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淡平和：論宋人對宋瓷純色釉的審美心理

摘 要：色彩是情感的語言，瓷器釉色是一門獨立的語言藝術，宋人對之的賞玩體會表現出不同階層間的差異性，反映了宋代多元化的審美心理。本研究從宋代社會三個代表階層出發，通過他們使用瓷器釉色的不同選擇，結合各階層所處社會文化背景，分析宋人的審美心理特點，進而對宋人的精神世界有一定認識。研究發現：以宋徽宗為代表的宮廷階層受道教影響用青色釉瓷器領悟道法；士大夫階層受社會與三教合流思想環境影響用白色釉瓷器品味自然；平民百姓在市民經濟空前發展下用黑色釉瓷器享受生活的自由與快樂。

關鍵詞：宋瓷；宋人；純色釉；審美心理

Abstract： Color is the language of emotion. The color of porcelain glaze is an independent language art， and people’s appreciation of it in the Song Dynasty showed the differences between different classes， reflecting the diverse aesthetic psychology of the Song Dynasty. This study analyzes the aesthetic psychological characteristics of the Song people through their different choices of porcelain glaze colors and the social and cultural backgrounds of each class， starting from the three representative classes of Song society， and thus gaining some understanding of the spiritual world of the Song people. The study found that： the court class represented by Emperor Huizong of the Song Dynasty was influenced by Taoism to understand Taoism with blue glazed porcelain； the scholar class was influenced by society and the ideological environment of the three religions to taste nature with white glazed porcelain； ordinary people enjoyed the freedom and happiness of life with black glazed porcelain under the unprecedented development of the civic economy.

Keywords： Song dynasty porcelain；Song dynasty people；pure color glaze；aesthetic psychology

色彩是一件器物美的重要表現因素，宋瓷尤其以獨特的純色釉之美流芳百世。宋代純色釉瓷器大都呈現清新淡雅的風格，那如水似玉的質感，蘊含著寧靜幽遠、自然典雅的氣質。“純色釉”也稱“單色釉”，是瓷釉經過燒制后呈現出整體單一的色澤，青、白、黑、彩這四種釉色的瓷器在宋代達到高峰。色彩也是情感的語言，蘊含了審美主體的內在情緒。宋人對純釉瓷器的喜愛，上至宮廷，下至平民。不同主體具有不同的審美心理結構，這不同的心理結構是各可變因素的不同組合和流變造成的。[1]不同的經歷、體驗，其審美心理是不同的，不同瓷器釉色的審美特點反映了不同階級人們的審美心理。審美心理作為內在精神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標示出一個人、一個社會的精神風貌和文明程度。研究宋人對宋瓷純色釉的審美心理，對探究宋代精神文明有重要的意義。

1 宋徽宗與青瓷

“天青色”，是介于藍色與青色之間的一種顏色，傳說是宋徽宗做了一場夢，夢見大雨后的天邊出現一抹天青色，非常美麗，醒來后便寫下詩句“雨過天晴云破處”，命令工匠制作出天青色的瓷器。事實上，天青色是后周世宗柴榮①為柴窯瓷器下的最高指示，完整句子是“雨過青天云破處，這般顏色做將來”。將這句詩傳為宋徽宗所作，表明宋徽宗對天青色的喜愛程度之深，對天青色藝術品的造詣之高。從汝窯青瓷與宋徽宗所作繪畫中，都能看出這點。

宋徽宗對天青色的喜愛，源自其對道教的信仰。如果用一種顏色來代表道教，那便是青色。《說文解字》解釋道：“青，東方色也。從生丹，丹青之信言必然。”青色與日升的東方，都含有“生”的意思，而東方在道教信仰中，是修真之士向往的理想之境，所以道教是最崇尚青色的。宋徽宗一改儒道釋三教并尊的傳統，使道教成為發展的主流。同時他精通道教思想核心，對道義有較高的見解，《道藏》中對宋徽宗就有“道性本自高”的評價。道教將“道”作為最高信仰，天地萬物的發展都是道法自然體現，包括人和宇宙。

除此以外，天青色本身更是道家自然觀的體現。老子在《道德經》中認為“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提出做到自然的方法，那就是摒棄一切外形的桎梏，保持內心的安定知足。天青色，不是炫目的熱烈，亦不是空曠的虛無，它像水一樣，溫柔而有力量。宋徽宗深得道家、道教精髓，心性超逸清空，由此，自然含蓄、沖淡質樸成為其審美心理的主要形態。

宋徽宗藝術造詣極高，且當時陶瓷業的制作工藝發達，他就將這種審美心理物化到了器物上。青瓷在唐代就有，只是到了宋代，尤其是受宋徽宗個人的喜愛被賦予道教的審美內涵，從而擁有更高的藝術地位。南宋人葉寘在《坦齋筆衡》中記載：“本朝以定州白磁器有芒，不堪用，遂命汝州造青窯器，故河北唐、鄧、耀州悉有之，汝窯為魁。”宋徽宗改變了當時用白瓷的傳統，在各地名窯進貢的瓷器品類中選擇了汝窯生產的青瓷。汝窯的青瓷器均通體施釉，釉料潤澤，釉層潤厚，釉色以天青色為主（圖1），除此以外還有粉青、豆青、蝦青等。在此基礎上，宋徽宗對汝瓷釉色進行了改革，賦予其極致的美感。南宋周輝《清波雜志》記載：“汝窯宮中禁燒，內有瑪瑙末為釉。”宋徽宗命工匠以瑪瑙入釉，含有瑪瑙的釉面經過燒制，呈現出晶瑩剔透的色澤，展現出玉一般的質感。更會使部分釉面中形成細小的氣泡，釉面越厚，這些氣泡越清晰。距離近處看更是變換萬千，如星辰般燦爛。而且汝窯青瓷主要為乳濁釉，用乳濁釉將視線集中在釉層上面，釉下的灰色胎體從整體上降低了釉色的明度，使其看起來盈潤而低調，有一種含蓄的美感。

宋徽宗的道家審美思想映照在汝窯青瓷上，表現為一種追求內在品質，純粹典雅，靜穆而偉大，呈現出“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的美感。無論是工藝水平，還是藝術內涵，宋徽宗都使汝窯青瓷成為中國工藝美術史上一座高峰。

2 士大夫與白瓷

宋代一直實行“重文抑武”的政策，文人地位提高，士大夫階層在各方因素調和下，形成愛好自然平淡的審美心理，對陶瓷釉色的選擇上傾向淡雅、質樸。

社會環境的改變是造成人們審美心理變化的重要因素。在經過安史之亂及五代十國的動蕩與戰亂之后，宋人在人生理想、價值觀念、社會心態與審美趣味等各方面發生了巨大的轉變。雖國家統一，但也只是局部的統一，時人心態上既有偏安的喜悅，亦有被強敵壓抑的擔憂和苦悶。換言之，在地理上，內部是安定的，外部則是被壓制的，對外不能拓展，受到壓制，也只能轉外為內了。“熱情冷卻了，行動遲疑了，只有從社會現實中超脫出來，既回到自身的心性，又轉向世外的自然，沉入幽深的思索”。[2]兩種極端矛盾的情緒也最終導致宋人沉下來、慢下來。

宋代社會思想整體上受“三教合一”的影響，奠定了士大夫審美心理的主要形態。他們“外以儒行修其身，中以釋教治其心”，在工作上是儒家積極入世的，在審美情趣上則是道家和禪宗的。道家思想在宋代以莊子為核心，他的思想以精神上的自由與超越為宗旨。莊子繼承了老子的“道法自然”，把“道”的自然無為本性視為天地萬物最高形態的大美，認為要達到精神自由就要保持“自然”，即擺脫利害計較與功利觀念，返璞歸真，回歸自然本性。[3]與老子一樣，莊子也意識到過度浮夸的顏色對人自然本性的戕害，提出“五色亂目，使目不明”。禪宗講究內定，不執意于外在的坐禪，重視內心的超脫和修養。這使宋代士大夫在齊家治國的同時偏重主體心性的修煉。“儒道釋三教合一，變成了一種集體文化心理的積淀，尤其對于士大夫知識分子的文化心理結構更是如此，無處不在地影響其后的中國美學思想。”[4]

在佛道的熏陶下，愛好自然平淡、內斂含蓄成為宋代士大夫群體的心理基調，代表了時代的文化樣貌。這一特點在文藝領域越來越滲入，成就宋代獨具一格的藝術風格。蘇軾在《與侄書》中明確指出：“大凡為文，當使氣象崢嶸，五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注重在平淡無華的形式中彰顯深刻雋永的意蘊。梅堯臣亦在《林和靖先生詩集序》中稱林逋詩“平淡邃美”，并認為“作詩無古今，唯造平淡難”。顯然，平淡典雅成為士大夫文人的一致審美追求。在這種審美心理基調下，對瓷器釉色的選擇上傾向于自然、淡雅，表現在對諸如白瓷、青瓷等純色釉瓷器的喜愛上。

宋代的白釉瓷器以定窯白瓷為代表，在燒制上較前朝進一步提高，釉色有似雪的白色卻也在潔白中微閃黃，似象牙白且更有質感，猶如凝脂，白而不冷，整體上明度較低。例如定窯白釉玉壺春瓶，釉色潔白，通體施釉，十分簡樸淡薄，體現了士大夫內斂自省的審美情緒。從宋代繪畫中可以看出士大夫階層用白瓷的場景。宋徽宗所繪《文會圖》展現了士大夫文人宴會的隆重場面，九位文人圍坐在一張桌子前，桌上擺放了各種瓷器，有白色的茶盞和黑色小塔狀的盞托。眾人或交談、或靜坐，神態各異，溫文爾雅。侍者端著杯盤侍奉在側，場面十分和諧、自在。

純色釉瓷器的簡單明了暗合了禪宗不立文字，直指人心的玄妙境界，也充滿了老莊簡淡無極、心與物化的自然之趣。這樣沒有過分奪目顏色的器物，看一眼，便能體悟到宇宙的無限，獲得片刻的寧靜。

擁有同樣審美效果的還有鈞窯瓷器。鈞瓷以彩瓷為主，釉色多以藍紅為基礎，有天藍、灰綠、黃綠、紫紅、玫瑰紫、藍紫色等，十分豐富（圖2）。它的成色有“入窯一色，出窯萬彩”的特征，沒有定式的自然變化之美。即便是各種顏色交相輝映、變幻莫測，卻也顯得平和、沉靜，符合并滿足了宋人的審美意趣和審美期待。

3 市井百姓與黑瓷

東京孟元老②回憶錄《東京夢華錄》與張擇端③的《清明上河圖》一文字記載，一圖畫描繪，共同再現了宋代市井社會的繁茂昌盛。生活物質富足，催生了各種娛樂活動，加之受上層社會的審美風尚的影響，市民階層就不再僅僅滿足瓷器的實用性，也開始了追求日用器物的品質甚至美感。

譬如《東京夢華錄》卷四“會仙酒樓”中提到：“凡酒店中，不問何人，止兩人對坐飲酒，亦須用注碗一副，盤盞兩幅，果菜楪各五片，水菜碗三五只，即銀潔。”這里的注碗，是一種溫酒器。從現存注碗的顏色上看，大多為淡雅的青色，體現了上層社會對民間審美品味影響，使用這些器具，是在享受一種格調，是優雅高尚品味的體現。

宋代茶文化興盛，斗茶成為一種文化娛樂活動，“宋代茶葉為半發酵的膏餅，飲用前先將膏餅碾成細末放入茶碗，沏以處沸的開水，水面沸起一層白沫”。[5]斗茶以茶色白者取勝，“點茶之色，以純白為上真，青白為次，灰白次之，黃白又次之。”[6]黑釉茶盞尤其能襯托白色茶沫，使勝負一目了然，受到民眾喜愛。為滿足民間斗茶娛樂活動需要，黑盞應運而生并流行起來，各地瓷窯大量燒制，還出現了兔毫盞、油滴盞等新品種（圖3）。許多文人對其大加贊賞，蘇軾有“忽驚午盞兔毫斑，打作春甕鵝兒酒”，楊萬里有“鷹爪新茶蟹眼湯，松風鳴雪兔毫霜”，可見黑釉瓷器在當時很受歡迎。文人士大夫在品茗中追求內心平靜、清凈典雅、超凡脫俗，傾向于自然恬淡、渾然天成的閑適雅趣，市井百姓追求飲茶中的輕松娛樂，傾向于世俗歡樂，兩者的審美情感在黑釉茶盞中完美契合，在獲得愉悅、美好的心理體驗的同時，感知生命的自由與美好。

電視劇《東京夢華錄》以現代視角再現北宋都城的繁華，女主人公以賣茶為生，為站穩腳跟，與當地茶樓的老板斗茶。斗茶分湯色、水痕、茶味三項。在比拼過程中，茶樓老板用珍貴的金碾子碾茶，并用汝窯青釉盞點茶，但與女主人公用的建窯黑釉盞比起來略遜一籌。這是因為汝窯盞的釉面不易咬盞，建盞釉面能掛住茶沫，保證了茶色不易消散。另外，女主人公以茶為畫，在茶面上繪畫，在黑盞的襯托下栩栩如生，在場的眾人無不拍手叫好。這表明宋代無論是士大夫還是百姓在生活中不講究貴重，只注重雅趣。

消費經濟催生了對瓷器生產的大量需求，使其逐漸成為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存在。黑釉瓷器的使用在民間瓷器上體現為刻花裝飾。宋代著名民窯磁州窯，生產的瓷器多以黑白兩種顏色構成，如故宮博物院藏磁州窯白底黑花嬰戲紋枕，就是在白釉枕面上以黑釉彩畫出孩童嬉戲的圖案，富有童趣。還有鎮宅銘八邊形獅紋枕（圖4），畫師用嫻熟的技法，在枕面上繪出一只獅子，蹲坐在那里，昂首凝目，氣勢洶洶，畫面左側有兩個用黑彩釉楷書寫的“鎮宅”兩字。獅子歷來就有趨辟邪祟的寓意，表明人們對生活平安順遂的美好愿望。諸如此類的瓷器在宋代民間大量流傳，它們用白黑釉相間的方式把動物、孩童、植物等與生活息息相關的圖像融入瓷器設計中，充分體現民間生活的趣味。

4 結語

宋代瓷器釉色體現了社會不同階層的審美心理與審美取向，即以青釉瓷為代表的宋徽宗宮廷審美取向，以白釉、青白釉為代表的士大夫階層審美取向，以黑釉、黑白釉相間為代表的民間審美取向。審美主體與審美客體之間通過審美心理雙向建構。純色釉瓷器在宋代達到頂峰，是因為它們契合了各階級的審美心理，同時也被賦予更高的工藝水準。宋人選擇了純色釉瓷器，也成就了它們。必須指出的是，從各個階層瓷釉審美趣味來看，各釉色瓷器雖然有著獨立的審美特點，但整個宋代瓷器的藝術風格是三個階層共同塑造、體現的，不是某一階層所能代表的。

在中國陶瓷的線性發展史上，宋代純色釉瓷器是在唐代瓷器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但宋代相較唐代整體時代審美特點大相徑庭。唐代陶瓷顏色十分豐富，如具有代表性的唐三彩，采用的是多種釉色共同塑造的手法，色彩明亮、艷麗，代表了唐代盡顯雍容華貴的審美取向。宋代瓷器釉色多以純色釉為主，整體上清淡、簡樸。從唐代飽和度高的紅、黃、橙、綠等暖色調，到宋代明度低的青、白、彩、黑等冷色調，這反映了宋代人們一改前朝的熱鬧恢弘，而趨于沖淡平和的審美心理與質樸無華的審美追求。

5 參考文獻

[1]高振懷.論審美心理結構[J].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1989（05）：63-69.

[2]成復旺.中國古代的人學與美學[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2：402.

[3]周永民.宋瓷審美取向與莊子美學思想[J].中國陶瓷，2008（02）：63-65+68.

[4]吳玲玲.禪宗對唐宋文人士大夫藝術境界的影響[J].藝術百家， 2005（05）：182-184.

[5]中國硅酸鹽學會.中國陶瓷史[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2：277-278.

[6]（宋）趙佶等.大觀茶論[M].沈冬梅，李涓，編著. 北京：中華書局，2013：138.

注釋

① 柴榮：五代時期政治家，后周第二位皇帝（954年2月26-959年7月27日在位）。

② 孟元老：號幽蘭居士，北宋東京開封府（今河南開封）人。金滅北宋，孟元老南渡，于南宋紹興十七年撰成《東京夢華錄》。該著作記述了宋徽宗崇寧到宣和年間北宋都城東京開封盛況，描繪了居住在東京的王公貴族和庶民百姓的日常生活場景。

③ 張擇端：字正道，又字文友，活躍于北宋晚期，存世作品《清明上河圖》為北宋風俗畫。該畫作再現了北宋都城東京的城市面貌和當時社會各階層人民的生活狀況。

李甜甜（1996.08），女，漢，陜西咸陽人，碩士在讀，昆明理工大學，研究方向：中國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