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末夜晚,東北的冷還沒開始豐富起來,女人坐在男人的窩棚里,烤著一堆汪洋恣肆的火。
女人不說話,男人也不說話。
男人站起來,從一只陳舊的木箱里摸出了一套墨綠色衣服丟給女人,說:“換上吧,我出去看看網。估計這會兒網到大魚了,回來給你弄吃的。”
男人回來的時候,微笑著對女人說:“一下子網了五條魚。”女人問他:“你是捕魚的?”男人說:“不算純捕魚的,有事的時候還得干事。”女人又問:“干啥事?”男人說:“燒窯。”男人在角落里忙活著弄吃的,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女人說著話。
女人不知道男人是誰,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他的窩棚里的,想了半天只想起自己掉到了江里,但怎么又到了這窩棚里呢?男人把馬燈稍稍擰亮了些,女人仔細瞅著男人。男人對女人說:“不用看了,我要是壞蛋也不會救你。”
男人煮好魚湯,盛了一碗給女人,說:“趁熱喝吧。”女人接過來迫不及待地喝起來。女人喝了魚湯,身體立刻暖了,說:“你很會熬魚湯。”男人笑笑說:“住在江邊不會熬魚湯,不是笨死?”
那一夜,女人住在男人的窩棚里。第二天,日頭亮亮地掛在天上,女人走出窩棚,男人也走出窩棚。女人說:“大哥,我走了,但我永遠不會忘了你。”男人說:“走吧,回家好好生活。”
住在江邊窩棚里的男人是我表叔,在他窩棚里住了一夜的女人后來成了我表嬸。
2
上面那些是表叔講給我聽的。當時,我在寫作一部紀實文學作品,在牛河水居風景區里小住。
頭一天晚上,表叔說他本想把這段故事珍藏著,就他和表嬸兩個人知道,不知道為什么,最近卻越來越想讓更多人知道。表嬸這一生不容易,嫁給他后更不容易。沒想到的是,表嬸后來很能折騰,把事情折騰得很像樣子。表叔中風兩次后,留下了后遺癥。他說自己很知足,很喜歡表嬸的折騰,還想看著表嬸在趙牛河邊繼續折騰,把事情折騰得越大越好。
表嬸不讓表叔說,揮著手制止,表叔卻說:“怕啥?孩子來了,看到咱們的今天,就想知道咱們的過去,把過去的事說出來,有啥不好?”
表嬸嘆了一口氣,說:“都這把年紀了,還把陳芝麻爛谷子往外抖,讓人笑話。”
表叔說:“笑話啥?自己經歷的事,說出來心里痛快。”
“不就是這些年在農村踏實地干了點事嘛?”表嬸說。
表嬸不愿意被人夸,我稱她的牛河水居是美麗鄉村建設的一個創舉,她慌忙擺手說:“可別這么說,讓人家笑話。”
“笑話啥?都是很實在的事呢。”我說。
“事是實在事,可在農村干事咋能只靠一個人?沒有方方面面的支持,啥事也干不成。”表嬸喜歡人們來牛河水居風景區看看,但不喜歡把功勞歸于自己,鄉里、縣里給她的榮譽,她一概拒絕。
七八年前,表嬸所在的陳家樓村還很窮,九十三戶,三百四十九口人,光棍漢有三十八個。也只有表嬸,突然感覺窮夠了,要咬著牙干點事。于是,她不顧表叔和一些長輩的反對,利用趙牛河原有的老宅子開起了一家小客棧。老宅子有五間北屋、四間西屋和一個大門房,表叔父母去世之后一直沒人住。表嬸拉著兩個孩子和表叔,干了兩個多月,才把老宅子拾掇干凈,又把五間北屋和四間西屋分隔成大小不一的單間,弄上新床,鋪上花棉被,墻上貼了剪紙花,又在院里鋪了一塊長條腈綸紅地毯,直通到大門口。在門口掛上一塊上寫“玉蘭客棧”四個字的牌子,不聲不響地開起了農家小客棧。
對于表嬸的做派——當時村里很多人將表嬸的折騰說成做派——他們只要從表嬸的玉蘭客棧門口走過,就會嘲笑般地說:“客棧?這可是《水滸傳》里的玩意兒,如今的人能跑到這里來住宿?”表嬸不管人們如何議論,依然盡心盡力地打理她的玉蘭客棧。我問表叔表嬸為啥起這個名字,表叔笑笑說:“你表嬸名字就叫吳玉蘭。”
開始表嬸的玉蘭客棧很蕭條,好幾個月沒住過一個人。表叔勸她放棄,說農村人只能在土里刨食,想掙點錢的話出去打工就是了。表嬸說:“趙牛河擁有獨一無二的自然風光。利用好趙牛河才是農家人的出路,出去打工才掙幾個錢?再說出去打工的話家里的事誰來管?城里人越來越喜歡鄉村游了,即使從農村進城的人也喜歡回到農村尋找舊時的記憶,周末或放假時,都喜歡到鄉村河里、溝里釣魚,到田野里尋野菜,呼吸新鮮空氣。咱好好打造客棧,只要能堅持一年,就會有客人跑過來,不信你等著瞧。”
表叔不愿意掃表嬸的興,就讓她折騰吧,反正投資也不多,即便掙不著錢,有個地方讓表嬸忙活也是好事。
到第五個月的時候,玉蘭客棧突然來了兩位省城里的企業家。兩位企業家都會畫畫,也都會唱歌。他們在表嬸的小客棧里一下住了二十天,畫了很多畫,唱了很多歌,臨走時說還會再來,說陳家樓這地方像仙境。
不久,兩位企業家又來到了陳家樓,身上依然背著畫架子。只是這次來的不是兩個人,而是二十幾個人,二十幾個人身上都背著畫架子,說要住上半個月,畫些畫。表嬸的玉蘭客棧只能住七八個人,每間房一天收三十塊錢。
過了幾天,這些人又給省城里的其他畫家打電話,又呼啦啦來了二十幾個人。這一下子陳家樓家家戶戶都住上了畫畫的人。表嬸又在新宅子上騰出幾間房子。表嬸的玉蘭客棧不僅提供住宿,還提供餐飲,每天每人收點飯錢。有人說,表嬸能說會道,穿著潔白的襯衫和石磨藍的牛仔褲,身材窈窕、臉蛋嫵媚,是陳家樓的好招牌哩。對此,表嬸笑笑,私下里對表叔說:“能成為陳家樓的好招牌,我高興死了。”表叔便笑著說:“你就可著勁地瘋吧!”表嬸說:“原來沒瘋的機會,如今機會來了,為啥不瘋呢?”也是哩,從某種意義上說,陳家樓一帶的牛河水居風景區,就是表嬸“瘋”出來的。
之后,這事越鬧越大。省城里的兩位企業家與陳家樓村合作,投資成立了牛河水居有限責任公司,風景區三五年間發展壯大了起來。
我在陳家樓小住的那幾天,表叔不止一次對我說:“這些年,你表嬸把這里當成寶了。”表嬸聽后接過話茬:“這里雖然是農村,曾經貧窮過,但如今還真就是風水寶地呢。”我推著表叔跟著表嬸緩緩而行,望著四周秀麗的景色,突然想到一個問題,便問表嬸:“你怎么先知先覺地發現了這樣一個風景區?”表嬸笑笑說:“我哪有先知先覺的本事?開始只想這里風景好,就弄個客棧,吸引城里人來釣魚、踏青,沒想到后來竟然引出一個牛河水居風景區。”
牛河水居的起點,就是最初的玉蘭客棧,離表嬸現今的宅子不遠,一會兒就到了。
陳家樓是個東西長南北窄的村子。趙牛河從村西繞過來,在村后拐了個彎兒往北去了。北邊三四公里處也有幾個村子。隨著牛河水居風景區的出現,那幾個村子通過外來投資也開發出一條玉水畫廊觀光帶,河道邊上的木棧道沿著河的走向蜿蜒伸展。沿著棧道一路往北,詩情畫意十分濃郁。站在玉蘭客棧客房望出去,還能看到一座供游人納涼歇息的雙頂四角亭。再往前又有兩道橡膠水壩把水攔截,隔成多級湖池,湖面碧波蕩漾,波光粼粼。相比現代味道甚濃的景點,表嬸的玉蘭客棧似乎有點寒酸。老式的土坯院落,院落里的北屋和西屋,還有不太寬敞的大門洞,雖然干干凈凈,但缺少現代水居的元素。
“如今看看,玉蘭客棧好像有點土了。”我說。
表嬸說:“雖然有點土,但回頭客住慣了玉蘭客棧,說啥也不去旁邊的幾處別墅。”
“你不早就是牛河水居風景區的總經理了嗎?這個小客棧咋還開著?”我問表嬸。
她說:“如今我把主要精力放在風景區的事上,玉蘭客棧由萬方打理。”
“萬方只讀到初中?”我問。“那些年家里窮,孩子沒機會讀更多書。”表嬸說。“萬海干啥呢?”我問。萬海是表嬸的小兒子,比大兒子萬方小三歲,想著很多年不見了,兩個表弟也快到成家的年紀了。“萬海兩年前去東北鐵路上工作了,是他姥爺和老姨幫忙安排的。前不久他老姨來電話說,有個女孩看上咱家萬海了,要和萬海談對象呢。”表嬸說。“多好啊,表嬸你要當婆婆了。”我說。“是啊,轉眼孩子都大了!”表嬸感嘆道。
隨著表嬸的感嘆,我的思緒拐了個彎兒,想到了表叔和表嬸曾經困頓落魄的過去……
3
很多年前的一個下午,表嬸找到縣紀委辦公室。我被嚇了一跳,問:“表嬸你咋來了?”表嬸說:“遇到事了,就來找你唄。”
對于表嬸,很多事我是后來才知道的。表嬸只比我大四五歲,表叔卻比我大二十多歲,表嬸和表叔是典型的老夫少妻。表嬸能夠嫁給表叔,還愛得死心塌地,這種情況很少見。所以表嬸闖進我在縣紀委的辦公室時,著實驚著我了。
桌子上的電話響了,是縣委辦公室秦主任打來的。秦主任說:“路主任,能來一下嗎?”
我說:“可以,馬上到。”
到了秦主任辦公室我才知道,表嬸剛才硬闖了縣委書記辦公室。
“那是你表嬸?魏書記正生著氣呢。”秦主任說。
表嬸告了村支書陳禾子的狀。表嬸說陳禾子仗著上面有人,假公濟私,欺男霸女。魏書記也聽說過陳禾子的事,便下令徹查此人。其實,表叔闖東北也是與陳禾子有關。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有一天,陳禾子把萬方平弄到臺上批斗。萬方平和表叔是發小,萬方平只因多說了一句話,就被陳禾子弄到臺上猛批了一輪。萬方平想不開,第二天就上吊自殺了。表叔氣不過,找陳禾子理論,說:“還沒娶媳婦的小伙子就這么上吊自殺了,你是不是在作孽?”陳禾子說萬方平是畏罪自殺。表叔脾氣暴躁,攥緊拳頭,照準陳禾子的頭捶過去,陳禾子立時倒地。旁邊的人見了,把表叔拉到一邊說:“你這一拳捶得不輕,陳禾子肯定要復仇,快跑吧。”
表叔就在那個年代闖東北去了。
4
多年之后,表叔還常常想起逃亡的那個夜晚。那個夜晚,暴雨如注,表叔的父親也就是我的姑爺爺把他送到村頭場院邊。姑爺爺指著場院屋說:“東北那地方人少,地多,山林多,山旮旯兒有無數這樣的小屋。你就朝著東北跑,出了咱們山東是河北,過了河北是遼寧,過了遼寧是吉林,過了吉林就是黑龍江。那里天大地大,是條漢子就不愁找不到飯吃。”
表叔當時已經三十六歲,身體很好,是村子里很棒的勞動力,家里窮,一直娶不上媳婦。
一路上,表叔想象著東北的樣子,想象著吃些苦、受些累、掙些錢,然后娶一個東北姑娘,生兒育女過日子。那是表叔天天盼望的事,可他感覺永遠盼不來。無奈地去闖東北后,他心里便燃起了希望的火。
表叔迎著風雨走了三個多小時,終于走到三十里外的鐵路邊。見到鐵路時,那個叫“信心”的東西突然從他胸腔里蹦了出來,他想著有鐵路就有遠方,有遠方就有希望,便信心滿滿地等待著一列火車的到來。
表叔聽人說,偷爬要爬貨車,不要偷爬客車,貨車爬上去拉到哪兒算哪兒。客車上有乘務員,還有乘警,很難爬上去,即便爬上客車,被查到沒票,到站還會被趕下來。
表叔記住別人平時說的“一慢一彎一坡一躥”的話,便順著鐵道尋找火車拐彎或爬坡處。在這樣的地方火車會慢下來,抓住貨車某個部位往上一躥,就能爬上去了。
很多年后,表叔回想當初,深有體會地說,那地方太平坦,火車拐彎或爬坡的地方少,他拖著雙腿順著鐵路走了十多里,才走到一個拐彎處。彎不大,火車經過時稍稍慢了點。也就是這個“稍稍慢了點”,讓表叔鼓起勇氣,把手里的提包挎在肩上,壯了壯膽子,心里說豁出去了,便一把抓住火車車廂門的把手,嗖的一下躥了上去。
表叔說那是一節敞著上口的貨車車廂,他順著車廂一側爬到車廂頂,一翻身滾了進去。
十幾個小時后,火車停在一個小站上。表叔不知道那是哪里,從車廂里爬出來,在站臺上走動時才看清站牌上寫著“漢沽”二字。表叔想是不是到了東北,再看看天氣還那么熱,太陽照射下來,使人汗流浹背,東北的天氣不應該這么熱吧?表叔這樣想著,見對面走過來一名車站工作人員。那人盯著表叔看了半天,問表叔要干啥。表叔說不干啥。那人說不干啥咋在車站里亂轉悠。表叔不再吱聲,朝著車站盡頭走去。見表叔走了,那人就沒再追問。表叔想,還沒到東北,還得爬火車繼續走。表叔正愁著如何再爬上一趟火車,迎面又走來一個人。那個人五十多歲,沒穿鐵路制服,肩上背著個褡子。望著那人背著的褡子,表叔感覺很親切。這樣的褡子老家也有,這個叫“漢沽”的地方咋也有?
表叔沖背褡子的人喊道:“老哥,去哪里?”聽到表叔的聲音,那人站住了,沖表叔笑笑:“聽口音,你也是山東人吧?”表叔說:“是山東的,剛在這里下車,不知道怎么往前走了。”那人從口袋里掏出火柴,將表叔遞給他的煙點燃,說:“往前走?”表叔說:“是啊,往前走。”那人問:“往前去哪?”表叔說:“東北。”那人說:“你也去東北?”表叔反問他:“你也是?”
那人不再和表叔說話,笑著伸出一只手,緊緊拉住了表叔的手。
后來講起這事,表叔說那年月隨便遇到一個人,差不多都有同樣的命運,也許這就叫“同是天涯淪落人”。表叔說那人很直爽,想必也沒出過遠門。那人告訴表叔他姓杜,名兒一個字:威。表叔說他當時就被人家的“威”字鎮住了。杜威,多么有氣勢又有文化的名字!不像表叔,陳大亮,名字聽起來有種鋤鐮锨镢的味道。
表叔和杜威的老家都是德州。他們相互說著家鄉話,商量著如何去東北,如何到東北安身立命。表叔問杜威:“咱們再爬火車?”杜威說:“爬!不爬去不了東北。”再爬火車的時候,他們竟然跟上一幫同樣闖蕩東北的人,那幫人是從山東、河北、河南過來的。他們見車就上,見貨車上,客車也上,查票了,有時被趕下來,就在車站睡一覺,有車來了,再爬。一路往北,一路折騰,表叔和杜威跟著那幫人先后爬了八趟火車,總算到了東北,到了那個叫黑龍江的地方。
那天一早,天空湛藍,幾絲云彩飄動著,火車停靠在黑龍江的齊齊哈爾站。表叔和杜威沒再繼續跟著那幫人走,而是跳下火車,走出車站,走到齊齊哈爾的大街上。
太陽高高地掛在天上,表叔說一點也感覺不到溫暖,還沒到冬天,就讓他感覺到了凜冽的寒意。不過表叔和杜威心里踏實了。表叔說像是看到了未來的一線希望,到了黑龍江沒有人再認識他,再也不會挨欺負了。后來表叔和杜威分開了,各自尋找活路,說好半個月后在富拉爾基菜市場見一面。
5
在辦公室里,我聽著表嬸的述說,眼眶濕潤了,對陳禾子也有了看法。表嬸喝了口水說:“你表叔,一直跟在我后面,這會兒在大街上呢。”表嬸說。
我忙沖下樓,走出縣委大院,見表叔正焦躁地蹲在街角的一棵皂角樹下。很多年沒見表叔了,我想拉著他去我辦公室喝點水。表叔搖搖頭說:“你表嬸硬是要進去,拉也拉不住,我只能在這里等她了。你表嬸咋能去找你呢?不能給你添麻煩的!”
我感慨他們不容易,表叔卻氣呼呼地說:“你表嬸非要瞎折騰,要扳倒陳禾子。”
感覺表叔還是心疼表嬸。我知道,那個叫陳禾子的村干部,在一次對表嬸動手動腳時,被表嬸一腳踢到要害處,派出所把表嬸拘留了五天,還讓表嬸賠償了八百塊錢的醫藥費。
我知道,表嬸不是等閑之輩,她曾是齊齊哈爾鐵路客運段的先進工作者,二十幾歲就在單位里出類拔萃了,如果不是出事,很可能會被安排進客運段的領導班子里。但許多事情都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一腔熱血只為奔前程的表嬸,沒想到會毀在一次同學聚會上。
表叔告訴我,那個秋雨飄搖的夜晚,表嬸參加了一場同學聚會。那個年代,還不怎么時興同學聚會,但表嬸在齊齊哈爾鐵路技校的八個同學,四男四女,竟然很隨意地在一個晚上聚到了一個同學家里,喝起了酒,唱起了歌,還跳起了舞。如果全是男的,或全是女的,啥事也沒有,可偏偏有男也有女。男男女女聚在一起徹夜不歸,喝酒跳舞唱歌,這在當時是嚴重的事情。
表嬸的父親是哈爾濱鐵路局的一名干部,家里條件不錯,她的母親去世了,日子也并不怎么難,缺少的僅僅是母愛。表嬸說母愛雖然有個“母”字,設定了愛的范圍,但“愛”字里所包含的內容很寬泛,以至于她遇到表叔時像一下子被愛了,或者說她找到了愛的目標,便拼著命地要嫁給表叔,即便她比表叔小近二十歲,依然義無反顧。
表叔一直覺得對不起表嬸,他曾和我說過,他的年齡比表嬸大這么多,家境還這么差,表嬸嫁給他不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而是“一朵鮮花插在沒有出頭之日上”。
那一年,表嬸的很多初中同學都進了哈爾濱的高中,表嬸卻被她父親送到齊齊哈爾鐵路技工學校。她父親說:“你能去齊齊哈爾鐵路技校,我也費了很大的勁。那是一所中專學校,你能進去不得了呢。”
6
讀完技校,表嬸被分配到齊齊哈爾鐵路客運段,成了一名列車乘務員。工資雖然不高,但對于沒有任何負擔的表嬸來說已經很好了。剛剛十八歲的她,穿上乘務員的制服,青春靚麗,活力四射。因此鐵路上與她父親有過交往的叔叔阿姨,都忙活著給她介紹對象。
那時候,表嬸的父親已是哈爾濱鐵路局的小領導了。忙活著給表嬸介紹對象的人,有不少也是想通過這事與她父親攀上關系。有一天,表嬸剛跑車回到齊齊哈爾,一位姓呂的阿姨就找到了她,說:“明天是星期天,能到阿姨家吃頓飯嗎?”這位呂阿姨表嬸早認識,父親早先在齊齊哈爾客運段做財務工作時就與呂阿姨是同事。所以表嬸沒多想就答應了呂阿姨。哪知道,第二天去呂阿姨家吃飯時還有個帥氣的小伙子。
表嬸進門時,小伙子已在屋里坐著了。見表嬸進來,小伙子又是倒水又是遞糖果,還把一盤瓜子放到表嬸面前,說:“吃吧,呂阿姨特意給你準備的。”呂阿姨告訴表嬸,小伙子是客運段胡副書記的四兒子,叫胡四國,在齊齊哈爾糧食局做財務工作,今天都有空,趁這機會來家里聚一聚。
那頓飯表嬸吃得很尷尬,沒想到呂阿姨是給她介紹對象,事先沒通一點氣,直接就把胡四國領到了她面前。呂阿姨一番好意,表嬸也不好當場拒絕,硬著頭皮吃完那頓飯。之后,胡四國就像一塊吐出嘴的口香糖,緊緊粘著表嬸,甩都甩不掉了。
胡四國是個沒臉沒皮的人,像流氓一樣對表嬸死纏爛打,弄得呂阿姨也沒了辦法,表嬸只好硬著頭皮去找胡四國的父親,也就是客運段的黨委副書記。好在胡副書記是嚴父,把兒子訓了一頓,還給兒子提出諸多要求,終于使胡四國打消了繼續纏著表嬸談戀愛的念頭。但這事讓表嬸心里不安,生怕胡副書記給自己穿小鞋。沒想到,一年之后,出了同學聚會那檔子事,還真就落到了胡副書記手上。表嬸和七個同學全部被弄進去,這事震動了整個鐵路客運段。
幾個月后,表嬸被放出來,還要在客運段監督下接受一年的考驗期。考驗期內沒有違法行為,一年后的表嬸也就成了自由人。而這個時候的自由,真的是自由,因為客運段已經把表嬸除名,她再也不是客運段的職工了。
由于出事后,父親的冷漠讓表嬸心里很受傷,她不想為工作的事去求助父親。此時,表嬸又鬼使神差地想起了胡四國。之前胡四國許諾過,在齊齊哈爾沒他辦不成的事,只要表嬸愿意,他能扛根竿子爬上天把星星給戳下來。
表嬸找到胡四國,胡四國眼睛瞪得溜圓,望了表嬸半天,又圍著表嬸轉了一圈兒,一驚一乍地說:“哎喲,姑奶奶,咋是你啊?”
表嬸說自己沒了工作,問他能不能幫忙。
胡四國說:“幫忙咋樣?不幫忙又咋樣?”
表嬸說自己也不顧臉面了,對胡四國口氣里透出的蔑視和侮辱意味一點感覺也沒有,只說能幫忙的話讓自己干啥都行,不能幫忙的話從此就是陌路人。
這時候,胡四國笑了,說:“如此高傲的客運乘務員,咋一點傲氣也沒有了?”
表嬸說:“別廢話,這忙你幫不幫?”
胡四國換了副嘴臉,點頭哈腰地說:“你答應我的條件,啥忙都可以幫。”
剛二十歲多一點的表嬸,涉世不深,輕易就相信了胡四國。那天晚上,胡四國把表嬸帶到一處不大的院子里,說讓表嬸填一張表,他通過關系把表嬸調到其他單位。表嬸說這樣的騙局她本應該能輕而易舉地識破,她受到了法律處理,還被單位除了名,怎么可能把工作關系調往其他單位呢?那時的她沒多想,以為胡四國有胡副書記的背景,辦個工作調動不是問題。
填完工作調動表,表嬸不再覺得胡四國那張賴皮嘴臉惡心了,當胡四國將她抱住并在她臉上翻來覆去親吻時,她只能聽之任之了。胡四國說喜歡表嬸,說表嬸氣質和長相是自己夢寐以求的媳婦。表嬸就有了想法,認為嫁給胡四國也是不錯的選擇,雖然自己并不愛胡四國,可多少婚姻不是湊合?何況自己出了這么大的事,再去哪里找工作?沒有工作又有哪個好男人愛自己?
表嬸瞞著父親,與胡四國交往。胡四國每次來看她,嘴上都像抹了蜜,甜得不能再甜。
半年之后,胡四國既不談工作調動的事,也不談兩人結婚的事。表嬸知道自己被騙了,火暴脾氣上來了,瘋了一樣大哭大叫,罵胡四國是個大騙子,騙了她的人還騙了她的心。她將一盆冷水潑到胡四國身上,又從地上撿起一根棍子,朝著胡四國劈頭蓋臉抽了過去……
一番折騰后,胡四國抱頭慘叫,表嬸卻飛快地沖向門外,朝著遠處滔滔的嫩江狂奔而去。
7
表叔和杜威分別后,按照約定的時間,半個月后他們在富拉爾基的菜市場見了面。杜威告訴表叔,他的遠房姑姑在市場管理所上班,姑夫是工商局的副局長。到齊齊哈爾的第二天,他就按照親戚給的地址找到了遠房姑姑家。遠房姑姑和姑夫對他很熱情,吃好喝好接待了他幾天,就安排他去市場管理所看大門了。
市場管理所原來沒有臨時工,是一位姓李的正式工看大門。杜威一去,把姓李的高興壞了,說自己看了三年半的大門,如今終于能走出這大門了。臨走時,姓李的從外面買來兩個菜和一瓶高粱大曲,陪著杜威好好喝了一頓。
杜威說:“在市場管理所看大門雖然看上去很體面,但給的錢少,每月工資只有十塊零五角,好在所里有食堂,能免費去食堂打飯打菜。一個月算下來,也攢得七八塊了。”
表叔很羨慕,他在齊齊哈爾轉了半個月,啥活也沒找到,從家里帶的那點錢馬上就要花完了,正愁著下一步咋辦呢。
“先別愁,我問一下姑姑,看她能不能也給你介紹個地方。”杜威說。
杜威這樣說,把表叔感動壞了,表叔說:“你是個好兄弟,我這輩子都不會忘了你。”
杜威聽后,心腸更是熱得不行,拉著表叔就去找他的遠房姑姑。
表叔運氣不錯,杜威的遠房姑姑還真就給他介紹了一份扛大木的工作。
剛開始,杜威的遠房姑姑有點猶豫,畢竟表叔和她非親非故,人家憑啥給你介紹工作?杜威見狀,不厭其煩地為表叔說話。杜威的遠房姑姑脾氣好,打了幾個電話,終于幫表叔在林場找到了一份扛大木的工作。她對表叔說:“工作挺累,干不干?”表叔說:“干,再不干就要餓死在大街上了。”杜威的遠房姑姑又說:“工作累是累,每天有吃有喝,每個月還有工錢,挺好的。”于是,杜威的遠房姑姑寫了一張紙條,讓表叔拿著去林業局找一位姓魏的領導。
伐木工人身體都壯實,一根木頭伐下來,有時兩個人抬,有時一個人扛。一天下來,累得要死要活,好在工資不低,正式工每月六七十塊,多的上百塊,臨時工每月也有三十幾塊。有錢賺干勁就足,誰都不想讓大票子從手邊溜走。所以伐木工人雖然累,精神卻很振奮,干活時總把森林號子喊得山響。
“扛大木又累又危險,稍不留神就可能被大木砸了,輕者腿折胳膊折,重者丟性命。”表叔說著,伸出一只手讓我看,有兩根指頭只剩了半截,其他指頭也都變了形。他扛大木吃盡了苦頭,但這樣的苦頭吃了兩個多月,林場領導告訴表叔,上級有指示,外來人員一概不能用。沒辦法,表叔只好離開了那家林場。
表叔孤獨地走在大街上,拿出我姑爺爺給他的那張紙條,看了看上面的地址,是虎林縣的一個村子。他四處打聽,人家說虎林縣遠著呢,得有一兩千里地。他也想去哈爾濱找弟弟,就是我那從部隊轉業到哈爾濱鍋爐廠的小表叔。可再想想,去了又咋樣?沒戶口、沒介紹信,不是讓弟弟為難嗎?無奈之下,他又去找了杜威。杜威也犯了難,他知道不能再去找遠房姑姑,畢竟姑姑是遠房的,為一個“爬友”翻來覆去麻煩遠房姑姑,也不合適。再看看表叔,杜威嘆口氣說:“扛大木兩個月,看把你糟蹋得都快沒人樣了。”表叔說:“咱來東北,就是吃苦的呢。”杜威說:“先吃飯,吃飽肚子再想辦法。”
杜威很仗義,說“爬友”也是友,是友就不能不幫忙。他去食堂打來飯菜,還從床下拿出遠房姑夫送給他的高粱酒,與表叔對飲起來。這時候,原來看大門的姓李的進來了,杜威拿了個酒杯,給姓李的滿上:“李哥,來一杯!”喝著酒,聊著天,姓李的知道了表叔的事,手一拍胸脯說:“去燒窯啊!”表叔問:“燒啥窯?” 姓李的說:“磚瓦窯,不僅能學手藝,成了把式還能掙不少錢。”
姓李的三舅是窯把式,想收個徒弟,一直沒合適的人選。他仔細觀察了一番表叔說:“你這壯實勁兒,是燒窯的料。”于是,表叔又成了齊齊哈爾郊區的燒窯漢。姓李的三舅燒得一手好磚好瓦,他有兩個兒子,都不愿意跟他學燒窯。大的說要讀書,將來考大學。小的說要當工人,燒窯漢沒出息。他三舅正愁手藝沒法往下傳,姓李的把表叔推薦過去,他三舅開始不愿意,說手藝傳給外人不妥。后來,他三舅見表叔機靈,人也實誠,就收表叔為徒了。
齊齊哈爾郊區有十幾個窯場,好的窯把式卻沒幾個。姓李的三舅技術好,窯場主們拿著重禮登門請他。一個磚瓦窯場,請到好把式好運連三年。開春燒窯點的第一把火十分關鍵,頭一把火旺,燒出的磚瓦質量好,這一年的運勢就旺。
跟著姓李的三舅一氣學了三年,姓李的三舅突發心臟病去世了,表叔成了那一帶的窯把式。不過,關鍵性技術表叔只學了皮毛,窯場主給的價錢也就不太高。表嬸掉到江里被他救起時,那家窯場剛散伙,表叔一時沒活干,想著還得找點門路,便又去找杜威。杜威再也沒啥法子,給了表叔五斤糧票和三塊錢,說:“作為老鄉和朋友,我只能幫你這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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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叔當窯把式掙了些錢,卻舍不得花,吃飯隨便應付著。不當窯把式也就沒地方住了,又舍不得花錢租房子,只好買一張網,在江邊搭了個窩棚,當起嫩江上的打魚人。
那些日子,表叔說感覺很好,天天打魚,拿到菜市場賣,天天有收入。不過在菜市場賣魚得給管理人員交一些錢。表叔為此就不再進菜市場賣魚,頭一天打了魚,第二天走街串巷賣。有一天,表叔正在江邊專注地撒著網,忽然聽到有人喊救命,抬頭一看,發現一個姑娘掉進了江里,姑娘在江水里撲騰著。岸邊聚集起很多人,但都在指指點點,誰都不敢下水去救人。表叔沒多想,把手里的漁網一丟就跳進奔騰的江水里。岸上無數雙眼睛盯著他,有人喊小心,有人喊沉住氣,他啥也沒聽見。想必是小時候在趙牛河里撲騰打下的底子,他竟然沒有半點恐懼。
表叔迎著水浪游到姑娘身邊,奮力將她救上了岸。當時,姑娘臉色蒼白,已昏死過去。表叔摸了摸她的鼻孔,發現還有氣息,便將她扛在肩上,順著岸邊小路來回跑了半個多小時,直到姑娘吐出很多水,吐出很多污物。周圍的人聚攏過來,望著姑娘和表叔。有的說這姑娘真幸運,江水這么大竟然能被救上來;也有的說多虧小伙子水性好,在這么洶涌的江水里把人給救了;還有的替姑娘惋惜,說挺漂亮的姑娘,咋就想不開呢?表叔問了一下,周圍的人誰都不認識這姑娘。表叔又問姑娘是哪里人,為什么要跳江。姑娘閉著眼睛躺在地上,啥話也不說,只偶爾哭幾聲,哭聲不大,卻令人心疼。過了一陣兒,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周圍的人走了,表叔嘆了口氣,再一次將姑娘扛到肩上,緩慢地邁著腳步,回到江邊的小窩棚。
俗話說得好,好人有好報。做了好事即使不留名,也會有福報。到了冬天,江里結了冰,不能再打魚了,表叔就走街串巷賣些小雜貨,被救的姑娘無數次跑到江邊找表叔,總是找不見。一年多后,終于打聽到表叔的消息,姑娘激動得差點兒哭出來。
表叔在富拉爾基租住了一間小屋,姑娘找到他時,他正蜷縮在小屋里睡大覺。姑娘穿一件紅色的皮大衣,敲開小屋,二話沒說,直接就問:“你是那個打魚人?”沒等表叔回話,姑娘一下抱住了表叔,繼而哭著說,“你讓我好找啊……”表叔有些蒙,問姑娘:“你為啥找我?”姑娘說:“我為啥不找你?你救了人為啥要躲起來?”表叔說:“區區小事,不足掛齒。”姑娘說:“就因你的不足掛齒,害得我從阿榮旗找到哈爾濱,都不見你的人影。后來,聽人說富拉爾基附近賣雜貨的很像那個打魚人,我又在這周圍找了兩個月,今天終于找到你了。”
表叔開始說啥也不去姑娘在哈爾濱的家,姑娘要他必須去,自己父親要見他,還要和他好好聊一聊。姑娘纏著表叔,表叔就是不跟她去哈爾濱。姑娘沒臉沒皮地纏著,就是不與他分開。表叔出去賣雜貨,她就跟著出去賣雜貨;表叔去打魚,她就跟著去打魚。一天,表叔推著賣雜貨的小車沿江邊往下游走。姑娘跟在他旁邊,不時幫他加把勁,使他推車輕快一些。表叔說:“你老跟著個老頭子干啥?”姑娘說:“你不是老頭子,你是小伙子,我就喜歡你這小伙子。”表叔無奈地嘆了口氣,再望望姑娘執著的樣子,笑了。姑娘見表叔笑,她也笑了,她笑得很好看,表叔望著她不再往前邁動腿。姑娘問:“你喜歡我嗎?”表叔說:“不喜歡。”姑娘說:“不信,你喜歡,臉上寫著呢。”表叔說:“臉又不是紙,咋就能寫字?”姑娘說:“你這張臉,不寫上面也有字。”表叔問:“上面有啥字?”姑娘說:“喜歡。”表叔說:“瞎掰!”姑娘說:“沒瞎掰。”就這樣,他們一邊沿著江往下游走,一邊斗嘴。江在前面拐了一下,路也就跟著拐了一下,但各拐各的,路與江之間的距離大了起來。姑娘告訴表叔,江是拐向一個水庫,水庫是那一帶的天然游泳場。游泳場是林蔭深處的一片水域,岸邊有一處沙灘,膽大的人在那里裸泳。
車子在一塊木牌前面停了下來。木牌上寫著歪歪斜斜“游泳場”三個字。正看著,姑娘突然叫了一聲,指著不遠處的一片荒樹林讓表叔看。那里正有一個男人在脫衣服,不一會兒就脫得一絲不掛了。然后那個男人奮力一躍,隱進了水里。
表叔問:“還真有人敢裸泳?”姑娘笑盈盈,鼻子眉頭往一塊皺著說:“人家膽子大唄。”表叔望著姑娘笑了笑說:“咱可不敢。”姑娘說:“我敢。”就沖表叔一歪頭,慢慢脫衣服。表叔慌了,連忙制止。表嬸已脫下外衣,再脫就是里衣了,她望著表叔說:“跟不跟我回哈爾濱?不跟我回,我脫了就不會再穿上。”
“你敢!”表叔呵斥著。姑娘卻說:“跟我回哈爾濱好嗎?”表叔說:“不去。”姑娘說:“不去我就脫。”姑娘解開上身衣服的扣子。表叔真的慌了,語無倫次地說:“別,別……我跟你去,行了吧?”
表叔后來告訴我,當時他是想讓表嬸父親給他在鐵路上給找份工作的。闖蕩東北這么多年,混得總是有上頓沒下頓的,啥時候是個盡頭呢?但沒想到,跟著表嬸到了哈爾濱,表嬸一家將他這位救命恩人捧上了天,好吃好喝侍候著,還許以錢財報其恩澤。表叔堅決不收,說自己的行為是人的一種本能,任何人遇到都會出手相救。而頗有性格的表嬸,這時突然冒出個想法,希望嫁給表叔做媳婦。表嬸說唯有這樣,才能報答其救命之恩。
傍晚的時候,他慌里慌張地逃離了表嬸家,跑回富拉爾基繼續做他的小雜貨生意。
表嬸再一次找到表叔。表叔對她說:“救你是人之常情,每個善良人都會做善良事。我比你大這么多,做夫妻不合適。”
但表嬸放出話來,即便表叔堅決不娶她,她也會不離不棄地在他身邊過一輩子。表嬸父親本來不同意,現在沒招兒了,表叔也沒招兒了。不過表嬸父親提出一個條件,成親可以,表叔必須帶著表嬸離開東北。無奈之下,表叔帶著表嬸回到陳家樓,過起了一窮二白的苦日子。
表嬸對表叔死心塌地,把苦日子過出了一番味道。后來他們先后生下兩個兒子,表叔的身體卻越來越不如從前,中風兩次后身體不再靈活,表嬸和兒子們就經常用輪椅將他推出來曬太陽、看風景,日子倒也過得樂呵。
有關部門對陳禾子進行了調查,發現他在村里作風霸道,仗勢欺人,故意侵占群眾的宅基地。近三年來,村里的收入未按規定入賬,由其自行掌管,坐收坐支。鄉黨委已撤銷了他的職務。
9
從牛河水居風景區回來,我想起幾年前在老家聽說過的兩件事。第一件事,表嬸的東北老爹打來電話,說這么多年終于想明白了,當初不該干涉她的婚姻,想讓兩個外孫去哈爾濱。老人家雖已賦閑,但憑多年的人脈,給孩子介紹個工作不成問題。但表嬸堅決不讓孩子去找姥爺,說姥爺已退休多年,不能給老人家添麻煩。再說孩子們只讀了初中,沒什么特長,即便姥爺給介紹了工作,也不會有大出息,還是在農村本分地生活好。想不到的是,萬海和當年的表嬸很像,竟然不顧表嬸的反對,半夜偷偷跑出家,去哈爾濱找姥爺了。姥爺還真就給小外孫在鐵路上找了工作。第二件事,更是令我驚訝,表嬸竟然當選為村干部。
原來鄉黨委書記聽說表嬸敢闖敢干,專門找她談了一次話,對她的印象不錯。又通過了解,發現表嬸曾是東北鐵路上的先進典型,有思想、有能力、能干事,便提議讓她參加村干部選舉。剛開始,表嬸不同意,說還是做普通百姓最合適,而且表叔年齡又大又兩次中風,需要她盡心盡力地照顧,她沒精力也不適合當村干部。后來,鄉黨委書記又再做表嬸的工作,表嬸同意作為村干部候選人,沒想到還真選上了。
一個周末,我又回了一趟老家。老家與陳家樓是鄰村,往西不遠是趙牛河,往東不遠是309國道,再往東是滔滔東去的黃河。
快吃午飯時,父親說:“你表叔家出事了,萬海死了。”我一愣,問:“萬海不是在東北鐵路上嗎?”父親說:“就是在東北出的事,他在火車站搬運貨物時,不小心從站臺掉到鐵軌上,火車正好開過來,當場就被撞飛了。”于是,我急匆匆地去了陳家樓。
表叔坐在輪椅上,正在院子里發呆。我說來看看他,他拉住我的手說:“萬海出事了,知道嗎?”我說:“剛聽說。”看得出,表叔表面平靜,內心悲傷。好不容易和表嬸走到一起,好不容易有了兩個兒子,突然沒了一個,心里怎不翻江倒海般地痛?“表嬸呢?”我問。“鄉里召開項目論證會,去開會了。”表叔說。“那誰去東北?”我問。“你大表弟萬方。”表叔說。“表嬸沒去?”我又問。“風景區要繼續上項目,她走不開。”表叔說。
我有些不理解。表叔像是看出了我的疑惑,說:“由她去吧,聽說萬海出了事,她一下癱倒了,好半天才被人扶著站起來。之后,她兩天兩夜沒喝一口水,也不說話,只坐著流眼淚。再后來,她對萬方說,‘你去東北,把弟弟的事處理了。’”
表叔說表嬸再也不想回東北了,東北是她一生的痛,去了比不去更難受。
悶熱的天氣持續了三四天,云層突然變厚了。第五天早上,雨落下來了。大雨很瘋狂,一個上午把全縣大小河流填得滿滿當當的。縣里召開防汛緊急會議,散會時我遇到鳳橋鄉黨委書記,他拉住我的手說:“你表嬸是個人才。”我問:“啥人才?”他說:“干事創業的人才。”繼而又說表嬸很大度,最近給鄉里寫了報告,要求辭去村干部職務,專職做牛河水居風景區總經理的工作,配合濟南幾家投資公司,爭取把牛河水居風景區做得更有特色。鄉里讓表嬸推薦接替她職務的人選,她竟然推薦了陳禾子。
我有點蒙,表嬸最恨陳禾子,咋又推薦他再當村干部?鄉黨委書記說:“我又找你表嬸談了一次,你表嬸說除了陳禾子,陳家樓沒有誰有能力挑起這副擔子。陳禾子當過多年村干部,受處分后接受了教訓,做事守規矩。他負責牛河水居風景區的一個項目,干得不錯。再說美麗鄉村建設需要有能力、想干事的人,他只要走正道,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呢。”
【作者簡介】解永敏,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當代》《大家》《時代文學》《山東文學》《紅豆》等刊物,部分作被《長江文藝·好小說》《作品與爭鳴》等多家選刊轉載。著有長篇小說《民辦教師李達言的燃情生活》《曖昧與苦澀》等多部,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報告文學多部。曾獲山東省泰山文藝獎、山東省長篇小說一等獎等多種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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