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初年一場驚天大戲
二人世界一段奇情奇緣
———題記
1、打碎青玉杯
中國歷朝的皇帝,每年都要舉行一次祀天大典:冬至為祭期,天壇為祭所,冕服為祭服,跪拜為祭禮。
中華民國大總統袁世凱,既然一門心思要嘗嘗做皇帝的滋味,自然也覺得此禮萬不可廢,于是就在這年的冬至節令里,頭戴爵弁,身穿十二團大禮服,下面系著印有千水紋的紫緞裙,活靈活現地表演了一番。
這一番化妝表演,大眾看起來覺得十分滑稽且可笑,但把袁大總統本人卻累得夠嗆。你想想,從天不亮折騰起來,到八時五十分禮成,這前后五六個鐘頭里,又是香湯沐浴,又是梳妝打扮,又是乘裝甲汽車,又是乘四角垂瓔珞、雙套馬拉的朱金轎車,又是乘竹椅顯轎,再加上沉重的古代衣冠和費勁的跪拜大禮,再加上袁大總統生就的肥胖身軀,再加上他又要著意在文武百官和沿途士民面前擺足架子,也真夠他受的了!所以,當天的午覺,袁大總統不免就多睡了一會兒。誰能想到,這一多睡不打緊,居然由此造出了一段千古丑聞。
原來,袁大總統每天都要午睡,醒后必得呷一口不燙不涼、溫格乎乎的上好清茶。這天,小書童按時來送茶,卻見袁大總統并未起來,睡得正香,仰天躺在那里,又打呼嚕又吹氣。打呼嚕時,嘴張得像個無底洞;吹氣時,嘴又噘得像個雞屁眼。小書童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出聲來,又嚇得連忙用一只手去掩嘴,另一只手中的茶盤一斜溜,咣當一聲響,可巧就把袁大總統最心愛的那只青玉杯掉在地上摔碎了。好在還沒有驚醒袁大總統。小書童趕緊收拾起地上的玉杯殘片,戰戰兢兢地退出來,回到茶房這才嚇得哭起來。老茶房是位慈悲為懷的好老頭兒,問明情由,很為小書童的性命擔憂。怎樣才能救小書童一命呢?老茶房頗費思量。猛然間他急中生智,想出一個救急的妙法子,拉過小書童附耳低語,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小書童一聽,破涕為笑,咕咚跪在地上,就給老茶房連磕三個響頭。
過了半個鐘點,小書童打聽袁大總統已經起來,就換了新茶杯再去送茶。
“奴才!為何才來進茶?”袁大總統睡眼惺忪,怒氣沖沖。
小書童跪下獻茶,說:“萬歲爺,奴才已經來過了,沒敢驚動萬歲爺的好夢。”
袁大總統哼了一聲,正要端起茶杯喝茶,一看不是青玉杯,就啪嚓一聲摔在地上,更加惱怒起來:“混賬東西!青玉杯呢?”
小書童答道:“萬歲爺,奴才方才不小心,把青玉杯給摔碎了,因為奴才看見……有一條龍!”
“什么?”袁大總統正要一腳踢出去,猛聽到小書童出言蹊蹺,大聲問道,“混賬奴才!你看見了什么?快說!”
小書童答道:“萬歲爺,奴才上次端茶進來的時候,一眼看見床上躺著的不是萬歲爺,是……是一條五爪大金龍,嚇得奴才就把……”
袁世凱一聽這話,心中驚喜異常,暗暗想道:“喲嗬,天底下真有此等事?看來我這個真龍天子一點不假了!”這樣想著,但臉上依然浮著極嚴厲的神色,“你可看清楚了?莫要胡說!”
小書童只怕袁大總統不相信,忙又磕起頭來說:“萬歲爺,奴才哪敢胡說?那五爪大金龍盤頭露尾,紅光閃閃,奴才看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
袁世凱連著追問三遍,說:“諒你也不敢胡說!下去吧!”順手賞給小書童一百元錢。
小書童躲過了一場殺身之禍,還白得了一筆賞錢,喜不自勝,一道煙似地跑去找老茶房。
自打出了這檔子事,一傳十,十傳百,添油加醋,添枝加葉,把袁大總統真龍現身的鬼話,編造得神乎其神,越來越神。一班帝制派人物欣喜若狂,抓住這個機會大肆活動起來。楊度等六人,暗中從總統府直接領取白銀二十萬兩,在石駙馬大街辦起“籌安會”,專門制造“改變國體、恢復帝制”的輿論,替袁大總統早日改成袁大皇帝尋找法律依據。又有梁士詒等七人暗中策劃,在全國各地組織“請愿團”,上書國民政府參政院,懇求袁大總統黃袍加身,早登大寶。于是乎,什么“商會請愿團”“教育會請愿團”“乞丐請愿團”“妓女請愿團”……一哄而起,五花八門,光怪陸離,無奇不有。還有一個“登極大典籌備處”也公開成立起來,用二百萬元粉刷太和殿,更名為承運殿,是將來登極大典要舉行的地方。殿內的圓柱一律改漆紅色,當中的八大柱加髹赤金,并飾以盤龍云彩;御座扶背各處一律雕龍,上披繡龍黃緞;御座前設雕龍御案,案前左右兩側各列古鼎三座、古爐三座;御座后設九折雕龍嵌寶屏,寶屏左右兩側各設日月寶扇一對。花費八十萬元做兩件龍袍,一件是登基時穿的,一件是祭天時穿的,均由北京城里最負盛名的瑞蚨祥服裝店承制。花費三十萬元做皇帝專用的平天冠一頂,四周垂旒,每旒懸珍珠一串,冠沿綴以大珍珠一粒。花費七十萬元做六顆御用金玉大印,其中那顆玉璽,四寸見方,鐫以“誕膺天命、歷祚無疆”八個字,造價在十二萬元以上。花費十萬元將清朝皇帝的車馬儀仗修理一新,暫先充用……更有甚者,居然由參政院出面,強迫各省推選“國民代表”,明令他們在推戴書上必須寫有如下四十五個字:“謹以國民公意,推戴今大總統袁世凱為中華帝國皇帝,并以國家最上完全主權奉之于皇帝,承天建極,傳之萬世。”
袁世凱看到這些“應命賢臣”如此賣力,恢復帝制的事情進行得這么順暢,自然十分高興,恨不得明天就榮登大寶。不料就在這時候,卻發生了兩起“炸彈案”。
2、心腹之患
先是,袁世凱為了讓日本國能夠首先承認他恢復帝制,計劃派周自齊為專使,用七項賣國條款和一份厚禮去日本國活動,不料事不機密,這個情報被當時的法國公使花四十萬元買了去,故意張揚開來,一時內外嘩然。袁大總統惱羞成怒,斷定總統府里必有內奸,下令來了個掘地三尺大搜查。結果出賣情報的人沒有查出來,卻搜出十幾個貨真價實的鐵炸彈。這可炸了窩,總統府里人心惶惶,草木皆兵,這也掘,那也挖,廚房里也掘,廁所里也挖,小姐太太的香閨里掘,丫鬟老媽子的下房里也挖……搞了個天翻地覆,一塌糊涂。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誰也沒有想到,那位早就投靠了袁大總統的保皇黨首領梁啟超,此時卻冷不丁殺來個回馬槍,在上海發表了一篇怪文章,題目叫《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洋洋灑灑一萬多字,高談闊論,反對帝制,公然拆起袁大總統的臺來。比起那十幾個鐵炸彈,這豈不是更可怕的一顆大炸彈嘛!
自打發生了這兩件事,袁大總統的心情很不好,當然臉色就更不好,蒼白而冷酷,誰看見誰害怕。當他這天晚上來到平時最寵愛的第六個小老婆的房里時,把這位人稱洪姨的小美人也嚇了一跳。
“萬歲爺,臣妾有失遠迎。”洪姨跪下行禮。
袁大總統一共有大小老婆十六個,唯有這個洪姨最討歡心。她青春麗質,妖艷異常,且生就一張粲吐蓮花的巧嘴兒,常能從奸謀深沉的老袁口中掏出一些驚人的秘密。要在平時,袁大總統一聽這嬌滴滴的“萬歲爺”三個字,早就變得雪獅子向火———軟了半邊。但今天聽了,他卻皺一皺眉頭,說:“我不是交代過了,大典未成,不必跪稱萬歲嗎?起來吧。”
這個洪姨,是打定主意鐵了心,日后非正宮娘娘不坐的,所以細心地察顏觀色,千方百計地討老袁歡心。這時就款款地勸慰道:“萬歲爺呀,切莫要過分憂慮,那放炸彈的兇徒自會查明的。”說著挨在老袁身邊坐下,把一股濃濃的脂粉香灌進大總統的鼻腔里。
袁大總統吸吸鼻子,板著臉說:“唉,你知道什么呀,我是怕那幾個破炸彈嗎?哼!”
洪姨又貼了貼緊,嬌聲試探:“那萬歲爺愁什么呢?莫不是梁啟超的文章……”
“不是,不是,”袁大總統今天超不耐煩,忿忿地說,“梁啟超算什么東西!當年他沒有跟著譚嗣同掉腦袋,算他溜得快,后來又寫信拍我的馬屁,說我‘功在社稷,名在天壤’,現在卻又搖身一變,作此蛙鳴,反對帝制……一個窮酸書魚兒,怕他何來?我睬都不睬他!”
“那……萬歲爺?”洪姨有點失望,也不甘心。
袁大總統看了一眼愛妾,欲言又止,嘆了一口氣說:“你不懂呀。”
洪姨小嘴兒一噘,細腰兒一扭,眼圈兒一紅,竟撒嬌賣癡地要哭,這副模樣反倒逗得袁大總統有了興頭,一把將小六攬過去放在膝頭,說:“你看你,我又不是要故意瞞著你,實在是事關重大……好了好了,我告訴你還不行嗎?別哭了,笑一笑。”
洪姨還撒嬌:“既然臣妾不配聽,萬歲爺還是說與別人聽吧。”說著一雙俏眼瞟著袁大總統,又柔媚一笑,露出兩個圓圓的小酒窩。
袁大總統再也受不了啦,哈哈一笑說:“洪愛卿,我的滿腹心事,抵不住你莞爾一笑。”說著捧過那粉嫩香腮就栽了一口,要不是此時門外有人大聲稟報,堂堂大總統還不知道會做出什么饞相呢。
袁世凱朝著剛進來的人正要發火,細一看,原來是侄兒袁乃寬,這才想起是自己讓他來的,板起臉淡淡地道:“哦,乃寬呀。起來吧。”
這個袁乃寬,并不是袁世凱的親侄兒,也不是堂侄兒,也不是表侄兒,只因他得天獨厚,可巧姓了一個袁字,便趨炎附勢,聯宗做小,心甘情愿給人家當個干侄兒,他自己很得意,每日里出入總統府,掇臀捧屁,殷勤趨奉,實實在在是個鷹犬式的人物。最近一段時期,他就擔負著干叔父交派的一項特別秘密使命,干得十分賣力。
干叔品著茶問:“那邊有什么動靜?”
干侄兒屁股尖掛在椅子沿上,答:“在他的住處,最近經常有南方人和陌生面孔出出進進,照您的吩咐,我沒去驚動他們。”
干叔父問:“他本人呢?”
干侄兒答:“他嘛,還是無心公務,每天與楊度理事長他們游山玩水,飲酒賦詩,已經在八大胡同吃過四回花酒了,前天晚上還……”
“說呀,還怎么著?”
“他們在云吉班吃花酒,讓妓女小鳳仙給罵了!聽說有家報館登了這件事,我讓人去找報紙了。”
聽到這里,干叔父放下茶杯,往太師椅上一靠,閉著眼晴沉思起來。良久,他忽地直起身子,圓睜雙眼,把干侄兒和洪姨都嚇了一跳,但很快又塌回去,迷起眼睛,用肥白的胖手指捏弄著下巴頦兒,嘴角泛起一股含義不清的微笑,說道:“乃寬,你聽著,給我增派得力密探,繼續嚴密監視他和他的住宅,但千萬不能讓他察覺,千萬哈!另外,你去傳話,讓楊理事長明天來見我,去吧。”
袁乃寬走后,袁世凱心事重重地在地上踱來踱去。洪姨幾次想問話也不敢開口,一直到上了床,洪姨施過一番妙不可言的魔法之后,這袁大總統的興致才又好起來。洪姨趁機趕快問道:“萬歲爺呀,他……就這么煩您嗎?那……他是誰呢?”
3、他是誰
此時,袁大總統身心愉悅,興頭正高,說:“你想知道他?好,伸過手來。”
他在她那溫軟嬌小的手心上依次寫了三個字———蔡、松、坡。
洪姨驚訝地縮回手:“啊,是他?楊理事長不是說,他也很是贊成帝制的嗎?”
袁大總統嘿嘿冷笑起來:“他能騙過別人,能騙過我嗎?你看他表面上折節下交,肯與楊度們頻頻來往,大談帝制,可實際上……乃吾之心腹大患也。此人不除,帝制難成,一日不除,寢食難安!”
“莫非他比孫文、黃興還可怕嗎?”
袁大總統撇撇嘴:“什么孫文黃興!吾從來瞧他們不起。何況如今孫文羈留日本,黃興遠在美國,又能怎么樣?但這個蔡乳兒文武全才,智勇深沉,年輕氣盛,且在西南一隅大有實力,倘若他要挑頭造反,四下里群起呼應,帝制一事就全砸鍋了!”
洪姨見袁大總統又犯起憂愁,極力寬慰說,“萬歲爺,也不必太過慮了。想他原不過一省都督,是萬歲爺將他調回北京,又當參政院參政、政治會議議員,又當陸軍部編譯處副總裁、全國經界局督辦,真是高官任做,駿馬任騎,一輩子的榮華富貴都有了,難不成他會恩將仇報?”
袁大總統苦笑一聲:“洪愛卿呀洪愛卿,你怎么聰明人說糊涂話!我調他入京,是奪他的軍權;讓他一身數職,全是些虛位,是要用盛名籠絡他。可你看看,他進京這二三年,偽作呆鈍,深藏鋒芒,不吭不哈,不卑不亢,一個人沉靜如此,委實太過可怕。”
洪姨又勸:“不過呢萬歲爺,就算他是厲害角色,臣妾想來,他既在京中,便是籠中之鳥,插翅難飛,諒他又能怎的?”
袁大總統微微頷首:“這倒也是。只是這炸彈之事,何人主使?梁啟超肆意妄言,何人壯膽?你可能不知道,梁是此人的老師,師生之誼從未斷過。我不能不防這條澤中蟄龍啊!”
洪姨忽然一笑:“萬歲爺,您讓乃寬監視的就是他吧?方才不是說了,他跟著楊理事長他們吃花酒呢。一個男人只要肯進風月場,放心好了,管保他溫柔鄉里骨酥身軟,樂不思滇!”
袁大總統又嘿嘿冷笑起來:“朝朝花酒,夜夜笙歌。蔡松坡真能樂此不疲,我倒要燒高香了。此人深厚難測,只怕其中有詐。也好,就來試他一試,倘若是真還罷了,如其不然……”
洪姨猛地看見袁世凱臉色變得猙獰可怖,牙咬得咯咯直響,眉間一股殺氣陡起,嚇得脊背直冒涼氣,不禁脫口說道:“您……要殺他嗎?”
袁世凱盯著愛妾變得煞白的面孔,猛地在上面啄了一口,嚇得洪姨尖叫起來。他卻得意地淡淡一笑說:“殺他?不,我還要再提拔他!”
晨曦中,假山前,露草上,蔡松坡手握一把三尺龍泉,正在舞著達摩劍。多少年來,他聞雞起舞,從不間斷。不論遇上多么吃緊的軍情,也不論擔著多么沉重的心事,只要提起這把心愛的寶劍,他都能立馬意定神閑,專心不二,或擊,或刺,或格,或洗,或挽花,或旋轉,皆能如法而行,絕無破綻。一套達摩劍,八個套路,七十個動作法,環環相扣,一氣呵成。明亮平靜的眼神,與那寶光熠熠的劍鋒瞬息不離,交相輝映。可是今天呢,這是怎么了,這劍舞得多么糟糕!先是開門式子的達摩捏訣就沒能做好,本應意收丹田,兩眼平視,他的心卻怎么也平靜不下來,腦海里總是浮現著報紙上那一行刺目的大標題《蔡鍔氏嫖妓出丑俠妓小鳳兒名不虛傳》。一直舞到第四式的二龍戲珠,他才好不容易把控住情緒,但還是失手讓劍鐓偏出抵空,簡直跟單刀下砍的動作差不多了。這時候,一陣十分懊惱和惋惜的情緒又襲上心頭,而這又直接影響了后來的一招一式,鷂子翻身立腳不穩,金龍吐舌挽錯了逆花,九品蓮臺蹲得過久,荊軻刺秦出劍過早,最犯忌的是目光老也隨不上劍鋒……恍惚間,想像中,是老母親惱怒的面孔,賢妻子含怨負屈的眼淚。這樣勉強舞到第六路,他實在舞不下去了,長嘆一聲跳出圈子,對劍苦笑道:“老朋友,老朋友,你可懂得我蔡松坡的難處嗎?”
4、花酒遺恨
蔡松坡回到書房,將寶劍掛回壁上,用冷水擦了臉,坐到書案旁。伸手剛要熄燈,又一眼看見了那行大標題,不由得拿起報紙,將那篇文章又看了一遍,臉上一陣陣發燒。這家報館也真夠損的,你說有那么回事也就行了,何苦要用這么扎眼的標題呢?而且在細節上大肆渲染,捕風捉影,添油加醋,尖酸刻薄得讓人難以忍受。他又氣又惱地將報紙撇在一邊,愣愣地發起呆來。那天晚上的經過情形,又一幕幕地閃現出來。
自從他認清了袁世凱的丑惡本質和狼子野心,就暗暗發誓要武裝起義,打響反袁第一槍,堅決反對帝制沒商量。為了能脫離袁世凱的軟禁離開北京,早日回到云南軍中,經過反復考慮,他選擇了一條“醇酒婦人之計”,以麻痹袁氏,早日脫身。為此,這半年多來,他借著從前與楊度的朋友關系,有意向帝制派的核心人物靠攏,參加了他們組織的“消閑會”,經常混在一起吃喝玩樂,鼓吹帝制,招搖過市。那天晚上,楊度等人要在陜西巷云吉班吃花酒,他自然又跟著去“鑲邊”做陪客了。
話說當時,擺齊了臺面,眾人入座,龜奴呈上局票,便由各人依著自己熟識的名妓,將芳名寫在局票上。唯有蔡松坡端坐不動,他一向生活嚴謹,且多在軍中,從未涉足都市花叢,哪有結識的名妓?就是這一陣子跟著別人吃花酒,每次也是由楊度出面替他叫局,來誰算誰,席散人散,別說在哪位花姐身上存半點意思,連人家的名字也一概不問。
楊度看見了,笑著說:“怎么,還得我幫忙?”
松坡說:“寫不寫吧,沒多大意思。”
楊度把嘴一撇:“沒遇到可心的吧?”說著拿過局票,提筆在手,皺起眉頭想了一會兒,忽然笑嘻嘻地說,“有了有了,”就在局票上寫出“小鳳兒”三個字,交給龜奴,擲筆道,“這回保你滿意!”
松坡問:“這是誰?”
楊度詭秘一笑,伸過嘴巴擠眉弄眼地說:“你真不知道?也沒聽說過?此位小鳳兒,可是這云吉班的鎮院花魁,京中最火爆的一代名妓啊!不但生得妙不可言,而且極有文才,喜綴歌詞,七步成章,琴棋書畫樣樣皆通。就是有一樣不好,性情孤傲怪誕,難以琢磨,別說連我們這些人都瞧不上,去年大總統的愛侄袁乃寬三次慕名而來,均吃了閉門羹,掃興極了。”
松坡說:“那就算了吧。”
楊度說:“哎,不可不可,我看你行。威名赫赫的蔡大將軍,年輕有為,俊朗瀟灑,英雄美人,正好唱一出松鳳緣呢!”
說話間,各人所叫的堂差次第到齊,一個個脂馥粉香,花枝招展,淫聲浪態,緊偎著老相識坐下,打情罵俏。
唯有小鳳兒遲遲不見露面。
楊度看見那個龜奴走出來,一把扯住問道:“你去請鳳姑娘,怎么現在還不見出來?”
龜奴說:“鳳姑娘死活不來,媽媽正在勸呢。”
楊度問:“你沒說是蔡將軍請她?”
龜奴說:“怎么沒說?其實不說才好呢,一說反而罵開了!”
蔡松坡本來無所謂,一聽這話也大感驚奇,不由得插嘴問道:“她怎么個罵法呢?”
龜奴說:“小人不敢講。”
松坡說:“與你無干,但講無妨。”
龜奴無奈,吭吭哧哧地說:“鳳姑娘罵您蔡將軍……小人可是原話原說啊,算什么英雄?不過也就一個趨炎附勢的小人罷了!居然跑到這里趕趁,她恨不得把您和他們全轟出去!真是這個話,小人不敢有半點胡說。”
這一下,來了個全體掃興,一個個哭笑不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尷尬極了。尤其是蔡松坡,雖然心里對這位鳳姑娘暗暗稱奇,但當眾也覺十分難堪,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眼看著不好下臺。
多虧此時老鴇母從里頭趕出來,笑瞇瞇的,極力周旋道:“眾位貴人,莫要介意,實在是小女喝酒喝多了,盡胡說八道,決不是有意沖撞貴人。得罪,得罪!請貴人們高抬貴手,高抬貴手!”她特意走到蔡松坡面前施禮告罪道,“蔡將軍,您大人大量,一定莫要在意。回頭小女酒醒后,我領她當面向您賠罪。”
楊度乖覺,也就趁機舉杯在手,在空中向大家繞了一圈,哈哈一笑說:“諸位,都怪我都怪我,不知道鳳姑娘醉酒,傷了蔡將軍和諸位的雅興。來來來,看我先飲罰酒三杯……怎么樣,滴酒不剩吧?哈哈哈……”這才把一個不尷不尬、不死不活的局面維持下來,勉強至夜深席散。
隨后發生的事情是什么呢?是更讓人難以忍受的折磨和痛苦。首先,京報披露了這件事,對蔡松坡來說,不啻是個晴天霹靂,震得他五內俱裂,長夜難眠……
“想我蔡鍔,出身微薄,苦學成才。17歲東渡日本,入陸軍士官學校,21歲學成歸國,追求民主,獻身共和。29歲被舉為云南大都督,無功有苦,有苦無怨,光明磊落,壯志熱血,世有公論。想不到落在今日,屈身京城,走投無路,不得已追腥逐臭,常與蠅狗為伍,出乖露丑,竟至被妓女恥笑。如今輿論大嘩,街談巷議,滿城風雨。苦心所在,誰人能知?日后倘若大功能成,自有剖白之日,萬一事敗身亡,誰又能替我明心跡、洗清白?只怕到頭來身與名俱裂,碧血盡付東流啊!”
緊接著,是海內外那些志士仁人、親朋厚友,不知蔡松坡的苦衷,只管將那惋惜、責難、規勸的函電,雪片也似地蓋將下來,讓人透不過氣了。尤其是滇軍中那些肝膽相照、生死相隨的部將們,不忍心在密函中傷害他們最崇敬的“松帥”,只說“三軍健兒日盼夜想,只求松帥南歸!”“愿以頭顱熱血,共保松帥成就反袁救國之偉業!”“流言可畏,吾等不信。唯愿松帥能早日反出京師,回滇舉義,天贊人助,功在千古!”
……這比當面挨罵還痛心啊!
最最讓人傷心的事,發生在自己家里。原來松坡幼年喪父,家境貧寒,母子二人相依為命,苦熬人間歲月。蔡母性格剛強,見識過人,深明大義,發誓要撫孤成人,教子成才,為國為民,揚名后世,因而從小管教極嚴,絕不姑息。松坡16歲時,考入長沙由維新派人物開辦的時政學堂。臨行前,奉母極孝的少年松坡,看到只留下母親孤單單一個人在家,不免依依難舍;再加上自己頭一次別母遠行,要只身跋涉600多里陌生路,也確實有點膽怯。蔡母二話不說,舉手就是一巴掌,斥道:“男子漢志在千里,建功立業就在今日,沒出息的東西,上路!”立逼著兒子當天就出了門。十幾年后的今天,眼見兒子身為赫赫大將軍,居然不思報國,竟在風月場中出乖露丑,老母親大罵“蔡門之恥!蔡門之恥”,當時就氣暈了過去。還有一位結發之妻蔡夫人,聽聞京中來報,嘴上雖無一字惡言,但也怨恨有加,夜夜飲泣,不思茶飯,眼看著香銷玉殞……
這一幕幕場景反復閃現在蔡松坡眼前,讓他悔恨不已,羞愧不已,心亂如麻。我蔡松坡又該怎么辦?
5、夢里有她
蔡松坡這位一向以冷靜果斷、剛毅不屈出名的南國人杰,此時不免對自己的脫身之計產生了懷疑,發生了動搖,陷入了十分矛盾的心理狀態……
一個聲音說:松坡,像現在這樣,以你的名譽、友誼和家庭來相搏,值得嗎?舍醇酒婦人之計再別無良策嗎?比如,逮個機會暗自脫身,一走了之,出了京城再說。
另一個聲音說:這是冒險潛逃,乃匹夫之勇也!周圍全是密探,根本無法混出北京,一旦失策,徒給袁賊以捕殺口實,為智者不取。縱然能混出北京,此去云南數千里之遙,關山重重,袁黨密布,也是難于成功。時至今日,別無出路,唯有照原計劃干下去,方能確保成功。松坡,松坡,怎么事情才剛開頭,莫非你就想知難而退嗎?小不忍則亂大謀啊!
先一個聲音說:可是,如此這般,你真能瞞過一代奸雄袁世凱嗎?真能逃出他的魔掌嗎?
后一個聲音說:哈哈松坡,這可不是大丈夫氣概!豈不記古訓有言,恒志者事竟成嗎?不錯,袁賊乃曠代奸雄,他出賣了戊戌事變六君子,打敗了孫中山、黃興的“二次革命”,暗殺了宋教仁、吳祿貞……這些當代奇才都沒能斗過他。就說你蔡松坡,當初也是被他算計成功,誆來北京入了圈套。這些都是事實。但是,試看天下大勢,已然今非昔比,袁賊面目徹底暴露,帝制丑態天下不容,天時、地利、人和,全在你這一邊。而袁賊再厲害,擋不住利令智昏四個字捉弄他,其結果必定是邪不壓正。你可記得古有龐涓對孫臏,忌恨何深,防范何嚴,而孫臏在雙足被刖的苦況下,尚能竭力盡智,騙過龐涓,全身逸去。想你蔡松坡乃發達現世之人,而立之年甫過,一腔熱血奔流,七尺壯軀,滿腹經綸,怎么就會斗不過一個帝夢昏昏、萬民唾棄的老朽袁世凱呢?
先一個聲音說:孤木難支,孤掌難鳴。可惜身邊無知己,京中缺幫手,也叫人急煞也。
后一個聲音說:莫怨前途無知己,天下何人不識君!你不是已經對一個人暗暗稱奇了嗎?
蔡松坡趴在書案上睡著了。一陣清爽的風從窗戶吹進來,將那張引出無限煩惱的京中小報吹落到地下去了。一片燦爛的陽光也擠進來了,正好撫弄著他那張有些蒼白的臉。他忽然作起夢來,真是奇怪,居然夢見了那位沒能見上面的小鳳兒……
自從《京報》上那么一登,蔡松坡名譽受辱,小鳳仙俠名益著。連日來,陜西巷里車馬喧闐,晝夜不絕。云吉班前的慕名嫖客,填門塞戶。然而,小鳳兒卻是閉門謝客,一概不見,傳出話來是:病了!
其實,小鳳兒正當華年,哪里有什么病,不過是與老鴇母打別扭罷了。那天的事情發生后,嚇壞了老鴇母。她對那個蔡將軍很覺陌生,摸不清來頭,得罪了也猜不透會捅多大的婁子。但她對楊度那一干子人是心知肚明的,這可都是當今北京城里的大貴人、闊人、萬萬不可得罪的人。既然那位蔡將軍跟他們一起來,而且相當被推崇,那就可見也是貴人、闊人、萬萬不敢得罪的人。正是從這一點上,老鴇母認定惹下了潑天大禍,恐怕吃不了得兜著走。她就想好了,設一席上好魚翅宴,請來這些被得罪的人,讓鳳姑娘親自出面,給大家道歉,特別要給蔡將軍當面賠禮,并且一直侍奉到底。這么樣一辦,也許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給往后的生意留一條寬縫縫兒。不料想,到小鳳兒這里首先就行不通,一句一個不愿意,一句一個不愿意,怎么也說不通。不愿意也罷,慢慢再勸說,可她從此連其他客人也不接了,一天不接,又一天不接,不知道悶在房里想什么心事。老鴇母又氣又急,恨不得打罵一頓,可又不敢,知道這小蹄子性子特烈,說得出做得出,逼急了敢跟你橫著來。真要那樣了,沒了這棵搖錢樹,那可就人財兩空,雪上加霜了。所以,只好暫先依了她的作派。
那么,這位鳳姑娘到底是個什么性子?她闖了大禍不害怕,不賠情,又不再接客,動的又是什么心思呢?看來得從頭交代一下。
小鳳仙的老家在浙江錢塘,她父親是個坐館的老塾師。小姑娘從小生得聰明伶俐,是全家人的掌上明珠。父親親自教她讀過不少史書和詩詞歌賦,指望她這個獨生女兒將來能成為蘇小妹一類的才女,招上一床秦少游那樣的女婿,也就足以補償膝下無子的缺憾了,平生愿足矣。豈料禍從天降,忽有仇家設計陷害,老父親被誣為“新黨”而瘐死牢獄,家破人亡。僅留下九歲的小鳳兒被官賣為奴,又輾轉沒入煙花,流落北京。在長期艱難屈辱的生活中,小鳳兒不甘沉淪,苦苦抗爭,慢慢地磨出了一副剛強烈性。她時時留心天下英雄、誠實君子,總想借以跳出火坑,得一個正正經經的好歸宿。可是處在當下一個惡濁世界,戰亂不絕,人妖難分,一個弱女子的那點心曲,至今無人知道,更難遇一個可托終身的意中人。這叫她怎么能不怨不憤,做出許多不合俗情的事來呢?說起來,她最早驚艷外界的舉動,是拒絕參加“妓女請愿團”那一檔子事。
6、心煩意亂
前面已經說過,袁世凱既然得了“天意”,便暗中指使楊度、梁士詒們替他大肆制造“民意”。這些帝制派的健將們,一方面密電各省督府將軍在全國各地組織請愿團,一方面在北京、上海等大都市直接干起來。遂有官辦的“公民請愿團”、馮麟霈辦的“北京商會請愿團”、周愛鑣辦的“上海商會請愿團”、梅寶璣和馬為瓏辦的“北京教育會請愿團”、山東女人在北京交民巷辦的“中國婦女請愿團”,接下來還有什么“北京人力車夫請愿團”“北京乞丐請愿團”……壓軸的則是花元春辦的“妓女請愿團”了。
這個花元春,本是京中一個俗妓,除了有一副好臉蛋兒之外別無能耐。那她怎么會神通廣大地辦起一個“妓女請愿團”呢?其中有個奧妙,就是她傍上了袁大公子袁克定。袁克定是袁世凱的長子,吃喝嫖賭不亞乃父,當皇帝的癮頭更是十足。有天晚上,他便在衾內枕上向花元春面授機宜,說:“知道不,我老子位登大寶,我就是東宮太子大阿哥;老子一死,我就是新皇上。你就不想讓我把你弄進宮去,至少封個妃子貴人什么的?”
花元春當然喜出望外,嬌滴滴地奉承說:“喲,我的大阿哥!那我現在能為你做點嘛呢?人家可不想無功受祿哦。”
袁大公子說:“當下到處都在搞請愿團,你看不見?你就不會起頭弄個‘妓女請愿團’?弄得好了,我自然就不會忘記你呀!”
花元春當下興奮得光著身子坐起來說:“那……得花不少錢吧?”
袁大公子拍拍她的肥白屁股笑起來:“你這跟的是誰呀,錢那東西還是個東西?”
花元春問:“要辦個啥手續不?”
袁大公子說:“好弄。你找人寫個請愿書送給參政院就得了。”
花元春叫喚起來:“你說得輕巧!我還會寫那玩意兒?”
袁大公子說:“聽說云吉班不是有個小鳳兒識文斷字,你讓她寫一下不就妥了。”
花元春這樣的女人有什么見識?不過是個沒有靈魂的粉妝軀殼。這就捏著雞毛當令箭,在八大胡同里起鳴火喊地折騰開來。那無數妓女中,又有幾個是有頭腦、知廉恥的?一見是花元春出頭,人家是背靠袁大公子,必定帶著好處,一個個爭相報名,只怕拉下自己,擠得打破腦袋。花元春洋洋得意,這就跑去找小鳳兒寫公事。
她見了小鳳兒,先拾起他“大阿哥”的牙慧鼓動了半天,說:“鳳兒妹妹,你聽明白了吧?這可是當下京城最暴名的事,你怎么還沒有報名呢?”
小鳳兒正色道:“花大姐,人家車夫、乞丐都有自由之身,我們呢?姊妹們溷跡風塵,無非是路柳墻花,哪能跟上人家湊熱鬧呢?”
花元春說:“說一樣也一樣,總是為了國事嘛。日后袁皇帝登基了,記得我們有此功勞,自會布下些恩典,有我們的好處。”
小鳳兒冷笑一聲:“我身為下賤,不懂什么國事不國事!我只會倚門賣笑,供人驅使。袁皇帝真要恩賜,先讓姊妹們贖身出籍,再給他請愿不遲!”
花元春沒想到會在這碰一鼻子灰,惱恨起來,強壓怒火說:“妹妹,不敢作耍!姐姐還得求你寫請愿書呢。”說著讓人張羅出紙墨筆硯來。
小鳳兒知道,跟這些人再說也是對牛彈琴,難表心曲,不免凄然一笑,提筆在手,略一凝眉,舒腕寫出兩句話來:“陷于無恥而不知,最是無恥;陷于可憐而不知,尤其可憐。”寫畢將筆一擲,逕自出門而去。
花元春氣得面色發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好半天才狠狠地罵道:“小蹄子!給臉不要,走著瞧,有你當面求我的時候!”
請愿書的事,花元春最后還是請求楊度代筆,總算弄成了“妓女請愿團”。而小鳳兒的“俠妓”之名,也就此傳揚開來,廣為人知。
要說呢,小鳳仙也不是政治家,她對“民主立完”還是“君主立憲”那一套大道理,是鬧不清爽的。但或許就是因為這個“妓女請愿團”,或許再加上其他什么原因,使她首先從情感上特別厭惡起“帝制派”來,無形中也就給自己劃出一個區別好壞人的標準,凡是投靠袁世凱搞帝制的,大約都不是好東西;相反,想必都是真君子。正是出于這個簡單樸實、甚至可以說幼稚可笑的看法,她毫不留情地讓“袁皇侄”袁乃寬連吃三碗閉門羹,又讓蔡松坡將軍挨了當頭一棒。這對于她來說,那個暢快勁兒是一樣樣的。然而奇怪的是,余味卻越來越不一樣了:坑那個袁乃寬,當時痛快,現在還痛快;罵了蔡將軍,當時也痛快,可如今卻越來越牽腸掛肚,有點放不下了。特別是看到報上那么一寫,她倒不知怎么的,有些可憐起這位蔡將軍來,好像自己做了什么虧心事一樣,也抱怨起報館那個訪員,下筆也太損了,點到為止不行嗎?
……她自己也不明白,現在為什么會這樣想事。
其實,小鳳兒雖然沒有見過蔡鍔蔡松坡,但這個名字她是早就知道了的,一聽很入耳,挺喜歡,就給記住了。經常留意報紙,憑著天生的機靈勁兒,她也記住了這位全國著名的青年將軍的許多傳聞,比如,她知道此人老家是湖南邵陽;他在日本國留學時,是全校穿戴最陋劣的一個,被那些膏粱子弟罵作叫花子;他卻不屑一顧,傲然鶴立,銳意學業,是成績最優秀的一個;他曾用孟博、奮翮生、擊椎生等筆名,給《清議報》《新民叢報》寫過許多文章,風格剛健,文采十足;他是最先響應武昌起義的革命人物之一,29歲當了云南大都督,立即撤換各級貪官污吏,大力提拔有真才實學的青年才俊,以身作則地節約錢財,廉潔奉公,頌聲載道……小鳳兒正是從這些七零八碎的說法中,想象過這位青年英雄的像貌人品:他應該長得英俊挺拔,比我可以高出半個腦袋;他目若朗星,要是盯著我看,我一定會臉紅心跳的;他會同情我的身世,了解我的真心,不嫌棄我,為救我跳出火坑而會想出一切辦法,操勞得胡子老長老長,我會給他送來刮臉的熱水,還有繡著花、灑著香精的面巾……這些年來,可以說小鳳兒在心里就是追隨著這樣一個男子漢形象,又滿足又惆悵地過了一年又一年,多少次默默地禱告蒼天,懇求蒼天,能在今生今世與這個蔡松坡結識一場,哪怕只見上一面也行啊!可是誰能想到,來到云吉班的蔡某人卻是個帝制派!可是,從他的經歷看,不該是這樣一個趨炎附勢、見風使舵的小人呀?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真讓多情善感的小鳳兒心煩意亂。
此時,一陣腳步響……
7、明天我接客
老鴇母又進來了。
小鳳兒厭煩地背過身去,看著窗外發呆。
老鴇母斜眼溜了幾溜,大大地嘆了一口氣,說:“唉,娘真是沒辦法了。鳳兒你說,到底怎么個考慮呢?”
小鳳兒說:“考慮什么?”
老鴇母說:“給蔡將軍認錯的事兒呀。我已經讓人把席面辦妥了,怎么辦?”
小鳳兒說:“不管。”
老鴇母說:“鳳兒,這可不敢任性。你沒聽說袁大總統的龍袍都做好了?眼看他一登基,蔡將軍這些人就是王公大臣。咱們門戶人家還不是靠這些貴人們使錢嗎?”咽了口唾沫又說,“這可都怨你,惹下許多麻煩。得罪了花姑娘,就是得罪了袁大公子和袁大總統;得罪了袁乃寬,也是得罪了袁大總統;如今得罪了蔡將軍,還是得罪了袁大總統。鳳兒呀,這三罪歸一,可不得了啊!你就是不學李師師巴結宋皇帝,可也不該專門得罪袁皇帝是吧?”
小鳳兒依然無動于衷。
老鴇母急了,打出親情牌:“鳳兒啊,你倒是說句話呀!娘說不動你,如今求你了。你也想想,你九歲跟上為娘,把你當親生女兒看待,吃的啥,穿的啥,用的啥,戴的啥;你十六歲了還不接客,娘沒逼你;你只陪席不陪宿,娘也沒逼你;你留客要自擇,娘還依了你;娘看出你是不愿為娼,有心從良,娘也沒怪你,還替你處處留心,四方張眼,打卦算命,求神拜佛,都說你快有貴人值年,后祿長得很,娘都替你高興得睡不著覺。你……”
小鳳兒原打定主意不吭聲,經不住老鴇母這一番“親情”聒噪,不禁想起多少年來的屈辱辛酸,頓時烈火攻心,再也忍不下去了,哭著說:“行了行了,你快閉嘴!你沒打我,你沒罵我,你沒逼我,你沒騙我,你沒從我身上賺過一文錢,你可真是我的好娘行了吧?你……你給我快走吧!”
老鴇母勃然大怒,翻臉就是母夜叉,咆哮起來了:“猴妮子,翻天啦!真能由了你?老娘花錢買得你,原本就是做生意,賺錢就好,賠錢不干!今天你想砸老娘的飯碗,老娘就要你的命!說,去不去,賠情不賠情?”
小鳳兒正在氣頭上,忽地抓起一把水果刀,圓睜杏眼,倒豎柳眉,緊咬銀牙,一句話也不說地看定老鴇母的臉。
母夜叉嚇傻了,好半天緩不過神來。虧她有鬼臉三變的功夫,很快擠出一把鼻涕一把淚,上前先抽走刀子,抱著小鳳兒哭將起來,邊哭邊說:“鳳兒鳳兒,娘的心肝寶貝喲,娘可不是成心逼你喲,也就說說嚇嚇你……娘該死,娘該死,娘不好,娘不好。”還自打起耳光來。
小鳳兒畢竟是女兒家,一見眼淚也就心軟了,抽身坐到一邊抹起了眼淚。
老鴇母偷眼瞟了一下小鳳兒,繼續哭訴道:“唉,娘也是沒法子呀,官不敢得罪,女兒不敢得罪,灰老鼠鉆在風箱里———兩頭受氣!一大家人要吃要穿,鬼東西又一個勁兒漲價,這錢……”
小鳳兒再也不想聽下去了,打斷說:“媽媽,我知道錢是你的命!從明天開始,我接客,行了吧?———可要說好,只陪花酒,決不留宿!”
老鴇母心下暗想:不賠情,先接客,暫時這么退一步也好,于是開口笑道:“鳳兒,這也是句話。你說,想要個何等樣人,娘先替你過目。”
小鳳兒沒好氣地說:“就是明天第一個,麻子,禿子,瘸子,我都喜歡!”
老鴇母不敢再惹,搭訕著退出房去。
小鳳兒砰地一聲關上門,一頭撲在床上,一任苦澀的淚水浸透繡枕……
8、也算閉門羹
這天上午,有一輛嶄新的黃包車,來在云吉班門口停下,從車上下來一位年輕富商,通身打扮得豪奢而俗氣。你看他怎生穿戴:頭戴一頂狐皮小帽,上身穿一件玄色花緞對襟馬褂,下身露出半截灰色羊皮袍,足登兩只粉底皂靴,用一副大墨鏡遮去半邊臉。
此人正要舉步進門,車夫過來湊在他耳邊小聲說:“又跟著呢,又跟著呢。”
只見他一邊說:“知道,知道,”一邊掉過身子來,瀟灑地摘掉墨鏡,先不進云吉班了,反而在陜西巷里大搖大擺地踱起步來。
這正是蔡鍔蔡松坡和他的車夫甘良。
幾次來這陜西巷,都是跟著直奔云吉班,還真沒有仔細瀏覽過。舉目看這京城著名的煙花巷,果然是柳翠花鮮,繡閣朱樓,十里香風,絲竹陣陣。雖然還不是最熱鬧的時辰,但四下里黃金買笑,全是闊老闊少。松坡似隱似招搖,獨自溜了一圈,不禁喟然長嘆一聲,心里自覺好笑:“唉,想不到我蔡某人一向自詡清高,今天居然來此趕趁了。”
松坡再轉到云吉班,迎面就遇著老鴇母。她那鷹隼似的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來人看,當下就認了出來,臉上立馬堆出笑瞇瞇,驚喜地大呼小叫:“哎呀呀,這不是蔡大將軍嗎……”
蔡松坡示意對方別喳呼。
老鴇母心領神會,又立馬悄聲夸著說:“好風吹得貴人到,怪不得我一大早左眼皮直跳。喲,蔡將軍今兒個穿這身清俊衣服,才顯著富態呢。快里邊請,快里邊請!”
落座,奉茶畢。老鴇母聲調夸張地說:“哎呀蔡將軍,說了你都不信。這可真是緣分呢,自那天我家鳳姑娘得罪將軍,把她酒也嚇醒了,這不天天催著要給您老當面賠情道歉呢,可就是盼不見您老來呀。方才她還對我說,媽媽,你快去前面接,今兒個蔡將軍準來,我夢見有匹紅馬送信呢!我還有點不信。可您看,真神了,真神了!嗨,看我喜昏了頭,光顧說話了,怎么能在這里久坐呢。內里請,內里請。”說著,一路碎步地將客人領進一間更精美的花廳,親手高高挑起繡花錦棉簾。
老鴇母將客人讓在正座,重獻香茶,說:“蔡將軍,您慢用。我這就去喚鳳兒下來。”
松坡止住她,交代說:“你就說有個王姓商人求見。”
老鴇母嚇了一跳,忙說:“不敢,不敢,老奴不敢。蔡將軍真會開玩笑。”
松坡笑了笑說:“媽媽不必介意。我沒有別的意思,不過是想逗個樂子。”說著摸出皮夾,隨手抽出一沓鈔票遞過去,“煩媽媽辦幾個碟子,過一會送來。”
老鴇母這才放下心,捏了捏鈔票,哇,至少上千塊,說:“哪能讓您破費呀蔡將軍,老奴自會辦理的。這錢……”故作不收狀。
松坡說:“有勞媽媽,不客氣了。”
老鴇母這才把錢塞進腰里,眉開眼笑地出去了。
蔡松坡打量這間客廳,見空中懸掛一架新式吊燈;正面這張犀皮香桌上,放著一個博山古銅香爐,燃著龍涎好香,青煙細細,香氣氤氳;正面墻上是一幅對聯,“歌舞神仙女,風流花月魁”;兩壁上掛著四幅名人山水畫,下設四把犀皮交椅,一律墊著落花流水紫錦棉墊;周遭地上,置著十幾個盆景,全是奇花異卉,怪石蒼松;角上一架楠木雕花屏風,半掩著通向后院的門戶。松坡看罷,不禁慨嘆:“唉,國亂如此,這里卻和平清靜。”就在此時,老鴇母從屏風后面閃了出來。
老鴇母:“對不住對不住,讓蔡將軍久等了。鳳兒請蔡將軍到她香房里坐。”
蔡松坡:“你可是對鳳姑娘那樣說的?”
老鴇母:“蔡將軍您的吩咐,老奴哪敢胡說。不過……”她知道小鳳仙躺在床上不起來,方才死說活說才剛勉強坐起,心里不免有點發毛。
蔡松坡:“怎么,鳳姑娘不爽快?”
“不是不是不是!”老鴇母眼珠一轉,有了主意,一邊領著松坡往后院走,一邊現編鬼話,“只是鳳兒這些天一心盼著您蔡將軍,如今聽說不是,就老大不情愿,原本早早梳妝好了的,這會兒又卸了妝,無情無緒得很呢。這憨妮子,真當今兒個的王掌柜是凡人之輩?不過呢,蔡將軍,您一會兒可千萬別怪她怠慢,不知者不怪嘛。便是老奴我,開頭看您今兒個的打扮,也差點沒認出來呀。”
蔡松坡也無心搭腔,任她一路絮叨,一直來到小鳳兒的香閨。
進得房來,但見主人和衣躺在床上,脊背朝外臉朝里。
老鴇母有點發慌,急忙掃了客人一眼,對床上大聲說:“鳳兒!快起來,你看誰來了,王掌柜來了!”連說了幾遍,床上沒一點動靜,竟是不理不睬,嚇得她越發慌了起來。
松坡說:“看來鳳姑娘也許身體欠安,就躺著也無妨,我可以在此坐等一會兒的。”
老鴇母長舒了一口氣,把松坡拉出門外,低聲說:“蔡將軍,都是老奴慣壞了她。這么的,她一會再不識相,您盡管用強也無妨,外面我已叫人招呼著呢。”
蔡松坡一笑說:“我自會料理。”
老鴇母說:“那好,那好。蔡將軍,實在對不住了,您包涵,您多包涵!”這才退了出去。
9、青樓論英雄
蔡松坡復轉身入房,見小鳳仙還躺在那里,便不去驚動她。坐在窗前一把椅子上,仔細打量起屋內的陳設,但見妝臺古雅,綺閣清華,湘簾髹幾,天然美好,四壁并沒有什么贈畫贈聯張貼,顯得有點空寂了。掉轉頭再看,卻見旁邊箱篋之上,庋閣卷軸堆積如山,不免動了涉獵之興。他起身輕輕踱了過去,信手一件件展閱,卻盡是客人贈品,其中也有幾位聞名的人物,只是畫技平平,詞意泛泛,竟沒有一件入眼的,不禁自語出聲道:“如此淺薄之作,何堪為贈。”又翻了一遍之后,見小鳳仙還是沒有動靜,就回到窗前坐下,往窗臺上看去。窗臺上有一個小巧精致的支架相框,內裝一幀美人玉照,鮮亮亮地撞入松坡眼里。他想,這肯定就是小鳳仙本人留影了。細看之下,果然青春靚麗,資質不凡,尤其眉梢眼角那一種含嗔含怨、郁郁不平的神氣兒,更是招憐招愛,動人心魄,他忍不住伸手去取,卻有點心慌意亂,相框沒拿上,反而啪啦一聲將它捅倒了,嚇得急忙縮手,扭頭一看床上沒事兒,這才輕輕地吐了一口氣。不過,也就再無取那相框的勇氣了,直勾勾地望著那玉照美人發起愣來,心里忽然亂糟糟的……
我,蔡松坡,堂堂正正一男兒,我坐在這里做什么呢?旁邊躺著一個陌生的年輕女人,面前是她的照片,這兒是她的閨房,我蔡某人這是做的何事?怎么會來到這個地方呢?
這幾天,思來想去,權衡利弊,覺得還是不能放棄醇酒婦人之計,即便根除不了袁世凱的疑忌,但做得好,總可以讓他稍有松懈,漏出一個可乘之機。看來時至今日,這是再不可游移的了,成敗禍福,在此一搏!然而……何處沒有歌舞場,哪里不能吃花酒,我何苦非要來這云吉班,何苦非要見這個小鳳仙呢?你瞧瞧,坐冷板凳,活受罪!不錯,我是想在這風月場里沙里求金,覓得一位善解人意,有點見識肝膽的風塵女子,共同對付袁奸,成就大事,甚至想過,真能遇見一位紅顏知己也是三生之幸。可是,眼前這個小鳳仙,到底怎么樣呢?真是能托大事的那個風塵俠女嗎?松坡呀松坡,要謹慎,莫荒唐,千斤重擔在身,海內群英矚望,萬不可動了兒女之情,一失足可是千古恨啊!走人吧?離開這兒吧?京中八大胡同,千家妓館,哪里不能行醇酒美人之計?
蔡松坡想到這里,不再猶豫,站起身大步向門口走去。
就在這時候,卻聽得背后傳來一聲呻喚:“請客人留步!”
蔡松坡驚訝地回過身來,但見小鳳仙已然翻身坐起,一張粉臉漲得通紅,一對黑亮黑亮的大眼睛看定自己,飽含著挽留之意。他倒一下子緊張起來,不知該說什么好,冷不丁冒出一句:“你,你不睡了?”
小鳳兒不禁撲哧一聲笑起來,露出一對迷人的小酒窩。她看著面前這位拘謹得有點可笑的青年漢子,覺得心里很是過意不去。連忙起身下床,讓坐、喚茶、寒暄。安頓好客人,自己又連忙坐到鏡子前,把披散的長發梳一梳光,把壓皺的衣裳舒一舒平。她還不時從鏡子里偷偷觀察客人的眼睛,見它們是那樣的驚喜、贊賞而又不失莊重,忽然就有一股熱流立即漲滿全身,心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從來沒有過的喜悅……這可真是有點奇怪呢!
奇怪嗎?要說出來也不奇怪。那天,小鳳兒在氣頭上說出了接客的話,回頭很覺后悔。方才又聽說來的是個王掌柜。商人,一想定是那滿身銅臭味的廢物一個,心里更是不悅。她就使起性子躺倒再說,或者給他個兜頭冷落,掃了他的興,他會知難而退的。沒料到這個客人卻說要等,而且也就安安靜靜、規規矩矩地等起來,一等就是個把時辰。這要是個狂蜂浪蝶,早就歪纏起來,哪能這么老實?可見是個心地良善的誠實君子。這么的,她心里先消去了一層反感。
隨后,又聽見客人翻看字畫,時間那么長,可見看得很仔細,有這方面的雅興。接著,那人說出“如此淺薄之作,何堪為贈”的評語,中肯而清高,足證這不是個尋常商家呀。一時便動了好奇之心,偷著看去,眼前一亮,心里一動。只見來客中上等身材,眉清目秀,一襲顯俗的長袍馬褂,掩不住通身往出冒的浩然風骨;一頂狐皮小帽確實好笑,壓不住他滿面英武之氣。怎么的也接客多年,眼里經過多少人物,似這般風采的男子漢,確實罕見。這一瞬間,她斷定此人絕非區區商人,再次也是大儒商一個。于是她興致大發,有心要探求一番。正游移間,看人家抬腳要走,可把她急壞了,也顧不得失態,脫口就喊出了“請客人留步”!
這會兒,蔡松坡也慢慢冷靜下來,把小鳳仙上上下下細端詳,愈覺得勝過相片十分,看得有點目不轉睛。倒看得小鳳仙有點不自在起來,趕緊用話來擋,開口問道:“請教一下,敢問王君是第一次來京嗎?”
松坡說:“是的。”
小鳳仙問:“不知作何生理?”
松坡說:“做點小本生意。”
小鳳仙問:“不知經營的是何等生意?”
松坡哪有這準備,說:“經營的是……是這樣,押著些家鄉的蜜桔來京販賣。”
小鳳仙鬼精靈,抿嘴一笑,再問:“如今是早春天氣,何來時鮮蜜桔?”
松坡支吾起來說:“是販點去年的存貨,在下真的是世代經商,這一點……”
小鳳仙見對方執意不說,并不勉強,笑一笑岔開話題問:“聽王君的口音,府上該不是湖南地面?”
松坡說:“正是,是湖南,湖南邵陽。”
一聽“邵陽”二字,小鳳仙心里一動,更來勁了,眨了眨長長的眼睫毛,試探地說:“瀟湘古域,自古人杰地靈,本是出英雄的地方呢!”
松坡說:“是嗎?”
小鳳仙說:“可惜的是,現世無英雄,都是些假英雄、半英雄、短命英雄。”
松坡也來了興趣:“哦,何為短命英雄?”
小鳳仙良久不語,忽低吟長歌道:“‘謀自由獨立于湖湘之一隅兮,事竟敗于垂成;嗟神州之久淪兮,盡天荊與地棘;欲完我神圣之主義兮,亦惟有重振夫天戈’!請問王君,可知此何人胸襟?”
松坡心下大驚,忙說:“略知之,略知之,這是桃源宋教仁君的壯句吧?”
小鳳仙說:“慘遭暗殺,卅歲而亡,壯志難酬,足堪痛惜!還有一個蹈海報國的陳天華,亦死在而立之年,不都是可嘆的短命英雄嗎?”
松坡此時,對面前這位風塵女子已然刮目相看,正一正坐姿,問道:“那半英雄呢?”
小鳳仙說:“依小女子之見,你們長沙的黃興黃克強,便算半個英雄。他與孫文締造共和,首興義旅,功在國家,堪稱英雄;可是最近那報上說,他與孫文不和,遠避美國。試想故國多難,奸雄當道,正需男兒志士喋血奮爭,顯一番英雄本色,跑到西洋算怎么回事呢?”
松坡再問:“那假英雄又是何人?”
小鳳仙看了松坡一眼,冷冷地說:“假的嘛,現下京中便有兩個。一個姓楊名度,大號?子,是你們湖南湘潭人,早年也曾上書清廷,要求參加甲午之戰,還有那么點英雄氣息;也曾壯懷激烈,悲憤憂國,寫下‘群雄此日爭逐鹿,大地何年起臥龍’的佳句;還曾替你們湖南人夸下海口,‘中國如今是希臘,湖南應作斯巴達’,‘若道中華國果亡,除非湖南人死盡’。哼,言猶在耳,可人呢?投靠在袁氏門下當走狗,鼓吹帝制,不遺余力,逐名逐利,不知廉恥。再要自充英雄,還不是個假英雄?”
松坡聽得入了神,忙問:“這另一個假英雄呢?”
10、錐心傾訴
小鳳仙看了蔡松坡一眼,說:“也是你們邵陽人,大名叫個蔡鍔,字松坡。從前一直傳說他是當今大英雄,其實呢,是個最大的假英雄!”
松坡說:“就是報上寫的那個,讓你罵過的?”
小鳳仙說:“正是此人。你們邵陽老鄉,你可認識他?”
松坡略一沉吟,說:“豈止認識。說來巧了,此人與我同年同庚,同鄉同學,是生死與共的朋友呢。不瞞鳳姑娘,我這次來到京城無親無故,正投在他的門下。”
小鳳仙輕輕哦了一聲,低頭在心里將那“同年同庚,同鄉同學,同生同死”的話重復了好幾遍,猛然抬頭揚眉,又將松坡細細打量了好幾遍,撇一撇小嘴正色問道:“王客商,請問您究竟是什么人?”
蔡松坡一笑說:“我說過了,販桔商人呀。”
小鳳仙看定蔡松坡,說:“王君,您絕不是商人!我看您……莫非就是蔡松坡?”
蔡松坡哈哈大笑:“我是誰?蔡松坡?真是他,還有膽子上你這兒來?鳳姑娘,你猜哪兒去了,我是他的鄉友王新。不過呢,倒是這個蔡松坡請我來的,有話要問你。”
小鳳仙已然胸有成竹,她微微一笑,瞪起一對杏子眼,問:“他有什么好問的?”
蔡松坡說:“他想問你,他與你今世無仇,往世無冤,天南地北,素昧平生。那天你不想見他也就是了,為什么要那么狠地罵他,倒好像他什么地方負過你,你們之間有過什么瓜葛不成?”
一句話問得小鳳仙騰地紅了臉,心也撞鹿似地跳起來,半天才說:“現如今京中父老,四下各界,誰不知道他是袁氏一黨?又不是我一個人這樣罵他。”
蔡松坡說:“假如國人皆錯怪于他,莫非你也要錯怪于他?”
小鳳仙聞言愕然,說:“怎么就是錯怪于他了呢?愿聞其詳。”
蔡松坡自知失言,遂支吾道:“這個嘛……我也不大清楚,也沒聽他詳細說過,怎么的錯怪不錯怪,我一個商人也不問。”
小鳳仙哪能騙過,正色道:“如此搪塞,必有隱情。怎么,信不過我一個青樓女子嗎?”
蔡松坡終是縝密,再三婉言解釋。正在這時,恰巧老鴇母著人送來酒菜,方才打發過去。
小鳳仙神情郁郁,默默地指揮龜奴們調好桌椅,理好席面。
蔡松坡一邊看著小鳳仙這副模樣,忽覺心里一陣不忍,暗暗嘆道:“真也是個多情善感、有血有性的人兒呢。”
老鴇母聽得二人對談了這么大功夫,此時就興沖沖地跑進來,斟滿酒杯,首先舉起來說:“蔡將軍……”
蔡松坡連忙用目制止。
小鳳仙抬頭盯看二人。
老鴇母趕緊改口說道:“蔡將軍剛才還派人來過呢,也沒什么事,就是問候小鳳兒的身體如何了。來來來,王掌柜,老奴先干為敬。”一氣飲了三杯,生怕自己再出錯,又開罪這位大將軍,便借故脫身去了。
留下蔡松坡和小鳳仙,相視而坐,半晌無語。
還是小鳳仙果敢,她忽然站起身來,斟滿兩杯酒,雙手遞給蔡松坡一杯,然后自己端起一杯,開口說道:“蔡將軍,事已至此,莫非您還要瞞下去嗎?若不嫌棄我小鳳仙人在青樓,身為下賤,請您滿飲此杯!”
蔡松坡還能再隱藏下去嗎?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慨然舉杯,一飲而盡,說:“請鳳姑娘見諒。在下正是邵陽蔡鍔,失敬了!這里給鳳姑娘賠禮。”
小鳳仙粲然一笑,隨即兩眼淚光盈盈,仰頭干了自己的杯中酒。
蔡松坡把壺在手,要回敬,被小鳳仙雙手按住,說:“蔡將軍且慢。有話說清了,再飲不遲。”
蔡松坡驚訝地說:“噢,請講。”
小鳳仙動情地說:“蔡將軍,小女子不才。細觀君態,外似歡娛,內懷郁結,必有心腹大事。又聽您方才口出‘錯怪’之語,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如蒙不棄,愿聞其詳。”
蔡松坡好一會沉吟不語,游移再三,說:“鳳姑娘,來日方長,既然認識了,以后慢慢再說吧。”
“君尚疑我嗎?”小鳳仙猛地站起身,臉色飛紅,高聲質問。同時從袖中取出一方雪白的絲帕兒,鋪在桌上,一口咬破右手中指,灑血揮就“死同君謀”四個字,推在松坡面前,自己趴在桌上啜泣起來。
這一切來得太突然,驚得蔡松坡手足無措,頓失平日里的矜持,一邊嘴里喊著“這是何苦,這是何苦”,一邊掏出自己的綢巾,撕成條條,粗手笨腳地替小鳳仙扎綁起來。情急之中,又是頭一次與青樓女子如此接觸,慌忙間老也弄不停當,竟沁出一臉汗珠兒,有的竟滴落在小鳳仙的頭上臉上。
這邊小鳳仙又看傻了!多少年來,哪曾得過男人如此這般的體貼與溫存,一雙明眸涌出大顆大顆的淚珠兒,不由得一下緊緊貼著蔡松坡,大聲哭泣起來。
蔡松坡感動極了,也一下把小鳳仙憐惜地摟在懷里,語無倫次地不知說著些什么……
房中再恢復平靜時,杯盤碗筷已然撤去,房門緊閉,兩人面前各是一杯清茶。
蔡松坡情緒激動,早就積壓在胸中的沉重塊壘,終于有人可傾訴了。面對情真義烈的小鳳仙,他情愿一吐為快,毫無保留。于是,他從自己幼年喪父講起,如何侍母苦讀,如何長沙求學,如何東國習武,如何云南舉義,如何被袁氏所誆而軟禁京都,如何誓死反袁而急無脫身之計,決心以一生名節相搏而行醇酒婦人之計,以及如何為世人所誤解唾罵,為朋輩所譴責,為母妻所不容……從頭至尾,原原本本,詳詳細細,訴說了一遍。
這一場錐心傾訴,只聽得小鳳仙……
11、相見恨晚
這一場錐心傾訴,只聽得小鳳仙出神入化,如醉如癡。聽到講傷心,她暗彈珠淚;聽到講得意,她笑著拍手;聽到講軟禁,她恨聲不絕;聽到講脫身,她站坐不寧;聽了最后一段,她流著愧悔的眼淚,一頭撲在松坡懷里,痛心地說:“蔡君,蔡君,我真糊涂呀!”
蔡松坡也為之動容,他扶起小鳳仙的肩膀,勸慰道:“鳳姑娘,這怎么能怨你?其實應該感謝你才對!正是你一罵,報上一登,事情一逼,我才斬斷最后的游移,決心鋌而走險,一走到底,不管他袁世凱再玩什么花招,也不動搖了。這不,今天才會有咱們的相見恨晚嗎?”
小鳳仙這才梨花帶雨一莞爾,惋惜地說:“松坡,真是相見恨晚呢。我以后直呼你松坡,可以嗎?”
蔡松坡說:“當然可以呀,那我喊你鳳兒吧?”
小鳳仙貪婪地直呼“松坡,松坡”不停氣,忽地又珠淚瑩瑩,哽咽起來。她緊緊拉住身邊這個男人的手,怕他跑掉似的,半天才說:“松坡,但愿鳳兒有機會補償過失,佐君微勞,不枉今生,死而無憾!”
蔡松坡也來了兒女情長,他脫口而出:“好個梁紅玉,恨乏韓蘄王。”
小鳳仙接口說:“蘄王尚有,唯恨自己淪落風塵,難為梁紅玉……”說著又眼淚汪汪的,以幾為枕,伏在那里嗚嗚咽咽地哭起來。
蔡松坡待她略略平息,便細細叩問起她的經歷。
多少年來,多少個日日夜夜,孤女天涯,賣笑平康,任人欺凌。誰來噓寒問暖?誰來叩問辛酸?誰來以誠相待?今日始遇真君子,愿掏肺腑托終身!小鳳仙便將自己的身世遭際、志趣夙愿等情,盡情傾訴。
蔡松坡平日深沉少語,其實最是個重感情的漢子,聽完小鳳仙的血淚情懷,刻骨銘心,不能自己。“鳳兒,不必說了。”指天為誓發愿,“我蔡松坡但得功成不死,總要救你跳出火坑,食言者雷殛!”
小鳳仙再次熱烈投懷,二人緊緊抱在一起……
正在此時,有人大笑著推門闖進來,高聲叫道:“哈哈,好一對明罵暗親的野鴛鴦!”原來是楊度。
二人臊得滿臉通紅,急忙分開坐下。
楊度瞟了小鳳仙一眼,扭頭說松坡:“好一個正人君子,卻是偷情老手,連京城最厲害的刺兒梅都攀折了,小心我報告給伯母弟妹哦。”
小鳳仙獻茶,笑著說:“請楊理事長賞臉。”
楊度撇撇嘴:“哈哈,你撥掉我多少回面子了?為何今日賞臉讓坐,還有茶喝,莫不是要請我做大媒嗎?”
蔡松坡打斷說:“?子,別鬧了。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楊度這才正經起來,說:“北京城中,你想瞞住袁大總統嗎?你還嫩了點啊!”
蔡松坡說:“是嘛。有什么事?”
楊度說:“此事雖然比不上松鳳私會有趣,可也差不多。袁大總統請你入府晤面,就是明天上午。”
蔡松坡心里咯噔一下,說:“你還在開玩笑吧?”
楊度正色道:“誰敢開這種玩笑。明天早飯后你在住處靜候,有總統專車來接。好了,本人傳話已畢,也不敢再打擾你們的好事了。告退。”說罷,嘻嘻哈哈地離開了。
蔡松坡站在原地愣愣地出起神來。
小鳳仙關切地問:“松坡,你猜能是什么事?”
蔡松坡嘆口氣:“一下還真猜不準。這個老奸雄!不過有一點我敢肯定,總是變著法兒把我困在北京。”
小鳳仙沉思地說:“那咱就想著法兒不讓他困住。”
蔡松坡點頭贊同:“對,想盡一切辦法,一切辦法!”
這時,壁上的掛鐘當當地響了五下。蔡松坡掏出懷表對了對,笑著說:“鳳兒,今天天太短了。”有西來的陽光恰好照在那些堆放的字畫上,他接著問道,“這么多好字畫,你怎么不張掛呢?”
小鳳仙嬌嗔地剜了一眼說:“如此淺薄之作,何堪為贈!”
蔡松坡哈哈一笑:“在這等我呢!”
小鳳仙認真地說:“我雖不大懂,也還看不上。松坡,今日相遇乃三生之幸,你該留下點筆墨才是。”
蔡松坡高興,慨允不辭。當下鋪開小鳳仙取來的宣紙,提起大狼毫,待小鳳仙磨得墨濃,下筆一濡,隨即揮染云煙,頃刻間寫好一聯是:“不信美人終薄命,古來俠女出風塵。”上款署的是:“生死交鳳兒女友粲正”,下款落的是:“邵陽愚友松坡敬涂”。
小鳳仙站在旁邊看了一遍又一遍,粉面含羞,秋波盈盈,只是說:“松坡,美人俠女,溢美之辭,當改。”
蔡松坡戲言道:“那好,我這就撕了它。”
小鳳仙噘嘴嗔道:“你敢!”說著麻溜地將贈聯搶過一邊去了。
蔡松坡看看表說:“也消磨得不短了,我走吧?”
小鳳仙依依不舍:“午飯沒吃好,用過晚飯再走吧。”
蔡松坡總是惦著明天的事,說:“我還是走吧,省得老虔婆又來絮叨。”
小鳳仙遂慨然道:“兒女情長,消磨壯志。走吧,我也不留你了。只是明天消息如何,望蔡君勿忘見告。”
蔡松坡正要走,一眼看見那個像框,站住說:“鳳兒,可肯將它賜我?”
小鳳仙說:“那不行!”
蔡松坡說:“為什么不行?”
小鳳兒半晌不語,面生痛楚,凄然道:“鳳兒是何面目,你不是不知道,就不怕老夫人、夫人生氣嗎?”
蔡松坡斂容道:“我蔡松坡一生不做暗事,正是要她們看一看你,再提從良一事,這樣,一來了你心愿,二來也可讓袁賊知道我忙于家事,無暇他顧,豈不一舉而兩得?你方才不是還說,要想盡一切辦法嗎?”
小鳳仙無限驚喜,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慌忙找來一條嶄新的絲方巾,將像框收起包好,遞了過去,順勢依偎在松坡胸前,又嚶嚶地哭起來了。
12、驚爆內幕
第二天上午,楊度坐著袁大總統的裝甲汽車來接蔡松坡。
蔡松坡坐上車,有意一言不發,且看饒舌的楊?子如何開口。
楊度穿一身筆挺的黑色西裝,滿面春風,耐不住寂寞開口說道:“開戒僧,昨夜春風一度,感受如何呀?”
蔡松坡說:“又來混賬。”
楊度大笑:“哈哈,還要擺一副道學面孔!好,說正經的。老弟,假如我楊某人推薦你當上陸軍總長,未來就是開國大將軍,你該如何謝我?可肯在云吉班公設一席,叫新弟媳陪我一醉?”
蔡松坡說:“別開玩笑!”
楊度嘆口氣笑道:“哎呀松坡,人們都說你沉靜莫測,你倒愈發來勁了,對老朋友還這樣口緊嗎?”
說話間,汽車開進總統府,并沒有在袁大總統辦公的春藕齋停下,竟直接開在內書房前。這可是一個優禮相加的表示呢。
蔡松坡頗覺詫異。進得門來,袁大總統并不在,一個侍從副官熱情地迎上來說:“總統現在有客,請二位參政在此稍候。”說完招呼好茶點就出去了。
楊度有點意外,說:“總統說好在此專候的呀?”
蔡松坡哂笑道:“?子,你以為咱們是誰呀,書呆子!”
兩個人坐等起來。
楊度有點尷尬,坐不安席,不停地起來坐下。
蔡松坡卻神色坦然,慢慢踱到對面壁上掛著的一幅極其精美的金像框跟前,仔細端詳起來。只見在一片煙波縹緲的水面上,橫著一葉孤舟,舟上立著一個肥胖漁翁,頭戴斗笠,身披蓑衣,手持木槳,若有所伺。在他背后,幾片蒼云之下,影影綽綽地露出一彎小橋。松坡一撇淺笑,心里說:“你好啊總大總統,還不忘昔日漁樵隱身,韜光養晦,欺世竊國哦!”他不禁想起這張照片的來歷。
宣統元年,投機失策的袁世凱總算保住了腦袋,被清王朝的攝政王載灃趕下臺去。這個野心勃勃的陰謀家當然不肯認輸,為了東山再起,大行韜晦之計,張而皇之地在彰德城外、洹水之畔,筑精舍,架小橋,辟出個“養壽園”來;又自稱“洹上老人”,每天與幾個隨身策士飲酒賦詩,裝模作樣,掩人耳目,表示再也無意出山了。這就特意拍下這張怪模怪樣的照片,自題曰“煙蓑雨笠一漁翁”,遍贈京中故舊,以示閑云野鶴之身,一時頗能迷惑天下視聽。
蔡松坡想到這里,不禁啞然失笑。心里又說:“老奸雄呀老奸雄!松坡不才,今日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廂放馬過來了!”
楊度看見蔡松坡優哉悠哉,還得意地笑著,就一把將他扯過來,按在椅了上,說:“你可真是,坐空城的諸葛亮都比不過你!這是怎么回事呀?”
蔡松坡嘿嘿一笑,說:“這話得我問你呀。你把我拉到這里,什么事也不透風,怨誰呀?”
楊度無意間露口風說:“是總統本人不讓早說的。算了算了,咱們老朋友不在乎這個,我先叫你看一樣東西。”說著,他溜了溜門口,從西服口袋里取出一張紙遞過來。
蔡松坡從容打開一看,乃是已被停職的陸軍總長段祺瑞的一份辟謠通電。上面寫道:“二十年前,大總統在小站練兵時,祺瑞以武備學生充下級武秩,與大總統素無關系,乃承采及虛聲,立委為炮兵統帶,升任統制。及大總統東山再起,祺瑞復見任湖廣總督、陸軍總長等職。以大總統知祺瑞之深,信祺瑞之堅,遇祺瑞之厚,殆無可加。是以感恩知遇,數十年如一日。份雖部下,情逾骨肉。近數年來,祺瑞因吐血失眠,吁請息肩。乃包藏禍心之某國報紙,以挑撥離間之詭計,直欲誣祺瑞為忘恩負義之徒,甚至偽造被人行刺之謠,更屬毫無影響。不得不略表心跡,以息訛言。”
蔡松坡知道重要,默看三遍,記得爛熟,嘴上卻說:“這與我有何相干!”
楊度將電稿仔細收藏起來,十分詭秘地壓低聲音說:“當然與你大有干系!他段祺瑞有什么吐血失眠?無中生有,無非是為自己找個下臺的借口。實在是袁大總統要趕他下臺。被人行刺是謠言嗎?嘁!那是有人要他的命,派刺客夤夜入室殺他,虧他命不該絕,反將刺客一槍打死,第二天以家奴暴斃抬出去埋掉。此事早在外面傳揚,他卻一口咬定是別人造謠,你說這是為什么?我告訴你老朋友,內幕是這樣的,袁大總統手下這幾位北洋大將,功高震主,尤其這個姓段的心思頗大,不愿再為人臣,居然帶頭對帝制嘖有怨言。所以,袁大總統豈能讓睡榻之旁再響鼾聲,不收拾他更待何時,那刺客……明白嗎?”
蔡松坡聽罷為之一震,卻淡淡一笑說:“這與我還是沒有關系呀?”
楊度急了,說:“你咋老不開竅呢?好吧,我把什么都倒給你吧。你知道,當初袁大總統小站練兵,開創北洋一派,憑的是手下王士珍、段祺瑞、馮國璋三員大將,就是人們通常說的王龍、段虎、馮狗之輩。袁大總統把自己的干女兒張佩蘅嫁給段老虎做續弦夫人,又把自己學府胡同那座價值三十萬元的宅第送給他;把自己的家庭女教習周道如嫁給馮國璋做續弦夫人,這都是為的什么?不就要收買他們的一片愚忠嗎?特別是要籠絡住那個可怕的段老虎!可如今怎么樣?王士珍賦閑在家,倒不怕他什么。馮國璋呢,坐鎮南京,擁兵自重,陰懷二心,已是隱患。就這個段祺瑞最為頭疼,袁大總統費盡心機,這才將其打入冷宮,聽說最近躲去西山修身了,會是真的嗎?不會的!因此上……”
蔡松坡插話說:“因此上,元老派失勢,你們這太子派要吃香了是吧?與我蔡松坡還是一點關系沒有呀!”
13、總統家宴
楊度正在興奮狀態,說:“你別打岔!因此上袁大總統仿效古之削藩策,決心處理掉龍虎狗之輩,集權中央。知道不,袁大公子克定可是留德回來的,于是根據他的意見,在總統府內設立一個陸海軍大元帥統率辦事處,為全國最高軍事領導機構,由大總統親自掌握。還要改造北洋體制,重建北洋軍隊。于是乎,就得物色一位才堪大用的軍事家,擔任辦事處的座辦,并主持一切建軍大事。你猜怎么著,袁大公子商之于我,問何人可堪此重任?我呢,你說我能想到何人,自然是你大名鼎鼎的蔡松坡了。你是我的老朋友,文武兼備的全才,海內一體敬服的人杰,當然非你莫屬了呀!”
蔡松坡一言不發,瞅著楊度直笑。
楊度急了:“哎,你不信?我是當著袁大總統和袁大公子的面舉薦你的,他們十分滿意。尤其是袁大總統,笑瞇瞇的,說他對你印象極好,原話是這樣的,‘我能得蔡鍔一人,即可高枕無憂矣’!”
楊度話音一落,蔡松坡揚聲大笑,說:“受寵若驚,受寵若驚啊!?子,我這該謝你了吧?”但轉瞬間臉色有變,心情不免沉重起來。
此時,方才那位侍從副官又出現了,通報說:“大總統和洪姨在小餐廳專候,請二位參政赴席。”
蔡松坡摸出懷表一看,果然已是中飯時分。
再看楊度,不免驚喜異常,他拍了拍蔡松坡的肩背,說:“破例,破例!老朋友,我跟上你沾大光了。”
侍從副官在前引路,轉過一道花墻,果然老遠就看見袁大總統挺著一個大肚子,旁邊依著洪姨,笑模笑樣地迎接來客。不待客人走近,袁大總統即拖著那條早年在南京墜馬跌傷的病足,笑容可掬地迎上來,伸出肥白短小的兩只手,拉起蔡松坡的雙手連搖三搖,大有禮賢下士的悠悠古風,致歉道:“松坡,松坡,讓你久等了。不會在意吧?咱們就在這里吃頓便飯,好在別無外人,邊吃邊談,邊吃邊談。”
洪姨就貼身站在她的萬歲爺旁邊,一雙俏眼早將來客溜了個仔細,插空就夸:“哎呀呀,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呢。蔡將軍果然年輕精健,豐采不凡,難怪大總統就單單看重蔡將軍呢!”搔首弄姿,特別想賣弄她那一對小酒窩。
蔡松坡進京以來,應召進入總統府,也不是一次二次,但從來沒有受到這種待遇。他每次來,都保持著十分清醒的頭腦,自斂鋒芒,謹言慎行,不卑不亢。當下盡管猝然間遇上這么個熱辣香甜的稀奇場面,他仍能從容鎮定,一如往常,方寸不亂,應付得恰到好處。
袁世凱不得不在心中暗自激賞道:“似此子臨危不亂,冷毅沉穩,我北洋諸將中實無其匹。老夫平生閱人多矣,可畏,可畏也!”
袁世凱執著蔡松坡的手,款款步入小餐廳,早有人小心侍奉入座。這里剛剛坐定,猛聽得一派軍樂之聲驟然響起,鼓號齊鳴,好不熱鬧。原來開飯奏軍樂,乃是袁大總統獨有的慣例,比起歷代帝王以絲竹歌舞侑酒伴食,顯得更加威儀赫赫。
好一桌豐盛午宴啊!軍樂聲中,十幾個一色打扮的仆役,捧著繪有金龍和“萬壽無疆”字樣的朱漆食盒(想必是清宮御品),流水似的出出進進,送上來讓人眼花亂的美酒佳肴。各種名酒自不必說,光那早先只供清廷萬歲爺用的“御菜”,就有洪字雞絲黃瓜、鴨條溜海參、燉肚肺、燒茨菇、羊肉絲燜跑絲、烹掐菜、鴨丁溜葛仙米、佛手金卷、蕪爆仔鴿、奶汁魚片、生烤狍肉……五光十色,琳瑯滿目,不下三十多道,連吃家子楊度都不知道從何下筷子了。
袁大總統舉杯在手,笑嘻嘻地說:“松坡呀,隨便叫幾個菜,見笑了。你可能也聽說了,老朽我有點小病,不能飲酒。今天能把你請來很是高興,就破例了!來,干一杯!”接著說,“你們正當精壯之年,務必不要拘泥,痛痛快快地喝上幾杯。老朽記得,松坡該是三十掛零了吧?”
楊度搶著答道:“大總統真好記性,松坡小我六歲呢。”
袁大總統說:“好,好,堪稱青年英才。民國之幸,民國之幸啊!喝,喝。吃菜,吃菜。”
洪姨更顯殷勤,不住地給蔡松坡添酒布菜。
酒過三巡。
袁大總統好像忽然想起似的,對楊度說:“楊理事長,你把事情給松坡講了吧?”
楊度說:“根據大總統的交代,方才簡略對松坡說了,請大總統再當面宣示為盼。”
袁大總統微笑著說:“講了就好,講了就好。”掉頭笑問蔡松坡,“松坡呀,怎么樣?勞駕屈就一事……”
蔡松坡也謙遜地笑笑,說:“聽楊理事長講了。大總統對松坡如此看重,松坡感激不盡,沒齒難忘。不過,松坡自知粗質曲材,年輕望淺,閱歷未深。建軍之任,何其重大,關乎國家興亡與帝制成敗,豈是松坡輩所能勝任?還是懇請大總統予以詳察,另選高才。”
此時,袁大總統站起身來,親自給松坡夾過一筷子菜,認真地放在吃碟中,這才回身坐下,徐緩地說道:“松坡呀,你從來過謙,我是知道的。你在東國學的是軍事專業,在江西、湖南、廣西三省經辦過軍事學校,在云南編練過新軍,都是卓有成效,遐邇聞名的。說句心里話,我當初執意調你來京,也正是為延攬、扶掖你這樣的后輩英才,以為今日重用的意思。至于說到資望淺點,這算什么呢?我就是喜歡你少壯有為啊!何況,你二十九歲任封疆大都督,威鎮西南,名滿天下;如今由我筑得黃金臺,拜你三軍將,四海誰敢不服?松坡,老朽一片真心,你就不必推辭吧!”
蔡松坡靜靜地聽著,心里細細盤算,他想再換一個角度試探一下,就懇切地說:“大總統過獎了。松坡聽說,才德兼備,方能服眾。就算在下小有才能,可在這德字上……想必大總統也已聽說,松坡少小無教,生性癲狂,疏于檢點,涉足風月場中,前時致生丑聞,輿論大嘩,有玷官箴,追悔莫及。似此何以號令三軍,德服天下?還是請大總統三思,另行裁奪為好。”
袁大總統故作吃驚之狀,左視楊度問道:“噢,真有這等事,楊理事長?”
14、面對連環套
楊度急忙停筷說:“大總統,松坡言重了。不過是我們在云吉班吃花酒時,遇一妓女酒后失言,便由無聊小報翻弄是非,無風起浪,有些街談巷議罷了。”
袁大總統哈哈大笑起來,說:“這有什么,這有什么。韓信尚有胯下之辱,不誤封壇拜將,千古揚名。再說英雄美人,累代佳話,哪里就丟人了?我倒覺得松坡過于少年老成,再放開些,再放開些!”
蔡松坡暗想,這老奸雄,這也不痛,那也不癢,看來我得在此見紅了,便又從容說道:“大總統,松坡還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袁大總統筷頭一揮,說:“但講無妨,但講無妨。”
蔡松坡說:“大總統既然如此深信松坡,松坡也就不好固辭了。不過為了帝制大業計,松坡這里還有一個穩妥辦法,松坡畢竟年輕,情愿先行入府,追隨在大總統左右,好生歷練一番,再擔當大任不遲。至于陸軍總長之職,松坡舉薦二人暫代,憑大總統從中求一。不知可否?”
袁大總統盯著松坡凝神細聽,問:“哦,松坡舉薦何人?”
蔡松坡也緊盯袁世凱的眼睛,說:“建軍大計舉足輕重,非段總長祺瑞、馮督軍國璋出馬,難保無虞。”
一聽段馮二人,袁大總統勃然變色,默然不語。
楊度嚇得臉色刷白,一個勁給松坡擠眉弄眼,又用腳在下面踢個不停。
松坡只是不理,依然平靜地說下去:“二公幾十年來追隨大總統,忠心耿耿,功勞赫赫,實可為松坡楷模,松坡愿意……”
袁大總統終于沉不住氣了,擲筷于地,怒道:“不必說了!”但他很快又控制住情緒,強作笑顏地說,“松坡,有些事你是不知情呀……你,你真要老朽失望嗎?”
楊度慌忙打圓場:“松坡,你不知道,段馮之輩有負大總統恩德,不必再提他們了。”
這一回可輪著蔡松坡故作驚訝了,連忙向袁世凱謝罪說:“松坡該死,望大總統不必介意。松坡近時耽于游樂,好些事體不明就里。唉,想不到段馮二公竟是如此……”
袁大總統像是動了真情,但立馬又說起假話:“松坡呀,你還是不了解老朽呢。世凱憂患余生,本就無心問世,早就遁跡洹上,遠避廟堂。誰知辛亥事起,時局艱危,禍患紛乘,戰兢日深。世凱不忍心國家遭劫,萬民涂炭,不得已而勉出維持,力挽狂瀾。其實,并不想做什么大總統,更不想當什么大皇帝。前年,有湖北商民裘平治,竟然寫表勸進,歌功頌德。老朽十分生氣,即著嚴行查拿,依律重辦。去年,又有個宋育仁,公開倡言恢復帝制,本想予以嚴處,念其年老荒謬,精神瞀亂,只將他遞解回四川老家算了。誰知到了今年,忽然民眾請愿如潮,皆言帝制吻合國情,且天公多有示意,瑞兆頻頻。世凱這才不敢過于違拗天意民心,始有籌典之舉。”
說到這里,袁大總統溜了蔡松坡兩眼,見對方正襟危坐,洗耳恭聽,才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接著說下去:“可惜天下之人,多有疑忌之心,竟絲毫不解世凱胸懷。外人還在罷了,可惱段馮二子,忘恩負義,居功要挾,久占高位,暮氣沉沉。一個,長期不過問部務;另一個,每天要睡到十二鐘才起來,似此悖逆庸懶之徒,何堪信任?老朽早就想改造北洋,重振軍威。也早就看出你蔡松坡忠勇可嘉,才堪大用,于是竭誠拜求,躬身延請,深望接續有人,遂我初服。老朽也就馬上告老林泉,永不出山了!想不到你……”說到這里,袁大總統使出看家演技,即刻眼圈一紅,竟現成擠出成串成串的咸湯水來。
事情到了這一步,蔡松坡可就把什么都摸清楚了,也想好了。根據自己平時對袁黨內部爭權奪利、爾虞我詐的了解,加上前面楊度的透露,尤其方才親自試探了老奸雄的心地,看來真的是要給自己加官進職了。但是,他也明白,既然陸海軍大元帥統率辦事處設在總統府,由他袁某人直接掌握,那辦事員也罷,座辦也罷,陸軍總長也罷,都不過是傀儡一個,形同虛設,更是可怕的繩索,把你結結實實地捆在總統府里,插翅難飛,有苦難言,反過來你還得感恩戴德,活活地、乖乖地讓人家牽著鼻子走。好一個一箭雙雕的連環套啊!
怎么辦?答應吧,自投羅網;不答應吧,老奸雄必定別生枝節,也許更糟。不過呢,機警過人的蔡松坡早已成竹在胸,一看對方已然把戲演到哭鼻子的份上,便看準火候說話了:“唉,松坡愚頑,竟不知大總統有此好心,有此難處,實在慚愧之至。人非草木,怎能無情。此時此刻,松坡若再要推三阻四,辜負大總統至愛美意,也就難以做人了!從今日始,松坡此身此心,但憑大總統調用,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袁大總統頓作心花怒放狀,與洪姨相視一笑,面對蔡松坡說:“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啊!松坡,有你來歸,真乃天助我也!你回去抓緊交割原有諸公事,盡快來府就職,不日即有委令下來。取大杯來!”
仆人調好大杯。洪姨親手執掌銀壺斟酒,她著意扭動細腰肥臀,來在蔡松坡身邊,先是莞爾一笑,再拿捏鶯聲說道:“蔡大將軍!大總統早知你會欣然赴任的,已讓他們把辦公的地方收拾停當。往后離得近,我也好讓他們招呼你呀。來,我替大總統先敬你一大杯。”
蔡松坡避開洪姨那一雙風流眼,正色道:“松坡謝過大總統,謝過洪姨。”
出了總統府,楊度長出了一口氣,擦擦額頭上的虛汗,說:“哎呀松坡,我還真怕你這一根筋不答應呢。夠意思。”
蔡松坡已然陷入沉思,好一會兒才說:“夠意思的還在后面呢。?子,回頭我請客,你安排,云吉班!”
15、初嘗相思苦
風塵女子中有人會發相思之真情嗎?有的,絕對有的。此時此刻,這會兒,小鳳仙就艱難輾轉在相思苦中。
說也奇怪。小鳳仙十六歲被迫開始接客,至今七年有余,其間見過多少公子哥兒、風流才子,也曾有過燈紅酒綠華綺宴,也曾有過同衾共枕半宵眠,不過多是強顏歡笑,心冷似鐵,人走茶涼。何曾有過什么藕斷絲連相思苦?然而,自從前天送走蔡松坡,卻叫她情牽牽,意戀戀,怎么也放心不下。她睜眼就看見那副贈聯,閉眼就是那張剛毅英武的臉龐……兩夜來做出無數的夢,又有哪一個不是圍著蔡松坡轉?有幾回她哭醒了,那是夢見蔡松坡將“死同君謀”的血紅帕兒扔在腳下,又將贈聯撕得粉碎,還說“你原來是個煙花女子呀!”又夢見蔡老夫人、蔡夫人將她堵在大門外,罵得她無地自容,隔門摔出那像框兒,摔了個粉粉碎。還夢見袁世凱忽然派來惡兵將,從她身邊活生生拖走蔡松坡,五花大綁,問押到哪里去,說是虎頭牢,問幾時能回來,說是今生休想再見面。有幾回夢里又笑醒了,那是夢見老鴇母忽然急急走進來,女兒呀女兒呀叫不停,說是快收拾,花轎已在大門口,蔡將軍迎親來了。她不信,回身就往房里走,猛地被人從背后抱住舉起來,不是別人,正是怎么也放不下的蔡將軍,那一身新郎官打扮好喜慶……唉,夢呀夢呀,雖是心頭想,睜眼全是空,唯留下千絲萬縷相思情,剪不斷,理又亂,何處是收束,真個要消磨到人比黃花瘦?
今日天亮時,小鳳仙打了個五更盹,醒來一看,已是艷陽臨窗。有只花喜鵲落在對窗梧桐樹上,喳喳地愣歡叫。她看著它,心里默祝道:“喜鵲呀喜鵲,我數到九字頭上,你要是不飛走,蔡君定然來。”結果才數到七,那該殺的花喜鵲掀幾掀長尾巴,撲棱棱一聲飛過屋檐去了,氣得她砰地一下關上窗戶,自己賭氣道:“哼,不來便不來,誰還求誰不成?不來也好,我就把幫你的好主意開銷了,倒該省心呢。”說到“好主意”,小鳳仙還真想出了一個。她這么急盼蔡松坡來,也不全為卿卿我我,她不是那種只知歡宴歌舞的輕浮女子,她是很想把自己的“好主意”獻給蔡松坡。
什么好主意呢?說來也簡單。明天是小鳳仙的生日,她想:趁這個機會,擺出一桌酒宴,請來花元春一些場面上的姐妹,對,重點就是這個花元春!我要在席間當面給她賠情道歉,要報名加入妓女請愿團,我要說這都是蔡將軍鼓勵了我,蔡將軍是多么贊成帝制,多么擁戴袁大總統。我更要借著酒遮臉兒說瘋話,蔡將軍是多么迷戀我小鳳兒,海盟山誓要明媒正娶我小鳳兒,一輩子都不離北京城了……照她想來,花元春知道了,信了,就是袁大公子知道了,信了,也就是袁大總統知道了,信了。這不就幫上我的蔡君了嗎?
小鳳仙正在犯相思,忽然門外傳來腳步聲。她以為是來送茶點的龜奴,便坐著沒動。誰知進來的卻是興沖沖的楊度。不知為什么,她現在看見楊理事長,也略覺順眼了呢,忙起身讓坐,招呼道:“楊理事長,您好早呀!”
楊度笑嘻嘻地說:“報喜的,趕早不趕晚哦。”
小鳳仙瞪起眼睛說:“楊理事長就沒個正經話!”
楊度說:“真是給你鳳姑娘報喜,這還能有假?”
小鳳仙說:“又取笑我,我會有什么喜?”
楊度忽然發現了壁上新掛起的贈聯。他看一看贈聯,又看一看小鳳仙的臉,狡黠地眨巴眨巴眼睛,神氣活現地晃蕩起腦袋,拖著長聲,念四書五經般地唱起來:“生、死、交、女友、鳳兒……”
臊得小鳳仙滿面嬌紅,急忙掉頭走開。
楊度念完,一本正經地說:“慚愧,慚愧!想我楊某人,與蔡松坡同在東洋留學多年,自認是至交。哈哈,竟抵不上你們一面之緣,半日歡娛,瞧,生死之交了都!梁山伯祝英臺!賈寶玉林黛玉!鳳姑娘,個中是何奧妙,祈望賜教,不勝感激涕零!”說著就是一個京劇中的可笑動作。
小鳳仙被逗得撲哧一笑,敬上茶說:“楊理事長,說正經的,你們那天見袁大總統,到底是什么事情?”
楊度說:“你急啦?我道的就是這個喜,你不信嘛。”
小鳳仙真急了,說:“我信,我信,你快說呀。”
楊度彈嗽一聲:“說是可以說,說完可要討報喜錢!你這個蔡松坡呀,吉星高照,官運亨通,要進總統府了哈哈。”
小鳳仙一驚,說:“啊,進總統府?”
楊度說:“是呀,進總統府,沒一點含糊。袁大總統要筑壇拜將,叫你家松坡當天下兵馬大元帥呢!”
小鳳仙說:“不,我不信。他答應了?”
楊度說:“當然答應了,他又不傻。你別說,起先我還真怕他這牛性子壞事呢。”
小鳳仙問:“你怕他壞什么事呀?”
楊度自知失口,急忙掩飾道:“其實也沒什么要緊,不過是我向袁大總統舉薦了他,他要不答應,我豈不是臉上無光嗎?好了好了,現在不管怎么樣,總算我為老朋友辦成了一件好事。”
小鳳仙脫口說道:“好事,好事,什么好事?楊理事長呀,是個大壞事!”
楊度一愣:“什么什么,壞事?還是大壞事?”
這下該著小鳳仙急忙掩飾了:“這……楊理事長,這對我當然是壞事了,他進了總統府,還會記著我嗎?現在這才兩天,都把我忘了個精光不是?”
楊度說:“嗨,就這個呀。松坡此人,看來你還是不了解,雖然面冷,內里卻是個大情種呢!他這兩天不來,是家里小有事端,并不是別的。這不,他派我來,還帶有令箭在此呢。”說著,從西服口袋里摸出一個折成燕形的小字帖兒。
小鳳仙急著要看。
楊度卻縮回手去,嘻嘻一笑:“這個茶是不是有點涼了?”
16、蔡門風波
小鳳仙接過那個燕形帖兒,展開一看,寫的是:“鳳兒見字知悉:我承蒙楊度兄有意保薦,即將被袁大總統另委新職,乃意外之喜。我早想好主意,擬于明日下午三時在你處大宴貴賓。即請你幫同楊度兄發送請柬,并與鴇母想盡一切辦法張羅之,再不變更!切切!再:所請客人名單已與楊兄商定附后。晤面詳敘。松坡草書,即日。”
小鳳仙讀后思忖。
楊度說:“看明白了吧?”
小鳳仙含蓄一笑,說:“略略明白一點,你們男人的事,不明白才好呢。”
其實,字里行間松坡意,她怎么能不明白呢?“有意保薦”就是有意坑人;“意外之喜”就是意外之憂;“我早想好主意”,就是我答應此事不是沒有經過考量的;至于“想盡一切辦法張羅之”“再不變更”,這就更明白不過了。盡管她還猜不透楊度為什么要故意制造麻煩,松坡為什么要大宴賓客,他想的好主意又是什么,以及能不能順利地消除這個意外之憂,但見到這個字帖兒,她心里總算安穩了許多。她甚至感到有點得意,連楊度這樣聰明的大人物,居然都看不出小字帖兒的一絲奧妙,還來問別人看明白了沒有,豈不是非常可笑的事兒嗎?一抹看人當場出丑的愜意的微笑,偷偷掛在她的嘴角。不過,這點小小的得意很快就消失了,因為她馬上回味到楊度剛剛說過的一句話,說是松坡家里“小有事端”。會是什么事端呢?小到什么程度呢?與別人,譬如與我小鳳仙,沒有一點什么關系嗎?一種靈秀女性特有的敏感與自尊,頓時又揪緊了她的全部神經。
忽聽楊度開口說:“鳳姑娘,你既然看明白了,又發什么呆?”
小鳳仙回過神,莞爾一笑,說:“沒有呀,這不要給您續水嗎?”
楊度搖搖頭詭秘一笑:“不對。不能。你一定還有什么心事,我可會相面。”
小鳳仙反應多機敏!她立馬低下頭,咬著下嘴唇作沉思狀,再抬頭時已然兩眼淚光閃閃,語調十分懇切地說道:“楊理事長,我問您一件事,求您能以實相告。方才聽您說松坡家中小有事端,難以脫身,不知道是什么事?”
楊度一聽這話茬,一笑了之。
小鳳仙卻擰住這個話題不放,說:“楊理事長,小女子第一次求您大駕,一點面子也不給嗎?”
楊度干咳了兩聲,支吾道:“我是用詞不當,他一個三口之家能有什么事端?不值一提,不值一提。鳳姑娘,你看這客人名單……”
小鳳仙說:“楊理事長!不管怎樣,您和松坡是老朋友,我就從這一點上求您了,是不是因為我的事?”
楊度知道躲不過去了,嘆了口氣說:“我真沒想到,我這老朋友是怎么了,本可以好好說的家務事,他居然給鬧起一場軒然大波,一點不像他的作派呀!”
小鳳仙給客人換了新茶,說:“楊理事長,您慢慢說。”
楊度又長嘆一聲:“這叫我怎么說呢?其實,到現在我都沒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呢。我看全怨松坡把事情搞僵了。他做事從來縝密周到,照預案行事,唯有這一次真像……”他本想用“鬼迷心竅”四個字,瞥了一眼小鳳仙改口道,“當然,你們這事本是一樁好事,從良嘛,也是大事,你好好給蔡老夫人、蔡夫人講嘛。她們一下想不通也正常,放一放,慢慢再說,總會解決的。可他呢,瘋了似的,手里拿著你的照相,立逼蔡老夫人表態。蔡老夫人什么角色?當下狠狠扇了他一耳光。得,僵住了!”
小鳳仙啊了一聲,好像那耳光也扇在她臉上似的。
楊度又進入了高談闊論狀態,品了口茶:“嘁,扇他大嘴巴子也不是第一次,這個只有我知道。松坡十六歲那一年,吃過老娘一回打呢,可現在打的是大將軍,未來的陸軍總長啊,哈哈!打完他,蔡老夫人拉著蔡夫人要回邵陽老家去。蔡夫人呢,是個老好人,心軟得又撇不下松坡,只是個哭。再說你蔡松坡,就該趁這個機會向老母親說些軟話,好聽的話,至少不必再逞強才是。可你猜怎么著,這混小子絕對鬼……瞪起血紅的大眼睛叫喚起來,走吧,都走吧,今晚上都給我走!太不像話,太不像話了!也是我合該倒霉,正遇著這場面,不能不勸吧?我就先勸蔡老夫人,我說老伯母,老伯母,你消消氣,這件事……不料話還沒說完,啪的一聲,老夫人把一口唾沫噴在我臉上,怒罵我不仁不義,害國害民,把她兒子教唆得不忠不孝,少廉鮮恥,有辱蔡門。你說我這是何其冤哉?唉,這場戲,真不知道會怎么收場。鳳姑娘,我還想問問你,松坡如此行事,令人極可駭怪,其中必有原由。也許你能知道一二?”
小鳳仙定一定神,想了想從容說道:“看來都是小女子我的罪過了!已然身為下賤,還想從什么良啊!害得松坡君失態辱親,闔家不安,連您楊理事長也跟著受了這么大的委屈。既然如此,我也就知道該怎么了結了!”說著,有意顯出一副失望傷心的模樣兒。
楊度倒反過來安慰說:“鳳姑娘,既然并無其他原因,松坡肯定是情迷心竅了。你看,我說過他是個大情種,不假吧?你正該高興才對,務必靠他從良,不要想得太多。”
小鳳仙再搶一步:“楊理事長,話雖如此說,我看還是早斷早好呢,明天的宴席就不必……”
楊度急了,說:“使不得,使不得,家事是家事,宴會是宴會。松坡既然主辦,必定自有用意,看看名單上都是些什么人。鳳姑娘,松坡還讓我告訴你,他明天一準過來。對了,剛才那些話,你明天可別給吐嚕了,記住。”
17、定情戒指
看著楊度的背影,小鳳仙坐在窗前,將蔡門風波的事仔細揣摸起來……
小鳳仙當然不像楊度那樣覺得“極可駭怪”,她想起那天蔡松坡要像片時說的話,斷定這是他在實踐諾言,的確沒有忘記自己,這叫她十分高興。但是,有一點她也覺得奇怪,松坡為什么要當著外人的面,“立逼蔡老夫人表態”呢?甚至喊出攆她們走那樣的狠話?真是他情急如此,還是別有用意?莫非這是他在故意鬧翻,讓楊度張揚開去以迷惑眾人,也可趁機先叫母妻離京脫險嗎?
這天晚上,小鳳仙久久難以入睡,她和衣躺在床上,苦苦思索著蔡松坡這幾天的一言一行,以便知道他的用意,更好地輔佐他成事。她的眼睛時不時落在那幅贈聯上,默讀一遍又一遍,甚至一個字一個字地琢磨起來,似乎其中都含著松坡的微妙用意……忽然間,風起云涌,濁浪排空,一葉扁舟在渡江,舟中呢,就自己和松坡兩個人,一個狂浪劈頭打來,自己失足落水,冷得渾身發抖,可著嗓子喊松坡救我,松坡救我!松坡居然惡作劇,只拉住自己的一根手指頭,拉呀拉呀的疼極了,最后竟然被拉上來了。自己很生他的氣,他卻笑著給自己換好衣服,把自己一下攬在懷里,像抱小孩那樣,可笑死了,也暖和了,一點都不冷了,就是那根手指頭還在隱隱作疼……
小鳳仙從夢中疼醒了。她拾眼一看,老天爺!左手無名指上哪來這么大一只紅寶石金戒指?再扭頭一看,只見蔡松坡立在床前,微笑著看定自己。她急忙揉揉眼睛,一點不假,頓時驚喜得心都要化了,翻身坐起,緊緊摟住松坡的脖子再也不松手。
蔡松坡顯然還不大適應這種溫存,他不好意思地慢慢掙脫出來,說:“你睡覺也不蓋好,凍得又是抖又是喊的,快九點鐘了也不醒來。”
小鳳仙想起方才夢中情景,不禁把頭又抵在松坡胸前咯咯地笑起來,笑夠了,看見手上的金戒指,連忙褪下來問:“這哪來的呀?”
蔡松坡說:“送給你的呀。”
小鳳仙說:“平白無故,送我這個干什么?”
蔡松坡撓撓頭,紅了臉說:“不是平白無故呀,這是……怎么講,就算個定情物吧,老母親的意思。”
小鳳仙驚奇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緩過氣來:“老母親?蔡老夫人?不信。松坡,我不信!我不要!”說著把金戒指遞過去。
這下該蔡松坡驚奇了:“咦,你該高興呀鳳兒?這是老母親讓我帶來送你,今天你生日啊!不是老鴇說,我哪知道你今天生日?害得我又多跑了一趟,這可是老母親的珍藏呢!來,我再替你戴上。”說著拉起小鳳仙的手。
小鳳仙固執地抽出手來,低頭嘆道:“松坡,你的一片真情我心領了,可你不要這樣寬慰我,讓我更難受。”說到這里,她仰起一雙淚水汪汪的大眼睛,用手撫摸起松坡的臉頰,柔聲問道,“你臉還疼嗎?打在哪兒了,你讓我看看。”
蔡松坡推開小鳳仙的手,哈哈大笑起來,說:“我明白了,準是那個饒舌楊度說了什么,對嗎?”
小鳳仙小嘴兒一噘,說:“說了又怎么樣,難道不是真的嗎?吃了耳光還裝相!”
蔡松坡漲紅了臉,說:“就算真的吧。可是……這定情戒指也是真的呀鳳兒,真是老母親答應了的。我要騙你,一會兒出門被汽車……”
小鳳仙急忙伸手堵住松坡的嘴,嗔道:“討厭!誰讓你賭咒了?可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蔡松坡苦笑一聲說:“也是好事變壞,壞事變好。那天,我給母親講你的事,拿出你的像片讓她看,她開頭不大高興。正在這時,卻見楊度撞進來,母親的心情就更不坦然。一剎那間,我觸景生情,異想天開起來,心想,何不趁這多事的楊度在場,借機把事體搞大,弄成他一場風波。兩個好處:迷惑那邊自不必說,若能氣得老母妻兒還鄉而去,先行離京,不為人疑,豈不是意外所得?嗨,不料卻敗在夫人手中。”
小鳳仙問:“夫人怎講?”
蔡松坡說:“她天生誠篤溫厚,追隨松坡有年,終不愿割舍而去。她說,寧愿鳳兒為正她為偏,也要留京共患難。松坡至此,還能說什么?自不能再忍心相逼。到了晚上,老母氣蒙心田,竟爾昏迷。倘若有差,松坡將成千古罪人!于是無奈之下,只得將全部根由稟告老母,且細述了你的心胸及愴楚既往。”
小鳳仙急問:“老夫人怎么說?”
蔡松坡說:“我母親乃深明大義之人,極富惜貧濟弱、扶危救困之心,聽了你的遭際為人,自然是再無二言,只是抱怨不該把這天大的機關瞞著她。”
小鳳仙再問:“那夫人可也知曉了?”
蔡松坡說:“她外出請醫生去了,暫還不知。當然也不會瞞她的。”
小鳳仙大為感動,又默默地流淚不止,嗚咽著說:“如此說來,老夫人、夫人的大恩大德,鳳兒就是三世作報,也怕報不過來呀!”
蔡松坡笑笑說:“這下不疑了吧?這戒指……”
小鳳稸著嘴兒笑起來,含情脈脈地伸過手,小聲說:“你給我戴好了。”可是,還沒等戴好,她卻一頭撲在松坡懷里,嗚嗚嗚地大哭起來。
急得蔡松坡手足無措,面紅耳赤:“這是怎么啦?這是怎么啦?還有話說,還有話說
呢。”
18、說說楊度
小鳳仙依然把頭埋在松坡懷里,卻又撲哧一聲笑起來。
蔡松坡說:“你這又哭又笑的咋回事?我且問你,所有請柬可曾發出?”
小鳳仙撒嬌說:“你呀,真不懂女人!請柬的事,自然盡皆辦妥。松坡,我倒想問你,你怎么有興致大排筵宴,人家的委令也并未下來呀?”
蔡松坡難得開玩笑:“給你過生日呀!”
小鳳仙笑啐道:“你也想學楊度貧嘴嗎?說說,到底為的什么?”
蔡松坡正色說:“當然自有妙用。楊?子沒對你講總統府之行嗎?”
小鳳仙說:“沒有呀,只說他替老朋友辦成了一件大好事。”
蔡松坡微微冷笑:“好一個為朋友!鳳兒,他是為了他的‘太子派’,拉我做個墊背的。太子派你聽說過吧?”
小鳳仙說:“你都給我詳細講講嘛。”
蔡松坡走過去掩上門,坐在小鳳仙對面,講出一段險惡微妙的上層內幕來。
在袁世凱集團中,派系紛紜,互相殘殺,難解難分。總的來說,是兩大派:一派屬于“舊派人物”,或謂“元老派”;一派則稱“新派人物”,亦稱“太子派”。
先說舊派人物。這是從袁世凱在天津小站練兵時開始,至今二十年來日漸形成的一派人物。軍事方面,代表人物是“龍虎狗”,即王士珍、段祺瑞、馮國璋;財經方面,代表人物是梁士詒、周自齊、周學熙、龔心湛等;文治方面,代表人物是徐世昌、楊士琦、朱啟鈴、汪大燮等。這些人物,均有各自可以憑持的武力、財源、黨派,均有當年在清王朝賺來的地位、名望,還有與袁世凱本人不同時期、不同程度的交往歷史。所以,這一派人物由來已久,盤根錯節,根深蒂固,不可小覷。
再說新派人物。這就要從袁大公子袁克定說起。袁世凱共有十六個大小老婆,生男十五,生女十四。唯這個袁大公子是正室于氏所出,根正苗紅。此人機警狡詐,野心勃勃,從德國陸軍學校學成歸國后,力推老子上位稱帝,他自己要做唐太宗李世民。為了培植個人勢力,先派阮忠恕以朋友之情拉攏鐵腕人物段祺瑞。不料段老虎并不買賬,看不上這個乳臭未干的假洋鬼子,再說自己另有一套如意算盤,豈能受別人左右?氣得袁大公子鼻子冒煙,就此與段祺瑞結下不解之仇,在老子面前說盡段氏壞話,又推薦干兄弟袁乃寬出任陸軍次長,專以監視、鉗制段老虎。袁大公子想,接下來怎么辦呢?沒有自己的班底可不行啊!正在他抓耳撓腮之際,可巧就鉆出個楊?子來。
我這個老鄉楊度,從小崇尚“帝王之學”,鼓吹“君主立憲”。他認為袁世凱有“治世才能”,是自己期待已久的“有為者”,通過他可以實現自己的“君主立憲”的政治主張,所以決心要成為袁氏王朝的開國宰相。自然,也就引起袁氏父子的關注、賞識與推重。
我再細說一下楊度。1907年10月,楊度從日本回到長沙,料理伯父楊瑞生的喪事。當時,身任北洋大臣的袁世凱得知后,便與兩湖總督張之洞聯名上本清廷,說楊度“精通憲法,才堪大用”。遂有朝廷電令,讓湖南巡撫岑春萱將楊度“擇日咨送入京”,以四品京堂充任憲政編查館提調。從此,楊度對袁世凱感恩戴德,無限崇拜,拼死效命。后來,袁世凱隱跡洹上時,楊度也不背棄,他預料袁世凱遲早還要東山再起,便趁機大“燒冷灶”,頻頻往返于北京與養壽園之間,報告消息,出謀劃策,很出了一番牛力。
但是,凡事有利必有害,楊度雖然在袁世凱跟前得寵,卻難以見容于那一班“老派人物”。這有三個原因:一個原因是,他既非清朝重要遺老,也不是北洋舊人,又沒有顯赫門第與經濟實力等資本,當然被人家看他不起;一個原因是,當初清廷內閣總理大臣奕,為了請袁世凱出山對付武昌起義,曾將七十萬兩白銀交給楊度,讓他去拉攏袁世凱手下的大員們。這七十萬兩白花花的銀子怎么來的?是湖廣總督瑞贗為求內調獻給奕的賄款。結果怎么著,楊度事兒沒辦成,把這筆銀子獨吞了個一干二凈。自然氣得人家那一派人咬牙切齒,恨之入骨;一個原因是,楊度此人自負饒舌,鋒芒畢露,這就更加遭到老派人物的忌恨與排擠。
袁大頭可不是書呆子,他知道該怎樣玩弄權術,駕馭下屬。他當了大總統后,看出如果要特別重用楊度,必定會招致舊派不滿,造成內部更大分裂。要穩固統治,實現帝制,還是得依靠具有軍事實力和財政實力的老派人物。那么如何籠絡這些人物呢,就得巧妙地先把楊書呆子犧牲一下。袁世凱算吃準了,中國這些文人們,你冷落、犧牲他們一下,屁事沒有!回頭給個糖蛋蛋,他們還會給你賣力。
于是乎,正作好夢的楊度,不僅沒能當上“開國宰相”,連第一任內閣閣員也未能撈上。后來,袁世凱撤銷國務院,改在總統府內設立政事堂,有國務卿一名,左右丞各一名。楊度心想,這下該給個交代了吧?結果更慘:國務卿給了徐世昌,左丞給了楊士琦,右丞給了錢能訓,加上各部總長,全是舊班底。連參政院七十二名參政的第一批名單上,也沒有楊度兩個字。一直過了好幾天,那名單上才補了他。這一下,可把楊?子氣懵了!
可是,你說這聰明人有多傻,他的宰相夢還作不醒,大動腦瓜子來揣摸人家袁大總統的心思,檢點自己哪里沒有弄對,這是出了什么錯呀……
19、看鷸蚌相爭
楊度以為,依袁世凱的心機與手腕,自己光得到他的好感是不行的,還必須在他的周圍結交和布置自己的各色人物,形成一種勢力,方能左右逢源,于中取事。所以,他一方面繼續迎合袁世凱稱帝之野心,竭力效勞,辦起“籌安會”,寫出兩萬余言的《君憲救國論》;另一方面,則一眼盯上了也被舊派人物瞧不起的袁大公子。
于是,袁大公子與楊度同病相憐,一拍即合。二人談到未來的新朝大業,一個以李世民自居,一個則自視房杜,此唱彼和,儼然君臣。接著,楊度開始在四周收羅人馬,招攬同黨,大有成效。先引薦密友夏壽田充任總統府內史,掌管機要,對總統周圍的一切機密動態盡皆獲悉;又拉攏“約法議會”議長孫毓筠、陸軍中將李燮和、煙臺都督胡瑛、大名流嚴復、公府諮議劉師培等六人,共同發起“籌安會”;還招引了法制局長施愚、約法議員顧鰲、政事堂參議薛大可等人,逐漸形成了一個所謂“法律系”的大派別,成為“太子派”的中堅力量;而楊度則儼然魁首,赫赫新派,今非昔比了。
恰巧就在這當口,元老派的鐵腕人物段祺瑞出了漏子,惹翻袁世凱,被撤職奪權,采入冷宮。元老派一時失利,處于守勢。
新派人物自然高興,唿哨一聲,一擁而上,攻勢凌厲。遂有“陸海軍大元帥統率辦事處”之產生,“改造北洋軍計劃”之問世。但是苦于“太子派”中無軍事帥才,便由楊度出面推薦,要蔡松坡出來頂杠,以形成徹底打垮舊派人物的軍事實力。
蔡松坡的這一番話語,直聽得小鳳仙嘖嘖連聲,感慨不已,說:“哎呀呀,你們宦海之中,竟如此陰森可怕!松坡,既然如此,你怎么要答應他們呢?”
蔡松坡嘆口氣說:“不答應怎么行?他們要惱恨起來,就更難脫身了。”
小鳳仙問:“那眼下怎么辦呢?”
蔡松坡沉靜地一笑,胸有成竹地說:“袁世凱這個老奸雄,我是看得他透徹到底了。他是絕對不會將軍事實權交給任何一個人的,更別說是我這樣一個新式軍人,一個與北洋派毫無淵源的湖南人,一個為他尤其忌恨而施以軟禁的異己人物。他請我入府,實為二次下鉤也。可惜蔡松坡吃虧一次,對那香餌就再不會掉以輕心了。”
小鳳仙急了:“那你怎么破他呀?”
蔡松坡笑笑說:“你別急呀,聽我慢慢說。我方才講了,元老派由來已久,盤根錯節,根深蒂固。袁世凱既忌它、疑它、怕它,想取代它,卻又不敢,也不可能;否則,他們只能同歸于盡。這是他們幾十年來造成的生死關系,而今也由不得袁世凱自己。所以,我敢斷定,袁世凱或遲或早還得利用這些老派人物。再者說,這一班元老派雖則處于守勢,但整局看來,卻絕不是劣勢,而且有能力伺機反撲,卷土重來,壓垮太子派。他們現在缺的是反撲機會和借口。假如我們能給他們制造一個機會和口實,鳳兒呀,你就看著吧,一場惡狗互相撕咬之中,必定就有我們的可乘之機。”
小鳳仙若有所思,若有所悟:“噢,我好像明白了一點兒,莫非你如此大講排場地宴請太子派人物,是要故意刺激元老派?”
蔡松坡點頭笑道:“鳳兒行啊!正是這個用意。你想,內定陸軍總長這么敏感的事,至今尚秘而未宣,我來給他大吹大擂,張揚開去,無異于長街夸官三日。那些元老派人物會怎么樣?必定氣得暴跳如雷,鼻歪眼斜,要死要活,上書質詢的,入府告狀的,結伙鬧事的……他們又不知道袁世凱的另番心思,一直折騰下去,可就有熱鬧好看了。”
小鳳仙提問道:“那你為什么要請梁士詒呢,他不是個元老派嗎?”
蔡松坡笑笑說:“總得有個通風報信、挑事不嫌大的主兒呀。這個梁翼夫,是袁黨中的粵派首領,因被皖派攻訐,有點處境不妙。他為了鞏固在袁世凱面前的地位,目下正與楊度們一面勾搭借力,一面又爭功爭寵,你來“籌安會”,我來“請愿團”。如今你楊度舉薦一個蔡松坡,要弄出天大的動靜,我梁某人豈能閑著?鐵定他要惹事生非,敗壞楊度的好事,給自己撈些資本。假如我們在這里大吃花酒張揚慶賀,梁士詒就會立馬通報給元老派,元老派立馬就會打翻五味瓶,弄得個沸反盈天!哎,鳳兒,你在想什么呢?”
小鳳仙看著蔡松坡詭秘一笑,說:“我在想……你別管,不告訴你,也不許你問。”
蔡松坡被小鳳仙狡黠的嬌姿逗樂了,正想學著說幾句開玩笑的話,卻見老鴇母一溜風地旋了進來,報曰:“酒宴停當”!
20、有機可乘
花酒宴就借著那間寬敞雅靜的大客廳舉行,這里早已收拾得窗明幾凈,桌椅整齊,杯箸停當,香氣氤氳。
老鴇母特意換一副鮮亮首飾,恭候在大門之外,時刻預備著接車迎客,興頭十足。
客廳里,蔡松坡和小鳳仙也收拾得衣冠鮮明,趁機說話。只聽小鳳仙說:“松坡,今兒叫局時,務必設法讓楊?子寫花元春,你要在心!”
蔡松坡不解地問:“這卻是為何?”
小鳳仙溜了他一眼,故作神秘地說:“天機不可預泄,待到了時候,管保你目瞪口呆。”
蔡松坡正要追問,就聽見院里有人大聲通報道:“楊老爺到!”
蔡松坡和小鳳仙剛剛站起身,楊度已跨進門來,大呼小叫地說:“怎么還稱老爺、大人?民國已成立數載,新的稱呼呢?”
蔡松坡正想挖苦他幾句,卻見他身后還跟著一位客人,便住了嘴。細打量這位客人,原來是平日極少露面的總統府內史夏壽田,便笑笑說:“午詒兄,久違了!”
不等蔡松坡向客人引見小鳳仙,楊度已是搶得先機,說:“午詒,仔細瞧瞧這位時髦麗姝,就是咱們的新弟妹小鳳兒呀。鳳姑娘,還沒見過鼎鼎大名的夏內史吧?”
小鳳仙向夏壽田微笑致禮,說:“認識夏君,十分榮幸!”
楊度又憋不住,說:“來來來,還得我來作介紹。壽田父親夏時夏老伯聽說過嗎?做過江西巡撫,與袁大總統是世交呢。壽田嘛,現在充作內史,位置了不得,日后對你家松坡大有幫助。對了對了,午詒也是湖南人,看來鳳姑娘你跟我們湖南人有不解之緣啊!”
說話間,就聽到院里唱聲連連,一片腳步聲。蔡松坡忙迎出去,見是顧鰲、施愚、胡瑛、阮忠樞、薛大可等十數位客人到了,便導引入室。小鳳仙也都認識他們,互相一陣寒暄。隨后一會兒,又進來三位客人,其中倒有兩位是小鳳仙沒見過的,只認識打頭一個孫毓筠。楊度這又忙乎起來,給小鳳仙熱心介紹道:“不認識這兩位了吧?這就是赫赫有名的嚴復和劉師培。”
一提二人的名字,小鳳仙就知道了。這位嚴復名頭太響了!他是福建侯官人,精通英文,翻譯西人赫胥黎之《天演論》等多種著述,小鳳仙還試著啃過,哪里啃得動!后來聽說他也參與發起“籌安會”了,很替此人惋惜過,現在看上去,倒也不覺得怎么討嫌。
而那位癆病鬼劉師培,小鳳仙一看就渾身不舒服。為啥呢?有個原因。這位所謂家學淵源的經學家,當年變節投誠,充當內奸,居然向清政府兩江總督端方告密,把江浙革命黨人準備武裝起事的計劃泄露,害得舉事不成,不少人頭落地。小鳳仙自己是浙江人,從報上看到這個消息,便一直記恨這個賣友求榮的劉師培。又聽說此人投靠了袁世凱,也成了“籌安會”的發起人,就更加憎惡。想不到他今天居然也來此趕趁,若不是大局在胸,真想好好報復一下。
這時,蔡松坡招呼大家入座,說:“諸公都是信人,已然差不多到齊,就差梁公士詒了,想必也是快到了。”
一聽還請了梁士詒,一陣騷動,眾皆驚異。
孫毓筠問:“怎么,松坡,你還請了梁大塊頭?”
蔡松坡特意看了一眼楊度,說:“我本來猶豫,商之于?子,倒是楊兄宰相肚里能行船,讓請了來的。”
楊度一聽宰相肚里能行船,心里舒坦極了,站起來得意地說:“這有什么?就算是我請來的吧!雖有政見不合,我兩也還有過同榜之難呀,是不是?”
原來十一年前,清政府開設經濟特科,在京會考。梁士詒高中第一等第一名,楊度緊隨其后,是第一等第二名。但是放榜前,西太后向軍機大臣瞿鴻機征求意見時,瞿因為與閱卷大臣張之洞不睦,就趁機找茬兒,說梁士詒與梁啟超同姓,與康有為(別名祖詒)的名字同一個字,是“梁頭康尾”,保不齊是康梁同黨。西太后一聽“康梁同黨”四個字,依然心驚肉跳,遂下旨“不予錄取”,并著查辦閱卷大臣。同科的楊度也跟著倒霉,有了新黨嫌疑,一齊除了名。
此事當年鬧得滿城風雨,不亦樂乎。所以現在楊度不說同榜之誼,卻用了一個“難”字。
大家見頭兒說了話,也就不再吭聲。
楊度更加自負起來,說:“你們都不知道內情呀,目下粵皖交惡,互相撕咬得厲害。皖派首領楊士琦這個狗才,借左丞之位,聯絡了許多黨羽,正在抄梁大塊頭的后路呢。所以呀,我們不妨趁勢拉他一把,多個朋友多條路嘛。”
話音剛落,但見碩大無朋的梁士詒,大搖大擺地踱將進來,噴著滿嘴酒氣說:“楊同榜,你在說什么呢,又在夸你新納的小賽花不成?”說著向眾人致意,“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累諸位久候,抱歉,抱歉!”又向蔡松坡和小鳳仙笑笑說,“貴柬上也不寫清,這讓喝的是什么酒啊?”
楊度應聲說:“梁同榜,你這東拉西扯說啥呢,滿嘴酒氣,這又在哪灌的黃湯?”
梁士詒洋洋得意起來,說:“不過是我們請愿團的領袖們小聚一下,讓花元春花姑娘灌了三大杯。”
楊度一聽,頓時面色不悅,默然不語。
蔡松坡看在眼里,他知道這一向“請愿團”越搞越上勁,竟讓“籌安會”大為遜色,門前冷落車馬稀。楊度當然不服,又在原來掛著“籌安會”牌子的地方,大大地懸出一個“憲政協進會”的新號牌。但是,雖然新鮮了幾天,終是敵不過人家那邊熱鬧,于是心懷妒忌。再者,楊度自持是袁大公子的第一知己,便與花元春多有來往,現在聽梁一說花姑娘給他敬酒,心里更不得勁。蔡松坡看準時機,說道:“哎呀梁公,這花元春可是袁大公子的禁臠,居然敬你三杯?梁公面子不小哦。”
梁士詒益發得意起來,挺著大肚子哈哈大笑,說:“這不算什么,這不算什么。平常事,平常事。”
楊度臉上可就掛不住了,板起一張瘦臉冷冷地說:“松坡,別聽瞎擺活了!不早了,開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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