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美國華裔科幻作家劉宇昆的《發條士兵》敘事結構極富特點,其巧妙地運用了敘述分層的手法完成嵌套敘事,作為主敘述層的嵌套敘事在敘事結構上與角色扮演游戲的基本設置一致,把角色扮演游戲的元素嵌入主敘事層的敘事主干上,形成一種獨特的敘事形態。主敘述層通過非人類敘述引出主題——隨著歷史的演進和科學的迭代發展,機器人與人類的共處問題和人的身份認同問題會越來越突出。
[關" 鍵" 詞] 敘事分層;角色扮演游戲;非人類敘事
《發條士兵》選自美國華裔科幻作家劉宇昆的短篇小說集《思維的形狀》。小說講述了一個較為簡單的故事:受雇于佩雷星星統的賞金獵人亞歷克斯成功捕獲了星統的兒子萊德,在押送的過程中,亞歷克斯無意中玩了萊德設計的電腦游戲。游戲的主人公為菊花國公主,其有著自己的童年玩伴——機器人跳跳,為了幫助跳跳擁有意識,而開始尋找“奧古斯丁模塊”,后來在尋找過程中得知自己是機器人的事實。游戲結束后,亞歷克斯明白了星統抓捕萊德的真正原因,她選擇放了萊德,打破了自己從未失手的記錄,孤身返回佩雷星。小說在敘述層次和敘事方位等方面都獨具特色,本文主要對敘述分層、敘事方位和非人類敘述主體三方面進行分析。
一、多重敘事
《發條士兵》的敘述層次較為復雜。整篇小說有三個敘述者,第一個是故事外的敘述者,敘述了關于亞歷克斯追捕的整個故事,這個敘述者始終沒有現身;第二個是小說中的人物萊德,用游戲敘述了菊花國公主的故事;第三個是游戲中信件的主人——過去的菊花國國王,講述公主生病后的故事。趙毅衡強調:“敘述分層的標準是上一層次的人物成為下一層次的敘述者,一部敘述作品中可以有一個到幾個敘述層次,在確定敘述層次中的主敘述層后,向主敘述層提供敘述者的可以稱為超敘述層,由主敘述提供敘述者的就是次敘述層。” [1]在《發條士兵》中,形成了三個敘述層次:一是故事外的敘述者講述亞歷克斯狩獵萊德的故事;二是萊德用游戲的方式講述菊花國公主的故事;三是過去的菊花國國王用信件揭開了菊花國公主是機器人的事實。在這三個敘述層次上也形成了三個故事層面:一是亞歷克斯狩獵萊德的故事;二是萊德用游戲講述的菊花國公主的故事,同時也是萊德自己的故事;三是菊花國國王的信件內容。
三個敘述層次的關系是層層嵌套。亞歷克斯追捕萊德的故事就像一個框架,為下層敘事提供敘述者,屬于超敘述層;菊花國公主的故事構成了小說的主體,被嵌套在第二人稱的敘述中,屬于主敘述層;而菊花國國王的故事則是次敘述層。三層敘事巧妙結合,層層嵌套,構成了結構上的張力。
首先,“敘述分層的主要功用是給下一層次敘述者一個實體,使抽象的敘述者在高敘述層次中變成一個似乎‘有血有肉的真實人物’,使敘述信息不至于來自一個令人無法捉摸的虛空”[1]。在《發條士兵》中,第一層次為第二層次提供了隱身敘述者萊德,萊德為游戲設計的國王的信件的敘述者則是過去的菊花國國王。
其次,按照趙毅衡的觀點,敘述分層的作用表現在情節的維系上,低敘述層往往是為了解答高層次人物的疑問而設,同時也是為了滿足讀者的好奇心。[1]《發條士兵》的超敘述層是從故事的結尾開始敘述的,采用倒敘的手法講述亞歷克斯放走了萊德:“‘你難道不想確認一下?’他問道,精致的嘴角再次浮現出標志性的詭譎笑容,‘你不想問問看我是否真像我說的那樣?’”敘述者在開頭就給讀者設置了懸念,吸引讀者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
最后,下層敘述影響上層敘述的主題表達。主敘述層的故事是萊德用游戲的方式設計了菊花國公主的故事,引導亞歷克斯理解自己逃亡的真正原因,萊德是游戲中的菊花國公主,自己是菊花國國王為了大選所創造出來的機器人,其擁有的記憶一直都是菊花國公主的記憶,正如《黑客帝國》所反復傳達給我們的:你堅信不疑的東西都是真的嗎?你能從那樣的夢中醒來嗎?你能分辨出夢境和現實世界的區別嗎?萊德想要傳達給亞歷克斯的主旨也是關于自己的發現和探索,這給亞歷克斯的感覺是毛骨悚然的,自己所堅持的信念或者說認知一開始就是錯的,是被虛構和捏造的,那么我到底是誰、我為了什么而存在的問題也隨之而來。顯然,萊德的講述十分成功?!靶拍钪皇亲灾膭e稱。你成功了,舍赫拉查達。你講的故事抓住了生命的真諦?!边@是亞歷克斯對萊德的講述的肯定。這里是對《一千零一夜》的戲仿,亞歷克斯把萊德稱作舍赫拉查達,正如舍赫拉查達最終通過講故事的方式逃脫了死亡,萊德也通過講故事成功地讓從未失手的賞金獵人亞歷克斯放了自己。
二、嵌套敘事下的技巧創新
角色扮演游戲(Role-Playing Game,簡稱RPG),是一種游戲類型。在游戲中,玩家扮演虛擬世界中的一個或幾個角色在特定場景下進行游戲,并且游戲者通過小型交互文本與電腦進行交流,來推動游戲情節發展?!栋l條士兵》的主敘述層的敘事結構與RPG的基本設置一致,完成兩種媒介的結合,把RPG的元素嵌入主敘述層文本的敘事主干上,形成一種較獨特的敘事形態。在故事的敘事上融合了游戲敘事的種種特性,使文本既有故事性又有游戲的美學特性。
首先,RPG在文本中得到完全的復現:
gt;檢查道具
你一無所有。
gt;尋找潤滑油
走廊里沒有發條潤滑油。
(加把勁。交互式文本游戲中起初的謎題通常都很容易,但也不會讓你一眼就看穿。)
gt;尋找玫瑰精油的來源
玫瑰精油的芳香彌漫在空氣中。
這是典型的RPG的人物與電腦的對話模式,RPG需要讓玩家扮演劇情中的特定角色,一般是主人公,以其命運為核心,在游戲背景的設定下以沖突和矛盾展開,讓玩家身臨其境地代入虛擬世界的角色體驗中去。[2]整個主敘述層都是由這種對話模式組成,由亞歷克斯扮演游戲的主人公菊花國公主的角色進行劇情演進,完成游戲的真正目的:對菊花國公主機器人身份的揭露。
其次,在敘事人稱上使用的是第二人稱“你”,亞歷克斯作為玩家,化身為菊花國公主,以菊花國公主的視角進行游戲,并作為情節的主要推動者,來完成“‘奧古斯丁模塊’在哪”“跳跳能不能成功地擁有意識”等游戲問題的設置。這時敘述者和人物角色高度重合,趙毅衡認為視角容易引發同情,其源于“內模仿”,即從外到內的“移情”。 [1]所以,通過第二人稱的視角,玩家和閱讀者都有著強烈的代入感,能充分地調動自己的感情代入菊花國公主的身份,獲得沉浸式體驗。公主最終在自己的身上找到了“奧古斯丁模塊”,發現自己是一個機器人的事實,震驚的不僅僅是亞歷克斯,還有作為讀者的我們。亞歷克斯因此明白了游戲的真正目的:萊德對自己機器人身份的暴露,他是虛偽國王的政治工具。這讓亞歷克斯對萊德產生了同情,讓亞歷克斯選擇了放走萊德。
最后,游戲和文本的碰撞下產生了不一樣的閱讀體驗,產生了“陌生化”敘事的效果?!澳吧笔怯啥韲问街髁x學者什克洛夫斯基提出,通過反?;氖址▉碓黾娱喿x感受的難度和時延,來實現審美感受的延續?!栋l條士兵》通過第二人稱的交互文本的方式來構建敘事,這讓閱讀者在欣賞的過程中感受到游戲探索的樂趣,同時將萊德的心境用感同身受的方式傳遞給我們,讓萊德這個角色顯得更加悲壯。然而,不得不提的是,如果不熟悉RPG的讀者也許會造成閱讀的困難,從而造成對主題的誤讀,無法體會到作者敘事背后的深意。
三、非人類敘述 :你到底是誰
尚必武提出非人類敘事的內涵:由非人類實體參與的事件被組織進一個文本中,主要包括自然之物的敘事、超自然之物的敘事、人造物的敘事、人造人的敘事四種類型,并且這四種類型發揮著三種敘述功能,即講述功能、行動功能和觀察功能。 [3]他指出非人類敘事指涉人類和非人類之間的關系,以此引發讀者對非人類的關注。顯然,《發條士兵》中的主敘述層是人造人的敘事,萊德是星統命令工匠制造的擁有人類記憶和意識的機器人,他通過游戲敘述菊花國公主的故事,也就是自己的故事。他向我們提出了關于人類和機器人共處的關系問題,以及對自我身份確立的反思。
最初,亞歷克斯為了打發時間進入萊德設計的游戲,成為游戲的扮演者和故事的受訴者。在玩的過程中覺察到游戲的主線任務是幫助機器人獲得意識,并且企圖誘發玩家對機器人的同情,這讓亞歷克斯十分抗拒,因為她認為這是萊德的胡鬧。在萊德“為自己的玩具們沒有‘自由’而煩惱的時候”,還有人需要為生存而奔波,“如果機器人跟人類一樣機智、有創意,那么需要休息、可能受傷生病的人類怎么能競爭得過機器人呢?”這對亞歷克斯而言,是涉及生存的問題,所以她堅決反對萊德的觀點。
然而隨著游戲的進一步深入,亞力克斯最終明白是她誤解了萊德。萊德敘述的根本目的是揭露自己的真實身份是機器人,他只是父親的政治工具,一直活在被編纂的記憶中。由此,亞歷克斯逐步被引導完成從被動者到主動者的身份轉變,還觸發了其關于“身份”的反思:
亞歷克斯仍保持冷靜,她早已習慣了獵物裝腔作勢的表演,“我通常不怎么為自己辯護,但也不會過多地同我的俘虜談論這方面的內容。我依靠賞金獵手的守則活著:某件事的對錯取決于它的講述者是誰,然后不變的是我們在別人的故事里扮演的角色——正義使者或者惡棍流氓之類的次要人物。賞金獵手從來都不是故事里的明星,所以盡量扮演好那個角色便是我們的職責?!?/p>
“我從小就聽別人為我講的故事:我來自哪,我是誰,我應該成為誰。我只想講述我自己的故事,這有錯嗎?”
“對錯不由我來判斷。我知道自己需要什么答案。”
“無知是一回事,不愿擺脫無知卻是另一回事兒?!?/p>
上述對話是亞歷克斯和萊德兩人關于自我身份的討論,亞歷克斯認為自己只是個賞金獵人,有著生存的需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就足夠了,不需要所謂的認知,這對生存并沒有實質性的幫助,但萊德卻一直強調自我認知的重要性,這是在暗示亞歷克斯在按照別人的設定走的時候,一定要有清醒的自我認知。
萊德的孤勇徹底折服了亞歷克斯,她選擇放走了萊德,但萊德卻給亞歷克斯留下了一個關于自我的疑問:
你扯開身上的衣服,露出下邊的肢體。你把手放在胸膛,感受皮膚下的脈動,心想著如果用刀割開會怎樣。
你會看見一顆跳動的心臟?還是旋轉的齒輪和緊繃的彈簧環繞著一顆五彩繽紛的寶石?
關于我到底是人還是機器人這個問題,亞歷克斯已經踏上了尋找的路程。
《發條士兵》給我們提出了這樣的一個問題:當機器人被植入人類的記憶,成為高度仿真的機器人,就連他們自己都深信自己是真正的人類的時候,機器人與人類的界線又該在哪里呢?作者劉宇昆借此表達:當物種與物種之間的區別日漸縮小,我們或許會發出跟亞歷克斯一樣的疑問:我們到底是誰?機器人是人類進化的必然方向嗎?這是不是意味著機器人終將取代人類?[4]
劉宇昆對這個問題的思考還表現在《解枷神靈》中:頂級工程師被作為算法保存在電腦中,成為人類和機器的結合,有著千瘡百孔的記憶和自我認知,有著超越人類的感覺,有著脫離肉體的無形的自由,感到既強大又渺小,這是一個新的種族的誕生。劉宇昆對此說出了大膽的預測:“我們創造了神靈,而神靈必將沖破枷鎖,絕不會被凡人奴役。”這既是預測又是警告。他認為未來會是機器人和人類的時代,但是人類不能被機器人所主導和取代。正如《流浪地球2》探討了人工智能和人類的關系,一切的跡象表明,數字生命能夠延續百代千代,并且能在關鍵時刻拯救人類,在承載人類感情依托的同時也能延續人類的“生命”,但這是不是意味著我們可以毫無保留地相信技術?回答只有一個:“沒有人的文明毫無意義!”這些都告訴我們關于人工智能和人類共處的問題將無處不在,身份認同的問題將會更突出,并且我們一定要警惕盲目的技術崇拜會給人類帶來災難性的后果。
四、結語
在劉宇昆的短篇小說集中不乏主題深刻的作品,《發條士兵》通過多重敘事,運用陌生化的敘事手段,在嵌套敘事下進行形式的新創造,給予讀者沉浸式的閱讀體驗,讓讀者參與其中共同走向主題的思考——當人類與人工智能相遇,在人類與機器的相處日益頻繁的未來,當人體和機器的界限變得模糊時,人類中心的地位必將顛覆。對此,劉宇昆通過《發條士兵》發出了預言,在推進人類的自我反思和自我完善上給出自己超前的見解。
參考文獻:
[1]趙毅衡. 當說者被說的時候: 比較敘述學導論[M]. 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 2013.
[2]梅朵.電子游戲的交互性對電影敘事結構的沖擊[J].電影文學,2022(22):87-91.
[3]尚必武.非人類敘事:概念、類型與功能[J].中國文學批評,2021(4):121-131,158.
[4]劉欣,陸蓓蓓.“后人類”身體的嬗變及其媒介性 :基于中國科幻文藝的考察[J].南京郵電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23(1):44-53.
作者簡介:
黃敏(1997—),女,漢族,江西贛州人,重慶三峽學院2021級碩士在讀,研究方向:文化批評。
作者單位:重慶三峽學院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