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次見到那八棵白楊樹時,我心怦怦直跳,驚,喜。作為南方人,我最初在《白楊禮贊》里認識了白楊樹,記憶特別深刻的是茅盾把它比作“偉丈夫”。我也時常聽到那首歌,“一棵呀小白楊,長在哨所旁。根兒深,干兒壯,守望著北疆……”也許在某些時候某些地方也曾經過白楊樹的身旁,但是我從來沒有刻意在生活中識別它。像現在這樣很直接很突然地見到白楊樹,心靈受到一種強烈的沖擊,更不曾有過。八棵樹列成一行,在我眼里一下子成為一列哨兵巋然屹立似的風景。
那是幾年前的夏天,我把家搬到了新街口外大街23號院18號樓。這是座占地廣闊的軍隊大院,俗稱“小西天”。行李收拾妥當,我就迫不及待地讓老劉帶我去逛大院———他早前在我面前夸贊了無數次這座大院。
18號樓前就是大院的小花園“和諧園”。和諧園雖然面積不大,卻姹紫嫣紅,各種花正在盛開,尤其是園區北面整整一排茂密的西府海棠,開得千嬌百媚,直叫人心花怒放。在花園轉了兩圈,又繞過大半個營區,然后來到食堂、招待所所在的那條道。瞬間,我被道旁14號樓前那一排高高的樹木吸引住了!寬闊的樹冠,灰白色的樹干,樹皮上有粗粗細細像人眼睛一樣的斑點,陽光下,青色的葉子閃著銀白色的光亮,有蟬鳴聲正從樹葉中傳出。最震撼我的,它那么高,那么壯,那么挺直,那么傲然!枝枝杈杈全都向上伸展,像是要去觸摸天上的白云,沒有旁逸斜出,沒有垂枝雜條,枝繁葉茂,生機勃勃!
老劉說,這是楊樹,白楊樹。
啊,這就是白楊樹,這就是“偉丈夫”!我一棵棵數將過去,一棵,兩棵,三棵……七棵,不,八棵!八棵白楊樹,我將頭仰成直角也望不到它的樹尖尖!
這樣的白楊樹,一定是因為它長在軍營里,才如此高碩,如此陽剛,如此威儀。
大院里還有一些楊樹,它們散落在院中各個角落、道旁,雖然沒能形成八棵白楊這樣的景觀,但棵棵高聳,樸質雄壯。
之后,我只要下樓散步,就要去看那八棵白楊,在那樹下幾十米的步道上來來回回地走,反反復復地仰看它們,深深淺淺地思想一些與白楊與植物,甚至與大自然與生命的事情。
如此近距離的,我看到了白楊樹的四季。在秋天,秋風中它樹葉嘩嘩,落葉蒼黃,唱響秋的頌歌;在冬天,寒風里它樹身光裸,磨練意志,為來年積蓄能量;到了春天,它抽枝萌芽,花枝棕紅,和萬物一齊葳蕤生光;新的夏天來臨,它又開枝散葉,濃闊成林,為軍民營蔭造涼。生命成長,在樹身刻下一道光鮮的年輪印痕。美哉,壯哉!
機緣巧合,兩年后我住到了奧森公園北園附近,這里生態優美,空氣清新,視野廣闊,比小西天更加宜居。奧森北園有一片占地闊綽的白楊樹,景色非常壯觀。可是,每當我去北園散步,我眼里映入的卻仿佛是小西天的那八棵白楊樹。越是“相思”,越覺得那八棵白楊樹背后有非同尋常的故事,盡管理論上我已經知道,白楊樹就是一種落葉喬木,一種很普通的樹。大路邊,田埂旁,有黃土的地方,就有它的身影。在北方的軍營里,白楊樹更是再平常不過的植物。
二
坐在大院東門邊一個看得見大院風景的小店里,我就那八棵白楊樹采訪了老趙、老陳,老劉也在。
老趙、老陳和老劉是同事,但他們比老劉進大院早一二十年,對大院非常了解。他們都是軍史專家,老趙儒雅,老陳睿智,老劉沉穩,性情各異,但骨子里都是軍人豪情,在一起就仿佛是一道白楊風景。他們二十多年來從事軍史研究,戰友情很是深厚。軍隊有關組織沿革方面一千多萬字的軍史書籍,就是經過他們那個編研團隊收集整理、采訪調研、編輯撰寫并組織出版而成。如今他們都退休了,但都退而不休,在繼續燃燒生命的激情。他們就是給軍隊修家譜的人。
這“小西天”既不是《西游記》中的地名小西天,也不是乾隆時期在北海建起的方亭式宮殿建筑群小西天,而是北京海淀區從新街口往北,積水潭與鐵獅子墳之間的街道泛稱。此地從前為曠地,也是亂墳地,因西北有廟,曰“小西天”。
采訪中,他們話語中時時流露出的以小西天為美、以軍隊為榮的情感令我動容。最有意思的是,他們說話的語氣,展現出了各自的性格特點。為了保持語言上的原汁原味,我且以實錄的方式進行。
老趙慢條斯理地說:你要說大院里的楊樹,白楊樹啊,還真有故事呢。你看我們進營門的這條道,叫銀杏大道,兩邊栽的是銀杏樹,這幾天黃葉了,正好看呢。可二十多年前,那是兩排楊樹啊,又高又大的白楊樹,五十年代栽下的。楊樹道里邊是綠籬是地柏樹。六七十年代也栽了不少楊樹,總共有好幾百棵哩。五十年代栽的楊樹現在就剩一棵了。
我大驚:啊?原來都是楊樹?只剩一棵了?
老趙:是啊。如果那兩排楊樹沒被砍沒拔掉的話,現在比你說的那八棵楊樹還要高大。那八棵楊樹是七十年代栽的。
我:為什么要砍掉那又高又大的白楊樹?
老趙:為了種銀杏樹啊。我是八十年代進這個院的,但七十年代曾來過幾次。在我記憶里,這個地區主要是楊樹,不光咱們院,這周圍的行道樹,綠化樹,都是楊樹。新外大街兩邊、北太平莊那條路、包括北土城那一片,路兩邊也都是楊樹啊。當時北京城區最多的是兩種樹,一種是國槐,一種是楊樹。我們大院北邊,北師大南門那條道,也是一排楊樹、一排槐樹。
老劉:老百姓家里則種棗樹、柿子樹,大概寓意早生貴子,事事如意。
老趙:1999年,門口那兩排楊樹砍掉了,種上了銀杏。
我:五十年代栽的楊樹,長到1999年,40多年的樹,砍了多可惜啊!
老趙:禍起飛絮。楊樹就是愛起飛絮啊。
老陳聽著老趙說話,好幾次都想插言,但又忍住了,這時終于按捺不住了:是這樣,我們這個大院的綠化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種楊樹;第二個階段,種銀杏樹;第三個階段是全院美化,建和諧園小花園。這三個階段與大院發展的歷史分不開。我是1977年底來大院的,到1999年,二十多年跟楊樹相伴,我看著它長高,它看著我長大。這個大院的房子是五十年代和人民大會堂同時期蓋起的。當時這個院是給負責建設“北京十大建筑”的建筑公司用的。建十大建筑剩下來的下腳料去哪里了呢,主要都用到三個地方,旃壇寺是一處,地安門是一處,還有就是我們這個大院。人民大會堂建完了,建筑公司要撤走,這房子就給了軍隊。隨后軍隊好多機關單位就都到這里辦公。到九十年代,許多單位陸陸續續搬出去了,這里成了綜合營區。當時這個院,地理位置比較荒僻,為什么叫小西天,小西天是另一個世界呀。最早住進來的是一批校官。那房子質量非常好,現在快七十年了還非常好。房子蓋好了,不能光有房,沒有樹,所以得修上道,栽上樹。栽樹首選就是楊樹。為什么種楊樹呢?楊樹是速生的,適應性強,長得又快,很容易成景,今年栽上一棵小楊樹苗,春風和煦鮮花盛開的時候,它三晃兩晃就長起來了,三年以后就是景觀了。楊樹一般用做板材,當棟梁,上梁,蓋房子,也用來做包裝箱。楊樹遮蔭效果也比較好,實用,實惠。
老陳是他們三個中年紀最小的,說話像演講一樣,條理清晰,神采飛揚。
老劉一邊點頭一邊概述式地補充道:楊樹不單單有實用價值,還有象征意義。就像有歌唱的,小白楊,它長我也長,同我一起守邊防。
老陳:對對,就是軍人有白楊樹的那種神韻。
老趙:你可以和我們大院的警衛戰士在白楊樹下照個相哈。戰士挎著槍,英姿颯爽的,軍人氣質跟那個白楊樹神韻更加吻合。
我的腦海里迅速幻化出我和警衛戰士在白楊樹下合影的情景,非常有畫面感。我的第一感覺是白楊樹在軍營里長得更快,大概就是象征意義更能反映白楊樹的本質。
老陳:楊樹也很好看。春暖花開的時候,特別是三四月份,楊樹開始吊楊樹花,兩排楊樹全吊著楊樹花兒,飄飄蕩蕩的,非常有意境。花開完落了以后,開始發葉芽,芽一出,開始飛毛。
老趙:楊樹花就是一束一束,一串一串的那種,像毛毛蟲,像小尾巴似的。
老陳:楊樹葉子剛長出來的時候很鮮亮,大風一刮,這迎面一看,嘩啦嘩啦嘩啦,銀光閃閃,感覺心曠神怡。春天了呀,心情都不一樣。八幾年有個外國首腦來中國訪問,正好是楊樹開始飛花。去八達嶺長城的車隊從我們大院門前經過,滿大街飄的全都是楊樹花絮,像下雪似的,飄飄灑灑,在我們看來,正好是一景呢!那時候樹種品種比較單一,沒有人意識到楊花有什么不好,反倒覺得這個挺好看的。小孩兒還追著楊絮跑,伸手去胡擼它,讓人感到一種童趣。
老趙說:天下飛絮一樣好看呢。陜西有一景,叫做壩柳飛絮,漫天飛雪似的,和北京的楊花飛絮是一樣的漂亮。
老陳:楊樹從開花,吐蕊,一直到葉子伸展,到夏天遮蔭擋雨,都很美。到了秋天,只要風一過,葉子嘩啦嘩啦嘩啦,落得滿地都是,人走在上面沙沙的響,很動聽。葉子落完了,到12月中旬,下場雪,正好將葉子半遮半蓋上了,那景致非常有詩意。
我:既然這么美,那后來為什么要砍掉?
老陳:正當大家對這個楊樹感覺到很情長的時候,中國要加入世貿,對生態環境的要求高了許多,北京倡導大規模換樹,美化環境,要樹木多樣化,大家才開始認識到這個楊花不環保。于是大院綠化進入第二個階段,栽銀杏樹。換栽銀杏樹,大家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那時我們辦公已搬到旃壇寺,有一天大家從旃壇寺坐班車回來,下車一看,白楊樹全給砍了,都驚呆了。大家都是看著楊樹長大的,以前兩排楊樹栽得比較密,高高的,很威武,現在一下子都變成殘枝斷干,歪七扭八地倒在地上,感情上實在接受不了。哎,這是什么人干的?這么多樹給砍了太可惜了!這不是敗家子嗎?氣氛很緊張。大概過了不到一個月吧,二三月份,這些個樹坑里,栽上小胳膊粗的銀杏樹,直徑大概也就十公分大小,三四米高,也沒有葉子,和原來的楊樹反差太大,大家心理落差更大了。
我:我看院子里白楊樹還有不少,包括那八棵白楊樹,是不是那時有意識保留下來的?
老陳連連擺手:哪里!當時主要是反對的聲音太大,僵住了。于是,伐掉的就伐掉了,沒伐沒挖的就不再動了。但不久,超市門口那棵楊樹,一個枝子突然斷了,掉下來,造成差點砸到人的險象,于是又有人提出來要把楊樹都挖掉,并動手砍那棵楊樹的枝子。可人們不愿意,尤其是老同志,都圍到樹下,死活不讓砍不讓挖。幾番理論,幾番爭吵,最后沒有再砍楊樹,只把枝頭削一削了事。
老趙:那棵楊樹可以說是死里逃生啊。現在它是唯一幸存的五十年代栽的白楊樹。現在院里的楊樹都是那時候幸存下來的,總共不到五十棵,大都是七十年代栽的,你說的那八棵,我來的時候只有碗口粗哩。
老陳:二十多年過去,當初小胳膊粗的小銀杏樹,現在長得也像水桶那么粗了,也是枝繁葉茂,碩果累累,景色宜人。每到深秋,樹葉變黃,滿樹的金葉,男女老少紛紛來到樹下拍照,別有一番景致。這期間大家了解到楊樹飛絮不環保了,才覺得當初換銀杏樹沒錯。銀杏栽上后,緊接著就是第三個階段,整個大院的綠化,開始種花呀草的。
老趙:種植有百十來種植物啊。和諧園就是2003年起建,2007年以后慢慢完善起來的。園里那個小池塘,那些假山,花了不少功夫和心血。“和諧園”那三個字,還是著名書法家李鐸題寫的,那個刻字的大石頭還是泰山石呢。現在園子里邊有銀杏,桃樹,杏樹,柏樹,松樹,還有石榴樹,連櫻花樹都有了。特別是那一排西府海棠,每到春天花開了,多漂亮啊,花是白的粉的,旁邊有什么紫薇、木槿呀好多種,真的美,真的是一個百花園了。
老陳:大院里的樹大概分幾種,一種是常青樹,像萬年青、松樹。一種是落葉喬木,像梧桐樹、黃楊樹。還有一種就是觀賞類的,像玉蘭、海棠、柿子。
老趙:光是玉蘭樹就有好幾個品種呢,一種是紅的,一種是紫的,一種是粉紅的,還有一種是白白的呢。近年又還有一種嫁接的,白里透紅的那種。柿子樹品種也多了,有燈籠柿,有磨盤柿。有一次老劉我們在花園碰見,手里都拿著柿子。因為正好趕上摘柿子,這么大的磨盤柿啊,我們隨便摘。
老陳:隨便摘隨便吃。那柿子是原生態的,摘下來就能吃,甜甜的,我們摘下來就咔哧咔哧地吃,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喜悅感。
老趙:觀賞樹還有垂榆。垂榆是榆樹的一種,就是曲里拐彎的那種,從新疆引進的,到目前來說并不是很多。還有一種龍爪,一種紅桑,也都長得曲里拐彎的,很特別。
我:長得最高的還是白楊樹吧。這大院里的白楊樹,陪伴你們幾十年了,你們一定感觸很深吧?
老陳的臉上泛起自豪的光:我們確確實實對楊樹太熟了,太有感情,也太有感悟。從小樹苗茁壯成長,到老楊樹渾身樹皮,道道裂痕,它是任憑風刀雪劍摧殘,不畏寒暑,有風骨,這都是它的特點。像老趙這樣頭發蒼白了的老軍人,奮斗了一生,編撰了那么多書籍,為后來的研究者打下了堅實基礎,多像棵老楊樹。為什么以前那么多白楊樹,和中國人民對白楊樹有感情、太喜歡也有關系,從這個意義上講,白楊樹是種在人民心中的樹。
老趙笑瞇了眼:這么說,那我們都是白楊樹。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小西天打造得很漂亮,跟幾代軍人的付出分不開。這個小區的園林建設,前后花了很多年。全軍第一次評選綠化先進單位的時候,我們這個院就是全軍的營院綠化單位,當時還拍了專題片,解說還是中央電視臺著名播音員邢質斌呢。
老劉情不自禁地挺了挺腰:軍人確實都活成了白楊樹。人的生命才多少年,而大樹能活一百年上千年。軍人就是有白楊樹的那種精氣神,隨便往哪里一站,就能讓人感覺到不一樣。
老趙:我們大院可以說是個寶地啊,很多人都長成了白楊樹一樣,讓軍隊形象發揚光大。很多軍隊高級領導干部在這里辦過公,很多將官是從這里起步的。很多名人就是從這里走出去的,像中央臺少兒頻道的節目主持人鞠萍,歌手蘇小明,電影演員沈雪、李虎,還有原來演總理的黃凱。黃凱是總政話劇團的臺柱子,在《開國大典》中飾演總理令人印象深刻。
老陳:現在在小西天生活的有好幾千人。很多在這里工作生活過的人,對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很深的感情。前不久我寫了首打油小詩《小西天》,發在我的公眾號里,下面竟跟了3000多條留言,都是對我們大院滿滿的熱愛和懷念。
老陳扒拉著手機給我們看。他的詩這樣寫道:“緊靠杏壇鄰二環,古來名叫小西天。院中置景和諧園,四季有花空氣鮮。生活娛樂設施全,幸福指數更無前。”確實是打油詩,詩后面配了二十多張大院的四季風光圖片。
留言①:離開小西天22年了。懷念在小西天度過的12年軍旅生涯。我的青春獻給了這片土地,從童年到結婚生子,一生難忘。
留言②:小西天大院,我心靈的故鄉!當年我在大門口站崗,兩排楊樹非常美!很想念軍旅生涯,想念大院自然古樸的氣息。
留言③:看到部隊大院的風景,又讓我回憶起三十年前,我探親假時去住過。早上嘹亮的起床號把戰士們叫醒,老公起床跑步,中午也在操場上摸爬滾打,訓練的場景令人難以忘懷。做為一名軍嫂,我感到無上榮光。現在老公雖然已經轉業到地方工作,但他的部隊習慣和軍人作風依然沒變。是軍人讓我真正感受到大院之美。
留言④:這是我的家,我從小到大有太多難忘的回憶都在這里。我們這一代大院人,成長的每一段路程都跟這里緊密相連,同時我們也見證了這里的每一個改變。愿小西天永遠美好下去……
還有一位大院外的讀者留言說:我是生在小西天。小時候,我們院外的小朋友不走小西天部隊正門,我們翻墻進去,看操場上的露天電影,每人拿個小板凳,哈哈哈,看完再翻墻回家。那個時候的我們可開心了!
……
看著那刷不完屏的留言,我心里充滿了感慨。從八棵白楊樹到銀杏樹再到和諧園,一代又一代大院人,他們的青春和愛,他們的歡樂與汗水,也都是美化大院的精神植被啊。
老趙:我們見證了大院綠化的變遷,但具體情況可能老史更清楚。
老陳:對對。老史調到這里,第一個活就是栽銀杏樹。他后來還在語錄牌后面搞了塊萬里長城墻。
老史?記者出身的我,刨根問底的勁兒一下子又提了起來。
是夜,老劉陪著我在大院里轉了一圈,特意去看了超市門口五十年代栽的幸存下來的那棵白楊樹。以前,也許因為它周圍總是停滿了車子的緣故,我沒太注意它。它樹身粗壯得我和老劉兩人合抱也沒能把它抱住。樹身兩米高處,有好幾個碗口粗的疤痕,我想它們一定是當年被砍了枝杈后留下的傷疤,如果只是年輪的標志,不會如此密集地出現在同一樹段。就從這些疤痕起,楊樹分成兩個巨大的枝子,然后像雙子座一樣齊齊向上生長,高高聳立,高過了六層樓。燈光下,它的葉子遍染了一身褐黃的光,散發出一種久經滄桑的味道。
在這棵白楊樹的斜對面,就是“提高警惕,保衛祖國”語錄碑。它已經被裝飾一新,周圍襯了紅底,下邊鮮花簇擁,非常有氣勢,有氣魄,有氣場,有審美價值。背面那個“江山如此多嬌”墻,整面墻就是萬里長城瓷磚壁畫,豪邁大氣,與軍營、軍人、軍隊的氣質非常契合。
我還特意去看了那八棵白楊樹。我在樹下駐足仰看它們的時候,恰好一陣風吹來,半枯半黃的樹葉嘩啦嘩啦地響起,奏樂一般,仿佛在歡迎我的到來。植物是有靈性的生命,我對這八棵白楊樹超乎尋常的關注,它們一定感知到了。
走出東門,我回頭凝望銀杏大道,耳畔忽忽然響起《詩經·陳風·東門之楊》的詩句來:“東門之楊,其葉。昏以為期,明星煌煌。東門之楊,其葉肺肺。昏以為期,明星煌煌。”這首描寫男女青年約會而久候不至的情詩,全詩僅八句,短小精練,意象優美。而最令我動容的是“其葉”“其葉肺肺”兩句———東門外白楊樹枝繁葉茂,風吹樹葉沙沙作響的夏夜美景。眼下深秋已近,銀杏樹葉金黃未至,但風吹樹葉亦然沙沙作響,這小西天東門內的美景豈輸上古夏日之夜?若是那五十年代栽下的兩排白楊樹依舊在,現在得有30米高了吧,那又將是何其壯麗的風景,何其熱烈的音律呢?
三
隔日,老史接受了我的電話采訪。他正在外地度假,一聽是要談大院綠化,隔著千山萬水,立即激動地說好啊好啊。
老史是1997年從駐地到的小西天,主管營房綠化,首先對小西天的樹種進行升級換代。
老史打開了話匣子:升級換代換什么?把楊樹換成銀杏樹。楊樹那個飛絮飛得滿天滿地都是,對人的呼吸不好,夏天葉子堆在一起,很容易起火,不安全。銀杏樹生長雖然慢一些,但銀杏樹作為綠化樹、景觀樹的檔次、品味比楊樹要高,美化效果好。
我帶隊到臨沂去拉銀杏樹苗。臨沂不是銀杏之鄉嘛,那樹苗我們是一棵一棵挑的。拉回來栽上,路南三十六棵,路北三十四棵,正好七十棵。都是四米的間距,四米一棵,四米一棵。栽樹開始不可能百分百成活,怎么辦,我們就像就看小孩兒一樣,每天去剝那樹皮,看成活沒有,有沒有綠,發芽了沒有,實在不行了,我們就要更換。這更換得到處去找樹、挖樹。樹的個頭大小,高矮粗細得跟咱們的樹相匹配,還得是一個年代的,真是非常不容易。那兩排銀杏樹,我們前后補了三四次,三四年后兩邊的樹才補整齊,才成型成景。到現在,哪棵樹是后補的,哪棵樹是從哪里來的,我都記得清清楚楚。比如說咱們營門進來,大道兩邊的第一棵樹,就是我們聽說昌平有樹,跑到昌平去找、去挖,然后拉回來的。那兩棵樹非常整齊,長得標桿溜直,好像就是那兩排銀杏樹的排頭兵。
現在大院的銀杏成了一景。特別是深秋,銀杏葉落地特別美,金黃色的,就像金光大道一樣。那些年我們不讓掃落葉,而是讓樹葉就鋪在地上,欣賞一段時間后再清理它。銀杏樹旁邊的樹墻子用的是冬青,往里邊栽了一些灌木花木,紫薇啦,月季,一層一層很有層次感,保證每個季節都有花開。
我:當初圍繞換栽銀杏樹,是不是發生了一些沖突?
老史越發激動:可不是!當年小西天進營時,五十年代進來的老同志,白手起家,親手栽了楊樹的,看著小白楊長成參天大樹,怎么會舍得讓你把樹砍了呢,氣憤,反對,抗議。一個是堅決不讓砍,再一個就是反映到北京市。結果電視臺記者都來了好幾次。因為北京市有規定,伐三棵樹以上要報到北京市園林局。只是那時我們相對的自主,而且北京市已經在大力更換樹種,我們換樹升級也是響應號召。阻力本來就很大,現在經北京市協調,我們就停止了砍楊樹,所以最后留下了幾十棵。我們后來都非常理解那些老同志,都是有感情,有情結,有情懷在里面啊!我們栽的銀杏樹,就是進營那兩排共七十棵樹,我每天從大院出來進去,對它有特殊的感情,如果這時要把它砍掉的話,哪怕砍一棵,我肯定會心疼。去年春天,大院要在銀杏大道裝一個交通電子屏幕。我當時不知道,經過那里時,看到他們正在一棵樹下忙碌,還帶著鋸,以為他們要把那個樹鋸了。哎呀!我上去就急眼了,跟他們嚷嚷,這么好的樹為什么把它砍掉呢?你這電子屏幕,可以放在別的地方。我這樹長起來不容易,你要砍掉,樹不就完了嗎?后來我才明白,他們只是把一個枝子給去掉,把那個電子屏裝在那棵樹上。你看,你親手規劃、設計、施工,親手栽的樹,是不是有一種情懷在里面?
我:就是。砍樹,護樹,都是常情,都是為了大院的美。
老史:為了美化大院,后來又建起了和諧園。和諧園綠化是響應“綠色奧運”的號召,搞生態園林、景觀園林,是找人設計的,我參與了,具體的工作是年輕人干的。原先那是一塊空地。和諧園注重的是植物的多元化,你應該都看到了,很豐富。建和諧園時我們把辦公區綠化也改善了。那里以前是籃球場,開放式的,比較亂,后來重新規劃,變成兩個小花園,一邊叫芍藥園,一邊叫月季園。路兩邊就是迎春花。迎春花是春天最早開的花,三四月份你去看,黃燦燦的,就像金黃色河流似的,非常漂亮,整個辦公區,整個大院都跟著生動明亮了。
其實綠化美化就是一種精神層面的東西,就是一種儀式感。你看我們一進院,有很雄偉的大門,有一個漂亮的大院,有姿形優美的銀杏樹,你在這院里住,就很有一種自豪感。如果你這里雜草叢生,雜亂無章,破破爛爛的,人一走進去,這什么呀,心情都不一樣。但綠化要有品質,有品位,有美感,是否能夠美下去,后期管理很重要,需要對植物進行精心的修剪、維護、打理。
我:是的。十四號樓前那八棵白楊樹,我就經常看到有人在那里打理,樹下的灌木呀,花卉呀,特別有層次。尤其那個貼地的花兒,每個季節好像都要換不同的品種。總之樹底下始終保持有伴生的花卉植物。
老史:種樹就像養孩子嘛。一個小孩兒,一個少年,從小學到大學,每個時期,都需要大人不停地對他調教,呵護,如果你不加正確引導,單純地任他自由自在地去長,他不會成材的。對待植物,跟對人的成長特別相似。什么時候剪枝,什么時候施肥,什么時候澆水,都有規律。你比如說現在馬上到冬天了,馬上要封凍了,你得把樹木灌足水。為什么要灌足水呢?因為冬天澆水很困難,一澆水就凍上了。現在就吃足了,它就可以安然地冬眠了。
老史的這個比喻非常人性化,也更讓我理解了當時要砍白楊樹時的緊張氣氛。自己栽種的樹,真的就像誕下孩子似的。你越是看重他,你越是呵護他,就越不能容忍他人傷害。
八棵白楊樹引出小西天大院一部綠化史、美化史,我喜欲狂。
此刻,我還想聽老史講他親手建起的萬里長城壁畫墻的故事。
老史:說起那個語錄碑,是50年代建的,很有歷史厚重感。它在軍隊和北京市都注冊了,掛了號的,已經算文物了,不能動,也不是誰想動就能動得了的。
經過多年的建設,我們的和諧園成了生態園、景觀園,也有了服務功能,但還應該有科技、有文化含量才好。這個影壁墻,萬里長城瓷磚畫,可以說使和諧園的文化內涵大大地提升和豐富了。
為建這面壁畫墻,我們去了三趟淄博拉瓷磚。淄博盛產這種瓷磚。然后根據設計圖紙,用瓷磚一塊一塊拼出來萬里長城圖。原先那個墻旁邊是一個垃圾站,很煞風景。我們把垃圾清理了,把垃圾站搬走,將地面裝修成一個小廣場。現在萬里長城圖也成為一景了。平時很多大人、小孩就在那小廣場上玩耍、活動。大院的服務人員、軍人復員轉業,還有些老同志,都喜歡到那兒去照紀念照。現在連出操列隊也在那里了。去年,大院警衛連官兵,就以那個語錄碑、萬里長城墻為中心,在那兒取景,錄像,制作視頻。視頻上傳后,我看有很多鏡頭,畫面都很美。小伙子們那種軍姿,在兩邊的綠化襯托下,再穿插超市門口那棵楊樹、和諧園風景,既有軍營特有的威武之氣,又有現代園林的繁花似錦。現在每當走到這個萬里長城圖前,我就有一種自豪感。
大院里的燈飾工程也是我們那時打的底子,當時去了很多地方取經,動了很多腦筋。除了將大院里各個路燈設計得很現代外,銀杏大道那個燈光呀,飛架在兩排銀杏樹上,像掛著穗花、穗帶的天橋似的;和諧園里面,那樹冠最寬最闊的一棵大樹,我們將它設計成禮花樹。每逢重大節慶的時候,大院開啟亮燈儀式,銀杏大道都是燈,都是景,疑似銀河落九天,特別有氣氛,很輝煌,大家都管它叫“小長安街”呢。加上東門也被裝飾得金碧輝煌,常常引得行人駐足觀看。而和諧園那棵禮花樹上都是花燈將整個園子都閃爍得像仙境似的。
老史描繪的仙境,我見到過。豈止是和諧園,是整個小西天哩!
四
我著手整理采訪筆記時,一場突然的降溫帶來了今年的第一場雪。第二天,我顧不得寒冷,急急趕往小西天。我要去看那八棵白楊樹,看它們披上銀裝的模樣。
八棵白楊樹上卻沒有像松樹一樣掛滿雪花,只是在粗壯的樹杈處有小團小團潔白的積雪,像是給巍然的白楊樹做一下頑皮的點綴。有的葉子已經落掉了,有的仍然在樹上簌簌地響著,有的葉子剛被冷風刮落,正在隨風飄,飄來飄去。雪地上,白楊樹的葉子,一片一片地插落在積雪中,狀若直立。可以想見,它們是怎樣被昨夜的風狠狠摔打,像是一頭栽了下來,小小的葉柄竟深深插進雪里,然后立即被封凍住。它們還來不及黃,生命卻凋蔽、墜落,即將消亡。我或許應該傷感,但是,我卻感到它正奇氣四溢,因為落葉是為了來年的新生,那是作為樹的榮耀。
孩子們不諳冬的殘酷,高興壞了,花花綠綠的,紅紅藍藍的,在雪地里追逐飄飛的樹葉,嬉戲打鬧,歡聲笑語。雪仗消停后,他們又拿起小鏟子鏟雪,堆各種各樣的雪人,他們盡情釋放著自己的想象力,堆出奇形怪狀的形象來。
但其實,落葉和雪的價值,可能正在潛入孩子們的潛意識。他們會漸漸懂得,經過嚴冬的考驗,才顯出白楊樹生命的偉大。冬去春來,草長花開之時,白楊樹的綠葉又將銀光閃閃,更茂盛更壯美。
看著這些軍營里的孩子,我忽然覺得,他們就是一棵棵白楊樹幼苗。而老劉、老趙、老陳、老史,以他們為代表的軍史專家們、營區建設者,在熱火朝天的軍營里,甘于寂寞,默默奉獻,不正是那卓然挺立扮美一片天地的白楊樹?這大院里的軍人,所有的軍人,包括軍嫂,也包括我自己,所有為這個國家的繁榮富強、文明進步付出勞動的人,就是一棵棵堅毅的白楊樹。是的,我們都是白楊樹,都是“偉丈夫”。我們在堅實的大地上,吸收自由的空氣,生根、抽芽,向上生長,直至撐起一片天空!
白楊樹之所以根植在人民心中,就是它擁有軍人這樣的風骨!
很快節日又要來了,小西天又將張燈結彩。雄偉的軍營東門、被昵稱作“小長安街”的銀杏大道、已成為文物的語錄碑、匠心獨具的萬里長城壁畫,和那棵年歲最長的白楊樹,以及和諧園里的禮花樹,將把小西天裝扮得美如仙境。而我那心心念念的八棵白楊,將在輝煌的夜色中,影影綽綽,高聳入天,睜大它那一只只早已洞察了小西天世事變遷的眼睛,護衛節日的燈光織錦,護衛人們的歡騰幸福。正因為有它們,有像白楊樹一樣的軍人護衛,美麗高雅的景象才得繁榮,才得長存。
責任編輯:李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