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廣陽島的過往

程華

中國作協會員。作品散見于《四川文學》《滇池》《海燕》《散文百家》《讀者》《美文》等。

公元4 世紀中葉，位于重慶南岸的廣陽島已留名于史。

東晉史書《華陽國志》載，廣陽島原名廣德嶼，后因三國時期其上游銅鑼峽設陽關，分取“廣”“陽”二字，故名廣陽島。

當然，廣陽島之為廣陽島，絕不僅僅在于“廣”“陽”二字。

一座撲朔迷離的綠島

初次上島，率先迎我的，居然是狼尾草。學名不文藝，俗名更難登大雅之堂：狗尾巴草。而我，恰被吸引。

午后陽光斜籠了六平方公里的沙洲島，將島上所有物事都溫柔地罩上一層淺金。狼尾草結隊于凜風中，綠絲般的葉托起毛茸茸的花序，逆光下如同勾了金邊，明暗中有隱隱憂傷暈開。

狼尾草低首，簌簌搖曳，碎碎發(fā)光，在身畔，也在時空深邃處。它們輕松連接起眼前與過往，讓我眺望到那個遙遠的被農田簇擁的郊外紅磚房。于是記憶中的一個廠區(qū)少女呼啦啦蹦跳起來。那些年，在我的故鄉(xiāng)，狼尾草太常見，故輕賤。也難怪，西南山城的水土，實在是適合它們生存繁衍。

隨著城市擴張，狼尾草漸漸式微。此刻它亮相，讓人恍生故人重返的親切暖意。這曾遍布田岸、荒地、道旁及小山坡的草，是多少漂泊者鄉(xiāng)愁夢境里的常客。

太陽從云層里探頭出來，將有些清冷的光芒潑向這萬里長江上游的第一大島。這里山環(huán)水繞。遠處銅鑼山、明月山與近處淺丘一脈綿延構筑起島的山脊線。這里江峽相擁。作為距重慶主城最近的濱江綠島，它既是順江下行至三峽的第一道景觀，也是沿江而上踏足主城的首要門戶。多山臨水的重慶，山脈常被江水切割而成峽谷，江水入峽前，它叫沱（方言：即水灣），出峽后則可能形成島。滾滾長江奔流而過，600 多公里江面上，10 余個常年露出水面的江心綠島串成珠鏈，廣陽島屬個中翹楚。較江津中壩島、云陽中州島等諸島，它更廣闊、更凹凸起伏、更兼容并蓄，將山、水、峽、林、田、溪、湖、草統統一把攬入懷中，當仁不讓成為重慶典型山水格局之濃縮版。

或許，因它四周江河環(huán)繞的位置足夠安全，能幫助生靈有效阻避岸上大型猛獸的侵擾？又或許，是這片沃土相對平坦廣闊，適宜構筑一個自給自足的江中桃源？傳說古代有巴人上島群聚生活，以漁為生并建造起自己的古灘城。這應該不只是傳說。近年考古陸續(xù)挖掘出新石器時期的夾砂紅褐陶花邊口巖罐、戰(zhàn)國時期的青銅器……諸多遠古人類生活以及漁獵文化的痕跡，刷新著人們關于重慶歷史的固有認知，也為這座綠島蒙上了一層撲朔迷離的面紗。

10 公里環(huán)島路像一根米色絲帶，環(huán)著島的邊界蜿蜒舒展。行至東島頭，跨過硬化路面，踩著一梯梯石階緩緩下行，就踏上了一片沙洲。黃褐色沙土爆開條條裂紋，像極了宋代哥窯器身的斷紋。有不知名的荒草自裂紋中冒出，頑強伸展著細胳膊細腿。一些大小鞋印，深深淺淺延至幾十米外。沙洲盡頭，內河與外河終于匯合，握手，而后相擁著湯湯遠去。一艘輪渡慵懶地浮于江面，仿佛隨時空一齊靜止。更遠處，山色深墨，漸次模糊成煙云中一抹起伏的鉛灰。

如果說廣陽島是一艘巨輪，而我，就站在巨輪的最前端。

一座屬于爺們的英雄島

如果說古代巴人的傳說令這片土地有了些許撲朔迷離的意味，那么幾十年前，有一群爺們則以金戈鐵馬之勢，給這里涂上了濃重的悲壯色彩。

劉湘是近代四川歷史上的風云人物，這個集“民國軍閥”與“抗日英雄”標簽于一體的傳奇式人物，因曾與廣陽島的交集而留名于重慶史冊。

上世紀二十年代，擁兵自重并穩(wěn)坐“四川王”交椅的劉湘，決意在扼守長江要沖的廣陽島修建自己的軍用機場。一萬多名民工肩挑背扛、錘石鋪路，死傷數百，終建成占地200 畝的土質簡易機場。1930 年2 月11 日，重慶歷史上第一架飛機從這座四川也是重慶的首個機場直沖云天。“一將功成萬骨枯”，軍閥的勝利，必以庶民的血淚為代價。

世事變幻莫測。“七七事變”爆發(fā)，民族危亡之際，劉湘又力主抗戰(zhàn)并抱病親率川軍奔赴前線，他堅拒部下“可留守后方指揮”的勸說，直至不久后病逝于漢口，時年50歲。他“抗戰(zhàn)到底，始終不渝，敵軍一日不退出國境，川軍則一日誓不還鄉(xiāng)”的遺囑，前線川軍每日升旗時必同聲誦讀。

一生運籌深算，劉湘在世時恐也未能預見，當初為穩(wěn)固統治而修建的機場，數年后會成為與入侵者殊死博弈的戰(zhàn)場。他也一定未能預見，成立于廣陽島機場的第21 軍航空司令部以及航空學校所培養(yǎng)出的20 余名學員，會在重慶保衛(wèi)戰(zhàn)中立下赫赫戰(zhàn)功。

因戰(zhàn)時首都之位，重慶曾遭遇日機數年的無差別轟炸。作為重慶大轟炸的重要目標之一，廣陽島同樣飽經戰(zhàn)火洗禮。數年間，一次次看不見鮮血的慘烈廝殺在這里的上空發(fā)生。無論飛機數量和殺傷力都遠遜于日方的中國空軍，決然以必死之志，迎戰(zhàn)駕駛新型戰(zhàn)機的強悍入侵者，以風華之年血肉之軀護衛(wèi)重慶，直至為國盡忠。

那位叫梁添成的青年便是其中之一。1939 年6 月11 日，27 架鋼鐵怪獸再犯重慶，時任空軍第四大隊第23 隊分隊長的梁添成，從廣陽島機場升空迎敵。在駕機追至重慶涪陵上空時，梁添成遭遇多架日機圍攻，血灑長空，年僅26 歲。其時，其妻已懷孕三個月……

時光荏苒。半個多世紀彈指，從軍用機場到國營農場，到市體訓基地，廣陽島歷經興盛與沉寂……通過護山、理水、營林、疏田、清湖、豐草——白鷺回來了，野鴨回來了，又見綠樹成蔭，蝶飛蜂舞。更令人欣慰的是，分布于島上的抗戰(zhàn)軍事設施遺址基本保存完好，機場跑道、營房、炮臺、碉堡、防空洞、油庫……依舊如衛(wèi)士般肅立守望。

黃葛樹枝干勁虬，如巨傘的傘骨伸向空中，倔強地張開，再張開，似要竭盡全力覆蓋天空，給腳下一排排營房以盡可能多的護佑。

營房的墻上，一幅黑白照尤為顯目——當年的第四大隊合影。細數數，有30 多人。或蹲或站，一色齊整的飛行員制服，個個英姿挺拔。梁添成當在其中吧，不知哪一位是他？

緩緩走出營房。此時，恰有一架銀鷹劃過廣陽島上空，無聲地融入蒼茫遠方。

編輯+ 夏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