小娟才是門當戶對的。
中秋節過后便到了李小娟的生日。潘亞文送了一條紅色的真絲圍巾給李小娟。李小娟看著這條紅色的絲巾,在鏡子前試圍了一下,隨手就扯了下來。
看著鏡子中的李小娟,疏眉朗目,柔美端莊,身子凹凸有致,就是那種人們常說的大家閨秀模樣。潘亞文越看越喜歡,頓時想入非非,全身發熱。
李小娟從鏡子中看到潘亞文的癡呆樣,轉身問潘亞文:“你在想什么,這么出神?徐建明怎么沒過來?”
聽到李小娟問他,潘亞文才回過神來說去過徐建明家里了,他母親說他到甌江里游泳去了,可能又去摸魚了。
李小娟把紅絲巾放在桌子上折好,隨手放進衣柜里,對潘亞文淡淡地說了聲“謝謝”。
看到李小娟對著他微笑,還說了“謝謝”,潘亞文大受鼓舞,他站了起來,握住李小娟的手,表達自己對她朝思暮想的情意。
李小娟被潘亞文突如其來的表白嚇壞了,她迅速甩開他的手,漲紅了臉,對他說她心中已經有愛的人了,她一直把他當作最好的朋友。
潘亞文聽她說有愛的人了,脫口就問:“是誰?”
李小娟低著頭,細聲地說:“這是我的秘密,我現在還不想公開。你不要想太多了,我們做永遠的朋友不好嗎?”
潘亞文很沮喪,他心里一萬個不愿意和李小娟成為普通朋友,他想只要李小娟還沒結婚,他都是有機會的。他瞬間調整好情緒,和顏悅色地說:“好的呢,能以朋友的身份和你在一起也是一種幸福。”
這話讓李小娟聽著很舒服,她忽然覺得潘亞文并非她想的那么小肚雞腸,還是有大男人肚量的。
潘亞文得到內部消息,縣勞動局近期要招收一批待業青年,但要通過文化考試,要考語文、數學和政治三門課。他和徐建明來李小娟家商量著怎么應付考試。李小娟說:“我們三個人一起復習吧,爭取今年都能解決工作。”
十二月中旬,三個人參加了招工考試,成績公布出來,都名列前茅。李小娟被招到商業局百貨公司當售貨員,潘亞文被化工廠招走,徐建明被飲食公司錄用。三個人的單位都很不錯。他們商量好,第一個月的工資每人拿出五元,到飯店好好地吃一頓。
待到發工資那天,三個人聚在一起,潘亞文和徐建明手里都拿著一個禮物盒,都是送給李小娟的。潘亞文看到徐建明手里也拿著禮物盒心里很是不悅,他心中隱隱感覺到,李小娟心中喜歡的人肯定是徐建明,頓時有一種羞辱感。徐建明太陰險了,這么長時間在他面前裝得滴水不漏,且明明知道他喜歡李小娟,還來插一腳,這腳還插得不顯山不露水,看不出徐建明城府這么深啊。這等朋友做得實在是窩囊。他心里這么想著,面上卻不露聲色,還笑嘻嘻地說:“我們哥兒倆真是心有靈犀,都能想著給小娟禮物呢。”
他們三個人沒邊沒際地聊,直聊到飯店要打烊了,才起身走回家。快到李小娟家門口的時候,黑毛出來叫了。看到潘亞文也在,黑毛就狂叫不已。
潘亞文越來越憎恨黑毛,他認為李小娟拒絕他,就是因為黑毛,黑毛讓他在李小娟面前顯示不出男子漢的氣概。他心里恨恨地想著,一定要讓黑毛消失。
整個冬天,潘亞文看到李小娟幾乎每天都圍著一條淡藍色的長條絲巾,從沒見她圍過他送的紅色絲巾。潘亞文不知道李小娟這條絲巾是她自己買的,還是那天徐建明送給她的。每次看到李小娟圍著那條淡藍色的長條絲巾,他心里就像吃了老鼠屎,胃里翻江倒海。他越發恨起黑毛來,如果不是黑毛每次對他狂吠,他就不會找徐建明陪同到李小娟家,讓徐建明有機可乘。
李小娟出國后的第二年,把丈夫和孩子都接到了奧地利。孩子十歲那年,李小娟的母親病危,她回來看望病中的母親。
出國不到十年,家鄉的變化極大。整個市場都是開放的,商品琳瑯滿目。曾經最吃香的購貨證、糧票、布票、煤油票都不用了,市場上什么都有。縣城的硬件設施也在改變,新建的路有好幾條,甌江邊更是筑起了一條長長的堤壩,聽說臨江路還要建公園。唯一沒變的是那灣甌江水,江面寬闊,水緩緩向東流去。
夜晚,李小娟出來走走,不知不覺走到了甌江邊。這里有著太多的記憶,她想塵封所有關于徐建明的記憶,但塵封不了,只要有那么點風吹草動,那記憶就會像春天的草一樣冒出來,讓她措手不及。
事實上,徐建明把她帶入一座只有他們兩人的孤島。不,那不是孤島,是一汪深潭,是那汪徐建明下去摸魚的深潭。
那個生日,潘亞文說徐建明去游泳了。沒錯,徐建明是去游泳了,還去摸魚了。他摸了很多魚,但他不想要那些魚,他想摸一只鱉,作為生日禮物送給她。他說第三次潛入水中時,終于看到一只不是很大的鱉慢騰騰地向他游來,他游過去伸手抓住了它。
徐建明到她家的時候,她準備睡覺了。他叫她的時候,她覺得是自己的幻覺。他笑著說:“都說千年王八萬年龜,給你的生日禮物,祝你像這東西一樣長壽。”
她聽到他說的話,淚花在眼里打轉,她不知從哪兒來的勇氣,走過去擁抱著他。她明顯感覺到他的身體在顫抖。他熱烈地回抱她,讓她有種窒息的感覺。他捧起她的臉,低頭吻她。
她母親站在樓上問:“是誰呀,丫頭?”
她清了清喉嚨說:“是建明呢,送老鱉過來的。”
她母親想,這孩子太上心了,她問建明要不要吃東西。
徐建明急忙說:“不用了,阿姨,我這就走了。”
那晚,他們心照不宣地確立了真正的戀愛關系。從那刻起,她認為她和徐建明的愛足夠可以讓她守望一生。
化工廠大門的對面有一塊倒煤渣的空地。每次鍋爐師傅把煤渣倒在那里后,都會有很多人來拾沒燒透的煤渣。潘亞文聽說有一個叫陳三余的人,父親早逝,家中貧困,和患有青光眼的母親相依為命。他母親要求他到山上砍柴給她燒飯,他四體不勤、五谷不分,見煤渣可以燒飯,就每天過來拾些煤渣。潘亞文還聽人說,陳三余最大的本事就是無論哪家的狗,他都有辦法把它引出來,已有好幾家人的狗被他引出來干掉燒著吃了。
潘亞文關注陳三余好多天了。這陳三余拾煤渣的動作很利索,鉗子在煤渣堆里翻來揀去,沒幾下就拾了一籃子。
那天,潘亞文從食堂里多買了一些面包和幾根油條,用報紙包好拿在手里,看到陳三余走過來,潘亞文跟陳三余打招呼。看到陳三余抬頭,他把手中的報紙丟了過去。陳三余伸手接住了那團報紙,拆開一看是面包和油條,便對著潘亞文嘿嘿地笑著,問:“老兄,什么事啊,這么好心給面包和油條吃?”
潘亞文沒和他多說話,連續幾天,潘亞文都給陳三余丟面包和油條。兩人就這樣熟了起來。潘亞文對陳三余不吝嗇,今天給幾件舊衣服,明天給幾斤糧票,樂得陳三余把他當恩人。
待到時機成熟時,潘亞文讓陳三余干掉李小娟家的狗,并對陳三余說,這事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覺,絕對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事成之后有重賞。
徐建明的父親生病了,在縣醫院住了一段時間后,仍不見好,醫生要求轉到市級醫院就醫。他家里本來就不富裕,父親要轉院就醫,他不得不向親朋好友借錢。潘亞文是他最好的哥兒們,家里條件比他好得多,情急之下,只能先找最好的朋友借。
潘亞文問徐建明:“這事李小娟知道了沒?”徐建明說:“還沒來得及告訴她呢,從溫州回來后再告訴她吧,免得讓她擔心。”
轉院的那天,徐建明不知道到溫州醫院要住幾天,怕不跟李小娟說,會引起誤會。他還是匆匆地趕到李小娟的單位告訴她,他要出差幾天,讓她不要掛念。
徐建明去溫州的那段時間,潘亞文經常過來接李小娟下班,同事們起哄,說這就是她的男朋友。李小娟羞澀地澄清:“不是呢,是普通的好朋友。”
李小娟讓潘亞文不要到她單位來接她,免得讓人誤會。潘亞文說:“你上夜班的時候,我過來接你吧。你家的那段路黑,怕你不安全呢。”
一個夜晚,李小娟上夜班,潘亞文送她到家門口。黑毛迅速走到李小娟身邊,對著潘亞文大叫,聲音特別刺耳,好像很煩躁,伴著低沉的怒吼。李小娟撫摸著黑毛,以為它身體不舒服,帶它走進庭院。黑毛還不罷休,轉身又對著潘亞文叫。黑毛的叫聲讓潘亞文全身發麻,他轉身加快腳步離開李小娟家。
夏日的一個夜晚,徐建明上夜班。他一個初中同學說,農村的親戚送給他一塊驢肉,不知道怎么燒。徐建明在飲食公司上班,正好可以幫忙。那天晚上,飲食店里的人都走了后,徐建明把驢肉燒好了。他同學端了一部分回家,剩下的一部分,請了平時要好的同學一起在店里吃。驢肉是很好吃的,徐建明便把李小娟和潘亞文邀請過來一起吃。
徐建明告訴李小娟,這是驢肉,味道鮮美,瘦肉多,不會吃胖,而且暖胃,對身體有好處,讓她多吃點。
潘亞文說:“聽說驢肉跟狗肉差不多的,也是瘦肉多的,這肉好像狗肉。”
徐建明那個初中的同學說:“沒聽說過驢肉和狗肉差不多,驢肉和狗肉是風牛馬不相及,再則我們家不吃狗肉的。”
潘亞文說:“我又沒說這肉是狗肉,只不過是說像狗肉嘛。吃吃,真是好吃,我第一次吃這么好吃的肉呢。”
那晚,他們一幫人吃得很高興,喝了不少啤酒,回去都有點飄飄然了。那天潘亞文送李小娟回到家,庭院出奇地安靜。李小娟叫著黑毛,黑毛沒有出來,走進庭院,黑毛不見了。李小娟和潘亞文在周圍找了一圈,也沒見著黑毛。他們又找了幾圈,還是沒有黑毛的影子,李小娟急得哭了起來。看著李小娟又焦急又傷心,潘亞文勸說道:“黑毛不會有什么事的,也許是貪玩,明天可能就會回來。”他嘴上這么說,心里卻掠過從未有過的快意。黑毛不在了,他以后可以輕松自如地來找李小娟了。
第二天一大早,李小娟就去找徐建明,把黑毛不見了的事告訴他。徐建明聽了以后,一聲不響,拉著李小娟的手就往潘亞文家走去。李小娟說:“潘亞文昨晚幫忙找到后半夜,現在可能還沒起床吧。”徐建明還是一聲不響。
到了潘亞文家,他果真還沒起床。徐建明上樓走到他的房間,掀開他的被子,吼道:“是不是你干的?”
睡眼惺忪的潘亞文一下子清醒了過來,反應之快出乎徐建明的意料:“我還以為是你干的呢,你昨天吃的那肉,說不定就是黑毛的肉。”
“放屁,虧你想得出來!”
“那怎么這么湊巧?你燒驢肉,小娟家的黑毛就找不見了。”
“你簡直就是血口噴人。”
“借給你的錢,這幾天我要用了,你早點還給我。”
“今天的事和借錢沒關系,我發了工資馬上還你。”
潘亞文不想和徐建明吵,他想引開話題。
李小娟聽到他們在吵,就上來問他們是怎么回事。
見到李小娟上來,他倆都不說話了。
徐建明拉起李小娟從潘亞文家里出來。李小娟問徐建明,是不是知道黑毛的去向。徐建明說:“不知道呢,就是覺得太蹊蹺了。”李小娟說:“你是在懷疑潘亞文吧?怎么可能呢?大家都和黑毛這么熟悉,他不可能害黑毛的。再說了,他昨晚和我們在一起,沒有時間去把黑毛怎么樣的。”
李小娟這么在乎黑毛,是潘亞文始料未及的。假如有一天她知道黑毛的失蹤是他所為,后果可想而知。想到此,他冒冷汗了。他想方設法讓李小娟懷疑那天吃驢肉和黑毛的失蹤有關。
這讓徐建明很是惱火,兩人簡直成仇人了。李小娟只好放棄再去尋找黑毛,從中調解,讓他們不要因為黑毛的失蹤而影響兄弟情。
黑毛不在了,李小娟像失去了最親的人,每天都煩悶。徐建明和潘亞文每天都會約她出去走一走或者看電影,對她關懷備至。這段時間里,潘亞文發覺徐建明和李小娟才是真正的一對,自己就是充當燈泡的角色。他心里太不是滋味了,暗地里恨恨地想,這就是他媽的所謂的兄弟情。
李小娟再回國,已是二十年以后。李小娟和她哥哥一起把她父親的骨灰送回國和母親一起安放。
記得十年前回來,縣城都還在建設當中,如今甌江兩岸燈光璀璨,高樓拔地而起,繁華的城市已經失去了它曾經的面貌,原來那個熟悉的縣城早已不復存在。這樣的變化讓她很不習慣。從車里下來,如果不是哥哥帶著,她幾乎找不到自己的家。
辦完父親的后事,她才有心情出去走一走。早就過了不惑之年,縣城的變化沒讓她有多少興奮。內心孤獨慣了,很難再容得下別的東西。想走也是一個人出去走走。龍津路是繁華的,兩邊的店面燈火通明,路上人頭攢動。再往外走,就是臨江路,旁邊就是龍津公園。她出國前,這里是一大片菜地,菜地外邊是一片毛竹林,毛竹林里放著一具鐵棺材,聽人說那具鐵棺材裝著被槍斃的犯人。每當從這兒走過,她都會快步離開。從龍津公園正門往下走,可以走到甌江邊。她不清楚,為什么每次回來,都要到甌江邊走走。也許是因為那里還留有她和徐建明的足跡。
又是一個月圓之夜。她追尋著自己的內心,朝江邊走去。江面沒有從前那么廣闊了,到處都是被挖的痕跡,曾經平整的鵝卵石沙岸沒有了。再往下走,她看到了一片銀白色的鵝卵石和細沙堆積的沙石岸。她找了一塊平整的鵝卵石坐了下來。她抬頭望了望天空,一輪明月正當頭照。
那一年,也是在這個位置吧。那時候,堆滿鵝卵石的沙石岸邊,還有一片松樹林,如今連個松樹影子也沒有了。她和徐建明自帶草席在這里游泳戲水,游累了起來坐在草席上看月亮,一起談天說地,擁抱、親吻。是什么催化他們進入美妙的熱戀中的呢?是黑毛吧。黑毛從小和她在一起,早就成為她生命中的一部分。黑毛比一般的狗都通人性,她終于知道,為什么每次潘亞文來她家它都會對他狂叫,那是一種提醒吧,黑毛早把潘亞文的心思看透了。
黑毛失蹤后,徐建明第一個懷疑的人就是潘亞文。她曾經問過他好多次,為什么懷疑潘亞文,他就是不說。如果不是陳三余被派出所抓住,供出偷她家狗的事,她永遠不會懷疑是潘亞文指使干的,她就不會對潘亞文那么恨,以至于后來想和他玉石俱焚。
她知道了黑毛的失蹤是潘亞文干的以后,徐建明才一五一十地告訴她他懷疑的原由。徐建明告訴她,那天晚上,他父親急著轉院,家里錢不夠,他到潘亞文單位找潘亞文借錢。在門口他聽到潘亞文在罵一個看上去流里流氣的人,他聽得清楚,潘亞文罵那人牛吹得大,干了幾次都沒把那條狗干掉,真是吃狗屎的。罵過之后,潘亞文又從口袋里摸出錢丟給他,對那人說這次只許成功不許失敗。那時他還納悶,潘亞文想干掉誰家的狗呢?黑毛失蹤后,他第一個懷疑的人就是潘亞文。
后來潘亞文到她家,聲淚俱下地向她道歉,說出對黑毛下手的緣由。但她根本接受不了潘亞文對黑毛的殘害,這樣的愛太自私了,她覺得潘亞文是個心術不正的人。
和徐建明有了身體上的親密接觸后,她跟母親說了自己要選擇的對象。她母親完全贊同她的選擇。盡管母親知道潘亞文也是喜歡女兒的,徐建明的家庭條件不如潘亞文,但母親還是更加喜歡徐建明。母親對她說:“一生的伴侶,最重要的是人要真誠善良,今后對你要知冷知熱、關愛有加,這樣的生活才會過得有滋有味。你們都選擇了對方,有了感情基礎,就先訂婚吧。”她羞羞地答應了。
立秋后,有大臺風。臺風過后火辣辣的中午,徐建明和一幫朋友和往常一樣到湖口頭摸魚。他們爭先恐后地跳入大潭里,像魚一樣歡快地暢游。水性好的人,潛入水中摸幾條魚送上岸來。游了一個多小時后,大伙兒都累了,很多人上岸休息,而徐建明這時已經第二次潛入水里摸魚。第一次潛入水里的時候,他摸到一條三斤左右的鯰魚。他對大伙兒說,下面還有一條十來斤的大魚,那條大魚很活躍,一次次地從他身邊溜走。
第二次下去時,同伴們在岸上等了十多分鐘,他才上來,只摸到一條不大的花鰱。這時潘亞文過來了,問他那條十來斤的鯰魚怎么樣。徐建明說,運氣有點背,幾次摸到都被它逃脫了。潘亞文讓他上岸,挑了一個最大的面包給他吃,讓他歇一會兒,有力氣了再下去。潘亞文說:“那條魚在下面等著你呢,你要下去嗎?還是別下去了吧,我看你這熊樣肯定不行了。”
旁邊的朋友瞪著潘亞文說:“你不會說人話啊?建明怎么熊樣了?我看你才他媽的是熊樣!”
徐建明擺擺手,讓他們不要吵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潛入水中。
大家還在岸上說笑打鬧。等了將近二十分鐘,徐建明還沒上岸。此時,大家都慌了。潘亞文臉色變得蒼白,呼叫大家快下去看看。
太陽向西移去,日光不再火辣,一片烏云從遠處飄過來蓋住了日頭,天空變得昏暗起來。同伴們有幾個下水了,但一會兒就上來了,水太深了,他們下不去。經常游泳的人都知道,電力公司的老湯水性非常好,幾個人火速去找老湯。一個小時后,電力公司的老湯趕到,下水把徐建明從水底拖了上來。他的同伴們七手八腳地對徐建明施救,老湯說:“他好像吃壞了東西,褲子上留有便物。水嗆入了肺,錯過了最佳時機,神仙來也救不活了。”
徐建明去世后,潘亞文前后左右地在李小娟身邊轉悠。一個月后,李小娟和潘亞文結婚了,婚事辦得很潦草,沒有請同事朋友,就兩家親戚聚在一起吃了一頓飯。
他們倆的婚事,在街頭巷尾傳開來,人們在議論紛紛,說這個女人真是太薄情了,都是訂婚的人了,在古代至少要為亡夫守孝三年,這個女人才一個月就和別人結婚了。他們走在一起,受到大部分人的吐槽。不到一年他們就有了孩子。兩年之后,李小娟就出國去了。之后她把潘亞文和孩子都帶到國外生活,完全淡出了人們的視線。
李小娟再次回國,身體已經出現了嚴重的問題。她母親是乳腺癌去世的,她遺傳了母親的基因。查出來的時候,已是晚期。醫生說,患乳腺癌和情緒有很大關系。她知道自己這一生積郁太深。她身邊和她境遇差不多的人也有幾個,但她們比她活得滋潤得多。她認為那是每個人對生命的理解不同,對愛情的理解不同,價值取向也不同。她內心可以守望那份美好,也許別人就做不到了。
從徐建明死的那一刻起,她的心幾乎跟著他一起死了。徐建明卻不讓她死,他讓她有了身孕,為了這個生命,她無論如何都要活下來。她總覺得徐建明的死,沒有那么簡單,為什么同去游泳的人吃了面包都沒事,唯獨徐建明會在水下泄便呢?她有一個猜測,肯定是有哪個心術不正的人對徐建明做了手腳。她想要查清楚,只有深入虎穴,才能知道事情的真相。如果徐建明是正常死亡,那么看在潘亞文這么多年對她一往情深的份上,也該給他一個交代。
回來的這些時日,天已經連續下了十多天的雨,她哪兒也去不了,哪兒都不想去,她喜歡坐在窗前靜靜地看雨,任思緒飛揚。有時思緒會在某個時刻停頓下來,她的心就會在那個時刻起舞。
和徐建明在一起的那些時光都是沒雨的,每個日子都很明亮。白天陽光明媚,夜晚月明星稀。春天,她跟著他在山間野炊,她負責燒水,他到旁邊拾柴火,空隙間,他采來一大捧五顏六色的野花給她,像把山間的花朵都匯集在一起,令她驚訝欣喜。他又采來幾株狗尾巴草,編織成一個環,插上很多花,戴在她的頭上,他說她像公主。夏天的很多個夜晚他們都在甌江邊度過,或在水里嬉戲,或上岸看月亮、看星星,或相擁在一起,連成一體。他說要永遠和她在一起,直到天荒地老。但他卻食言了。
那一天,她下午剛下班,準備去他家告訴他一個足夠讓他驚喜的秘密。那時她和徐建明已經訂婚。連續幾天,她身體不舒服,嘔吐不止,她到醫院檢查后,醫生說她懷孕了。她想把這個消息告訴他,讓他也感受一下做父親的喜悅。一路急急地走著,在路上碰到徐建明的侄兒,他說他叔叔到湖口頭摸魚沉入了江中,現在全家人都去救他了。她呆若木雞,她想跟他侄兒一道去現場看看,卻邁不開腳。她的腳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給捆綁住了,她的呼吸好像要停止,眼前變得一片漆黑。徐建明的侄兒看到她要暈過去,馬上扶著她回到家里,讓她坐在石凳上等待。
他侄兒還對她說:“小嬸嬸你不要緊張,我小叔叔水性這么好,肯定沒事的。我爸和二伯都去了,很快就會回來的,你先在這里坐一會兒,我去看看他們回來了沒有。”
夜幕來臨時分,公路上徐建明的大哥拉著一輛板車,旁邊推板車的人很多,有他的二哥、三哥,還有他的朋友在板車旁急急地走著。板車里躺著的徐建明被一張草席蓋著,那雙大腳沒蓋住,露在板車的外邊。
板車停下來后,她看到他的朋友在果園里砍掉了一些樹的枝條,搭了一個油布棚子。他母親凄厲的哭聲,在四周回蕩。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回到家里,她的家人都過來安慰她。她一聲不響地上樓,把自己一個人鎖在房間里,不上班,不吃飯,不哭泣,就傻傻地坐在床上。從那時起,她把世界擋在外面,把自己留在孤島上。對于她來講,孤島比其他任何地方更容易忍受、更安全。她母親和哥哥把門撞開,看到她靠在床頭,睜著困頓茫然的雙眼。
在這兩天兩夜里,她似乎認識了一種叫死亡的東西,她不想與死亡為伴度過漫長的人生,前方還有很多事情在等著她。
看到母親和哥哥走進來,她平靜地跟母親說,她懷孕了,是徐建明的,她想要這孩子,她要吃飯。母親愛憐地擁著她說:“孩子,你的人生由你做主,先把身體養好再說。”
那天晚上,她來到了徐建明的靈堂。徐建明的二哥在守夜,她請求他二哥出去,讓她和徐建明待一會兒。
徐建明躺在一張門板上。她掀開綠色的被單,把臉貼了過去,在他耳邊跟他說話,告訴他他要做爸爸了。她問他為什么那么狠心,沒見到孩子就離開。她握住他的手,把胸口貼上去,希望奇跡出現,希望像初次的相擁,他的身體能一點一點地熱起來。但是她握了很久,他的手還是冰冷的,她的手也變得異常冰冷。她哭了,撕心裂肺地哭,淚水像潰堤的水,洶涌而出。聽到凄厲的哭聲,他二哥進來了,低沉地抽泣,抹著眼淚,把被單蓋好,把她拉開了。
之后,她懷著復雜的心情嫁給了潘亞文。她和潘亞文沒有孩子。她曾經試探問了很多次,為什么徐建明被拉上來的時候,褲子里有拉稀的分泌物。潘亞文否認了所有,只說是一場意外,是當時用語言刺激了他,他才再次下去的。潘亞文說盡管是一場意外,但如果不是自己嫉妒的心魔在作祟,也許結局就不是這樣了。李小娟選擇相信了他。她知道,再去扒開那些傷疤,再往上面撒鹽,已經沒有了任何意義。
她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提出了離婚。不管潘亞文如何哀求,她還是和潘亞文離婚了,她把大部分財產都給了潘亞文,只想輕輕松松地走。
這次回來,她想了卻一樁心愿。
她想見徐老太太。徐老太太長壽,如今已是九十三歲的高齡。這次她和兒子一起回來,她想帶兒子認祖歸宗。
徐老太太住在徐建明的二哥家里。當徐老太太看到她兒子時,怔住了,拉著他的手,嘴里喊著:“建明,建明,這么多年你到哪兒去了呀?你終于回來了,我這是不是在做夢啊?每次夢見你都是這樣。”老太太抱住她的孫子激動地哭喊著。
兒子跟徐建明像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老太太似乎見到了年輕的徐建明,她以為又是在夢中見到了他。
她要把一切都告訴徐家人。她要向徐家人提一個要求,以后她要和徐建明合葬在一起,生不能長久地在一起,死后要永遠廝守。
【作者簡介】劉景愛,女,浙江青田人。浙江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青年作家》《散文詩》《佛山文藝》等刊。出版有小說集《山月彎彎》、散文集《時光悠悠 山路悠悠》等。
責任編輯" "藍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