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州銅仁侗寨的佛光月明

從貴州銅仁市中心出發(fā)，沿江而行。右面是綠油油的錦江，很長一段被面壁的樹影遮著，陽光照在河面上，外面一層金影，里面一層幽暗，江水水流平靜，時而波光粼粼，時而平亮如鏡。

一個多小時后，我們見到了江口縣寨沙侗寨那道清凌凌的河水，水量豐沛浩大，綠中泛著乳色。河兩岸多樹，古樹照水，吊橋當(dāng)空，濃蔭遮了半邊河面。河邊的寨子木屋錯落，木塔高懸。寨后，白霧在山腰像一列巡邏隊伍，時而左移，時而右動。

轉(zhuǎn)上行程約二十分鐘的索道，人在空中走，綠海在腳下蕩漾。剛剛還是白云藍(lán)天，忽然，大霧從山那邊快速飄來，順著蒼翠的山嶺爬上來，風(fēng)帶來了濕乎乎的氣息，霧淹過了前后的索道，索道有微微的搖晃。又過了片刻，白霧漸漸飄去，前后索道漸漸清晰，陽光又照到了我們頭上，像電影畫面的化入化出一般，云霧早到了那邊的山嶺，飄忽如風(fēng)，在陽光下煙消云散，終于不見。

下了索道，沿著蘑菇石的木梯拾級而上。云霧又開始在新老金頂和蘑菇石之間纏繞、遮覆。云霧過后，綠色植被和各色花兒鮮艷燦爛，又像回到了人間。登新金頂，攀鐵索而上，四野云霧飄蕩，冷風(fēng)颼颼，似登仙界。沿途的金刀峽、天橋、觀音洞、釋迦殿、彌勒殿，翻天印和曬經(jīng)臺，令人感覺才從童年時代的《封神演義》木偶戲中走出來。

據(jù)資料顯示，我們所在的梵凈山道場發(fā)端于隋唐，興盛于兩宋，在元末明初戰(zhàn)爭中衰落。到了明神宗朱翊鈞時期，他的生母李皇太后，在睡夢中見到觀音菩薩于紅云佛光之處向她傳授《九蓮經(jīng)》，僧人妙玄陳言她為金蓮菩薩轉(zhuǎn)世，其前世修煉的道場已為猛獸出沒之地，佛祖要她重塑輝煌。觀音大士托夢，李皇太后自然不敢怠慢，當(dāng)即憑夢中記憶描畫了觀音傳授的盛景，交由妙玄和尚尋訪。妙玄云游四方，到了黔東之地終于發(fā)現(xiàn)，七百里外的梵凈山正是皇后畫中所示。此后，神宗皇帝按照太后懿旨，撥發(fā)糧餉，下令地方官員承召善眾，修繕朝覲之路，在梵凈山重塑眾佛金身，最終完成四十八座覺寺，紅云金頂，香煙繚繞，梵凈山成為西南最大彌勒道場。而后，朱翊鈞又敕賜梵凈山為“天下眾名岳之宗”，自此該地佛樂交響。

乘索道下山，傍晚去松桃縣盤信鎮(zhèn)食宿，就在梵凈山下。吃住的地方叫萬福城，為鄉(xiāng)村別墅，清靜幽雅。次日去六塘村看萬畝油茶林，莽莽蒼蒼的群山上，拇指大的青果在山風(fēng)里閃現(xiàn)、蹦躍，我似乎看到了兒時的記憶里，那漫山遍野的茶花開放，那萬頭攢動的采摘場面和絡(luò)繹不絕挑擔(dān)茶果的收獲景象。又至老屋村，村前的荷塘水面波平如鏡，一池接著一池，荷露尖尖角，蓮葉何田田，真有當(dāng)年在西湖看荷的壯闊景象。幾個精瘦的苗民，赤腳走在水田里勞動，舉著水耙給田上田坎。他們一律光著上身，肋骨根根暴露，寬松的褲子，皮帶上掛著彎刀。掛彎刀的木架子叫刀別子，使人聯(lián)想到古代的刀鞘。這種苗民的武裝方式，是勞動的需要，是生存的本事。

再去的地方叫大灣，路途可以用崇山峻嶺、峰回路轉(zhuǎn)來形容。大灣苗寨就在山腳下。依舊是在哪個苗鄉(xiāng)都可以見到的攔門酒，不喝三碗不給進(jìn)門。依舊可以看到很多白皙嬌小的苗女。她們笑時不光齒白，眉彎，臉紅，酒窩出，帽子動，整個人都合著山寨綠樹的秀氣和溪水清澈的美。

苗寨家家戶戶門口都有李子樹，李子已經(jīng)飽滿如鳥蛋，但尚泛青，不是品嘗時節(jié)。仿佛是作為補(bǔ)償，苗女們做起了糍粑。大灣苗寨還保持著原始的打粑方式，苗女把糯米碾起來，蒸熟，把木甑子搬出來，把粑槽翻出來，年輕男后生就開始舉起木槌，凌空捶打起來，那糯米團(tuán)便沾著木槌翻過來擰過去，不出半小時，糯米團(tuán)就被搗得爛爛白白，將其取出，苗男苗女們一起圍著做糍粑，這個飛一眼，那個笑一句，又是十幾分鐘過去，米黃色的糍粑就可以分給大家品嘗了，一口咬下去，又粘又糯又細(xì)膩，齒頰留香。

不過一會兒，苗族長桌宴就開始了，三十幾米長，米酒，煙熏臘肉，放了木姜油的豆腐，酸菜湯，神仙豆腐……村長講話，苗語歌曲余音繞梁，到了跳篝火的環(huán)節(jié)，男的拉著女的手圍著跑、圍著跳，圈子越拉越大，粗糙的手拉著柔嫩的手，越拉越緊，像抓到了一個山村民族的情思，心里也隨著腳步聲戚戚而跳……

接下來去了石板苗寨，也叫兵馬屯，依舊要喝攔門酒。喝了酒進(jìn)門就聽到了鼓聲、鐃聲和鑼聲，看到了祭神戲。一張擺了豬肉、米飯和香紙的方桌前，巫師穿著鮮紅的法衣專注地表演和喃唱。在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中，那高高豎起的木桿，祭神表演用的牛角號、尖刀，女人頭上高戴的帽子，帽子上的銀飾和衣服上的銀飾，脖子上的兩個銀項圈、銀耳墜，甚至桌子上的豬肉、豬頭、酒、香紙，巫師的法衣等等，此時似乎都已不是它們的本指，全是祈求的圣物，是魅力和愛情的化身。

一陣蒼涼的牛角號之后，祭神活動結(jié)束。長桌宴拉開了帷幕。村長是身高一米六多一點(diǎn)的苗族娃子，時髦的發(fā)型，黑衫花褲，一副表演的派頭。他畢業(yè)于銅仁學(xué)院音樂系，曾和幾個學(xué)音樂的同學(xué)組建過樂隊“阿雄部落”，主要作詞演唱苗族音樂，原創(chuàng)歌曲頗多。他還給自己取了一個藝名“阿那美斯”。

樂隊的歌唱到了高潮，他們扭著擺著，拍著瑤鼓，彈著吉他，那種生命的律動和對生活的渴望，在開合的嘴唇上呈現(xiàn)，在快活擺動的手和踢蹬的雙腿上呈現(xiàn)，也在民族服裝上呈現(xiàn)。以一個外鄉(xiāng)人的眼光看，森林?jǐn)n護(hù)的山寨就是一個世外桃源，現(xiàn)代文明經(jīng)過千山萬壑的隔絕后，再次在這個烏托邦一般的世界里呈現(xiàn)。裊裊的炊煙，寧靜的木樓，奔跑的小孩，嬉笑美麗的苗女，祭神的巫師，唱歌的阿那美斯，紛紛登場村寨的中心。我恍惚來到了一個與眾不同的時代。

當(dāng)晚再回萬福城住宿，遠(yuǎn)處臥龍一般的梵凈山，在水汽和月色里隱隱有光。睡至半夜，被野雞的叫聲驚醒，撩開窗簾凝視，長長的聲音穿透長夜和黑灣河水一樣清澈的月亮，這半輪月啊，把整個梵凈山都照亮了，梵凈山下的各色人等，村寨，苗女，田野，山林，歌手，米酒，祭神，牛角……全在月里呈現(xiàn)，也在山下的月色里歷歷入目。于是確認(rèn)，梵凈山上有佛、有月，而佛里月里也有梵凈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