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卻時常生出異想:它全株的柔毛/如何包裹一顆負重而分瓣的心/托舉起了長短不一的棘刺/以至于面對一些說不清的風疹濕癢/也能一一化解,如山野中不卑不亢的風/能把一座火山推倒?!边@是董洪良詩歌《山間野蒺藜》的最后六行,“異想”在此構成了詩人進入事物的一條獨特的思維路徑。對眼前的植物生出了“異想”,詩人才透過外在的“柔毛”窺見其內在有著“一顆負重而分瓣的心”,從而將人類的“風疹濕癢”等病痛與頑疾一一化解,給世人帶來健康的身體與舒適的生活。詩人以“異想”為觀照入口,進入到世界的內部迷宮之中,窺探到其中的真相與實質。
在我看來,“異想”已然構成了詩人董洪良詩意建構的一個基本策略,或者說,詩人是以不同尋常的奇異思維與想法,去關照在自我面前無限敞開的大千世界,進而將其中蘊藏的有關宇宙人生的宗旨與要義有效地揭示出來。而詩人所秉持的那種“異想”,又并非是一種不著邊際、信馬由韁的胡思亂想,而是飽含生命的情懷與人文的理念的。也就是說,詩人是站在生命關切與精神發掘的立場上對外在世界展開“異想”的。在此基礎上,詩歌中不時冒出的神奇“異想”,也就構成了詩人所具有的生命情懷而激蕩起的迷人的詩意漣漪,既給人帶來了藝術的閱讀快感,也給人帶來心靈的撫慰與思想的啟迪。
借助“異想”,詩人董洪良清晰地捕捉到山間的竹子成為“竹椅”時的生命“變形”特質:“它的精血、骨頭被折得彎彎/像好人受難/坐在上面的人背著手/蹺腿,盡干些搖擺不定之事/只有從中空竹節中穿過的竹釘/暗自活了下來,并橫空穿過/那細小的尖利/是人世迫切需要保護的部分”(《竹椅》)。竹子的“受難”,使它與人類之間有了更為切近的物質和精神聯系,而竹子與人類所生發的這種物質和精神聯系,又是詩人借助“異想”之鏡,奇跡般映照出來的。借助“異想”,詩人從草的本能抗爭中,發掘出卑微個體對于神圣生命的堅守與捍衛:“草把雨從天空中拉下來/草也把風攥在手里/在烏云堆積、閃電乍起的時候/草的命運出現了轉機:/它一下把這些風和雨狠命地拋出/化成自衛的特殊兵刃/因此,趕跑了一群羊/也嚇退了一頭又一頭牛”(《草對我說》)。草是匍匐于大地上的卑微的植物,但這并不意味著,它就是別人可以任意欺負和凌侮的對象,每一個生命都有屬于自己的本能與尊嚴。而草所具有的這些精神素質和意志品質,無一不是詩人借助“異想”的目光所識察到的。
《清風仍舊如常》是組詩之中的點題之作,這首與清明時節相關的抒情詩,其所具有的情感之深切與意境之美妙是異常顯在的:“山谷總能送來清風和回音/在某個春天的早晨/我看見匆匆走在雨中的人/便忽然有了某種相遇的溫情/他們手持黃菊、白菊/如鳥兒一樣飛撲向墓地/似乎居住在那里的人/可以站起來繼續為它們擋雨/無疑,這又是另外一種美/而世間的清風仍舊如?!薄J篱g的清風如常,這說明我們的生活仍舊在既有的軌道上正常運行著,并沒有出現什么變化。然而,清明時節所帶給生者與死者之間的神奇聯絡,毫無疑問地將我們心靈世界所具有的精神景觀做了極大的改變與提升,活著的人與逝去的親人之間再度獲得了相互的溫情傳遞與親情燃點,彼此的生命也由此生發出特別的意義。
在董洪良的“異想”世界里,風是有心的,但往往又會“失心”:“空中的房子是家園,也是城池/倒下的,則是一陣風的尸體/前赴后繼,連靈魂/也會在不知不覺間消散//而失心的風,堵不住秘密的缺口/盡管風日夜搬運著沙塵暴/但最終停下來后,荒涼如舊/什么都未干成,什么都已成空”(《不被人理解的風》);朽木也有自己的“眼眶”和視覺意識:“那是落日余暉中的另一種墓碑/在一圈圈年輪的刻畫中/雷擊后的朽木又發出幾顆新芽/他相信:這是一個人的眼眶看透了/世間一切繁雜和簡單后/否定掉的哀痛和不必要的淚”(《朽木的眼眶》)。不言而喻,在詩人的“異想”里,充滿了人文的力量和精神的理念,他借助奇異的想象與聯想將豐富的人生韻味和莫大的精神感召力彰顯出來。
對于動物和人類世界,詩人也能展開“異想”的翅膀,在其間馳騁運思,將豐厚的生命意旨精彩地展現出來。在《跑到樹下的麋鹿》一詩中,詩人向我們藝術地展示了動物王國里弱肉強食的令人揪心的一幕。詩中的小麋鹿不幸成為殘暴動物們的獵物,讓母麋鹿流露出“悲情而無助”的痛苦表情,既讓我們看到了生存的不易和命運的殘酷,又讓我們體味到母愛和溫情的力量,詩歌所具有的藝術震撼力可謂呼之欲出。
《松開了他的脖子》和《數秋天》兩首詩,則是對人類生命本身的近距離觀察和詩意化寫照。前者是對他者的一種敘說:“他西裝革履,衣著光鮮……的手心手腕。而日子的絞繩/一下便松開了他的脖子”。一個需要時常戴著面具、端著架子而生活的人,只有當他真正松弛下來,脫下了所有的偽裝,露出真我,袒露出真性情,他的生活才會變得輕松和愉悅?!稊登锾臁穭t是偏向于對自我的審視與拷問。詩人明確地告訴我們:“對于一截比較硬的骨頭/來說,重量是數不清的/它需要時間的火爐和焦炭/合力來稱一下”。也許只有時間才能告訴我們最終的答案,這是詩人向我們宣示的某種生命哲學,這生命哲學里當然也不乏“異想”的詩性目光和人文情懷。
【作者簡介】張德明,文學博士,嶺南師范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教授,南方詩歌研究中心主任,西南大學中國詩學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有詩集《行云流水為哪般》、學術著作《新世紀詩歌研究》《百年新詩經典導讀》等十余部。曾獲二〇一三年度“詩探索獎”理論獎、《星星》詩刊二〇一四年度批評家獎、第五屆“啄木鳥杯”年度優秀論文獎等多種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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