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衛洪平寄來的書,細心讀過,深感是一部有分量之作。填補了山西民國史上民國山西人物研究的一大空白,其史料價值不言而喻。又瀏覽過相關的評論,可謂好評如潮。我即刻也產生了評品的手癢。得奇書而讀之,不只是樂淘淘,禁不住想把自己的所想所感所悟一吐為快。但還是止住了。在眾呼好評中,我忽然想要測試一下自己的判斷,讓時間檢驗一下,是不是我的判斷在眾聲沉寂后依然是那么活靈活現,像最初的那樣,盡管我相信我的第一感覺,也更相信作者的剔抉扒梳、洞幽燭明。但如果僅止于學術的判斷與我心有不甘。學術的判斷只是一部厚重年譜的一個側面,難以代表成就的全部。我更想知道的是學術成就的背后,作者的心路歷程,這也許并不亞于學術的重要。學術是一條道路,作者的上路規則是什么呢?于我而言,這或許更能加深對作品的理解和解讀。更主要的是,作者衛洪平并不是職司史學,而是純粹的業余,純粹的愛好和沉浸,純粹的自得其樂。他不在學術的圈子里,又不以其做稻粱謀,因這些方方面面,故在我,很難以學術的尺子去丈量作者的研究成果,我想用另外的尺子。這另外的尺子應該是什么呢?我只有一些朦朧的感覺,一時難以清晰說出。仿佛其型正在形成之中,一時難以全獲。及至作者告訴我,《張瑞璣先生年譜》新近獲得山西省社會科學研究優秀成果一等獎的消息后,我心中的尺子脫穎而出,亮晶晶的展現在我面前:這不是一部普通的史學性質的年譜書,它是一本書寫關于信仰的書。
是的,完全是這樣,這就是我要尋找的學術背后的那個東西。作者不是為學術而學術,不是為研究而研究,更不是為圈子而燒煉敲門磚,完全是他個人的人生信仰所使然。信仰使他甘愿付出,驅使他上下求索,讓他樂此不疲,踏破鐵鞋,讓他一邊是狂放不羈,一邊是俯首甘為孺子牛。
我之所以敢這么肯定,甚至于大膽放言,并非興之所至,也并非一時沖動想入非非。對于作品本身而言,我細讀過不少于三遍,其中的一些章節不只是細讀,而是反復讀過。像譜主在上世紀之初對時局和日本的看法,對權傾一時的袁世凱的痛罵,在山西閻錫山為政時作為財政主管,在經濟極端困窘的情況下力主山西學生出國留學等章節不只是讀,幾與吟誦。記得一位論者說,此書可做小說讀:人物在里面,性格在里面,個性在里面,學識修養,精神意識無不在里面。類小說,非虛構,實實在在的人物在那里,比小說更精彩,無一點想象力的發揮,是實打實的實錄,是真正的白紙黑字,有字、有據、有史、有人、有物,一個人歷歷而過的生活足跡。
當然,僅僅從作品本身出發,是難以支撐我的放言的。它還源于我的另一個自信。我與作者有著四十多年的交往,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書信往來不斷,及至通訊工具日新月異方便如眼下的本世紀,更是交流不斷,每每長達一二小時,有晝有夜,間連不斷。
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先賢早有警示。讀其書,想見其為人。我之所以敢放言,緣于我的既讀其書又知其人。而我與作者的知,我自認為非淺淺而知、泛泛而知,而是知其生之環境,知其長之過程,知其個性之形成,知其歷練之行程,更知其學術之根本。
早在八十年代初期,張瑞璣其人就扎根在作者的心靈。那時,流行民間的張瑞璣痛罵北洋軍閥盧永祥禍害趙城百姓的鐵像歌:“永安小兒拍手笑,道旁何人跪泥淖?可惜太行山中鐵,百煉鑄成東海盜……”,就是作者探張瑞璣之源的發軔。在八十年代各種思潮飛揚,亂花迷眼,怎樣才能使自己有一個高矗的目標,行穩致遠,張瑞璣的出現與作者恰逢其時。種子埋進了土壤,生根發芽,從此作者走進了張瑞璣的世界。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從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萌芽到上世紀九十年代,作者一直在孜孜以求的探尋著張瑞璣的歷史蹤跡。九十年代中期,作者的探尋開出了第一朵花:在上海的《文匯讀書周報》上發表了《張瑞璣其人》。作者曾告訴我,他是以一種精神的追求來展現書寫對象的。此后,精神漸入肌理。隨著研究的不斷深入,一個立體豐滿生動可人的張瑞璣的形象越來越贏得作者全身心的投入,成為精神的偶像,成為生活和事業的信仰。作者眼中的張瑞璣,不再是一個歷史人物,而是活生生的現實中的人。張瑞璣的做人處世,為官之道;張瑞璣的敢于擔當,敢于作為,敢為天下先;巨變中的大義凜然,金剛怒目;紅塵滾滾中的淡然堅定、不屈不撓———鄉紳、文人、思想者、革命者、官宦之人,從方方面面和作者交流對話。甚至,在工作中遇到棘手的難題問題,作者腦海里時常浮現出張瑞璣的身影。
曾經也讀過一些年譜,僅就本人所讀過的有限的年譜而言,大都類似于陳列室,其中只有譜主的陳列,而缺少作者的情感投注,按年代或者沿著時間的歷史順序一一羅列。缺乏環境的襯托,缺少人生的多面性延展。閱讀的過程也像是在逛展覽館,翻頁、眼睛過目即可完成閱讀,無需長時間盯看。產生不出些許的遐想,更沒有瞻后翻前的比較,譜主每一步都是痕跡豁然,全部光明正大、按部就班,一切水到渠成。因與果是一條直線,時間對這個人有著獨特的安排。甚至可以倒推,譜主之所以成為如此人物,從小至大的步伐就是始終沿著這個方向邁進發展的,仿佛天生異人,與其他皆無相關。雖然言辭不恭,但閱讀的感覺確實如此。
而讀衛洪平的《張瑞璣先生年譜》,讀其譜如見其人穿行于人世間,行走于街道巷陌。社會時代是這個人生存的大環境,上輩同輩的各色人物相互間的影響是這個人具體而微的生活環境,展現出的是譜主完整的生存生活畫面。點有其突出部,面有其全方位。用歷史的發展觀來說,就是“時勢造英雄”。既有英雄的獨立抵擋、孤掌難鳴,也有英雄的同氣求聲,既有前輩楷模的鼓勵,又有同代人的鮸力共勉,更有著譜主的精神成長,人格的不斷完臻,不斷獨立。譜主與時勢風云變幻、與時代的領航達人,有相交相會,交流探討,又有著自己的獨立特行,風流激蕩,相得益彰。譜主的行跡縱橫,身手靈魂無不盡在其中。讀罷不能不掩卷沉思。
在我的閱讀體驗中,作者也按年紀事,但不是按圖索驥,堆積材料,作者是在用文學的筆法以年譜的形式塑造一個歷史人物的真實形象,之所以這樣寫,應該是源于作者對所寫人物的絕對信任,也是作者個人的信仰追求,這多少讓我想到司馬遷的歷史人物傳記的筆法,或許,信仰之外,在寫法上作者受到了這一方面的啟發。也因此,作者筆下的譜主,不是平面的躺在年譜里讓人擺弄,而是挺拔生動、活靈活現地站在年譜里,時而相對傾訴,時而促膝相談,時而奇文共賞,時而歌詩相邀。也因此,可以想象,作者在動筆之前早已情思滿懷,下筆之時一定是血脈相融。血液里流淌著譜主的血液,聲音里有著譜主的聲音,呼則回聲,痛則切膚,譜主的栩栩如生當是如是。在這樣的書寫境界里,寫作成了激發,成了喚醒,成了自我的砥礪,成了作者的人生思考,價值判斷。羅曼羅蘭曾說:“文本只是一個關系空間,是作者與讀者相遇的場所。”我在閱讀《張瑞璣先生年譜》時就有這種感覺,所以我敢說它是一本書寫關于信仰的書。
譜主張瑞璣在他那個時代以自己的人格才華建構了一個世界,放在了那里,作者衛洪平用自己的一支筆把那個世界里的跌宕起伏、生生滅滅還原了出來,并且比原來世界的規模更大,其間的細節也更詳實多彩。不只有史家氣象,更有生命的至深感悟。自始至終,有一個作者的“我”躍動在對譜主的整體書寫中。
什么才稱得上是信仰,以我粗淺的理解,是人對某種精神、宗教或某人的信奉敬仰,并把這些看做是自己行為的準則或榜樣。信仰應該是一個人日常關切最有深度的方面。作者曾告訴我:張瑞璣就是自己人生的一面鏡子,時刻豎在眼前。
我甚至在閱讀中有著這樣的感覺:年譜中所書寫的信仰可做復調來讀。一是作者書寫的有關譜主信仰的產生追尋及發展,另一是作者借書寫譜主信仰的同時也書寫著自己的信仰。一老一少,一史一文,信仰的光芒交輝相映,相互彰現。
責任編輯:寧志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