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王歌先生是二〇〇〇年夏秋之交。由于汪兆騫、牛漢、張同吾等三位文壇前輩聯名推薦,我得以從江南鄉下跨進魯迅文學院學習,圓了我多年夢寐以求的心愿。他就是我們這屆作家班的班主任,也是我求學路上的良師益友。
第一次見到王歌先生是在開學第一天。一個著裝普通的中年男子走進教室,自我介紹說是班主任,態度謙和得出乎我的意料。接下來的日子,我對這位班主任的印象依然陌生。然而之后的一件事卻讓我對他產生了好感。那時學校舉辦學員作品研討會,要求大家無條件參加。當時我正在編校解放軍藝術學院小說家宋學武先生的三卷本文集,作者急等文集在校慶前出版,一日打三次電話來催,我是具體操作者,工作壓力大,無暇更無精力顧及其他。明知此事開口向班主任請假,必遭拒絕不可,但我還是不得不硬著頭皮,準備去自討沒趣。王歌先生耐心地聽完我的訴說,在十分為難的情況下還是替我這個學生講了話,讓我爭取到了時間,按時完成了工作任務。看著精美的《宋學武作品集》三卷本如期出版,我首先想到的是來自王歌先生的關懷。后來才得知,他對校方的解釋是:同意請假,既能保住這位學員的生計,又能保住他的學習機會,我們可以通融一下。人性化管理是他做此決定的出發點。正是這位我不熟悉的班主任,全然為我承擔了責任。他的這種重實效不重形式、敢于承擔的作風,一下子改變了我對他的看法,讓我由樸素的感激之情萌生了對他的好感與信任。
學業結束后,我繼續在公司上班。為了生存被瑣碎的工作捆住了手腳,我不能回魯迅文學院看望師長,可我與先生之間仍保持電話聯系,對先生的了解和友誼也不斷加深。記得離開魯迅文學院不久,我便給他寫了封信。一方面表達我的感激之情,同時也訴說對自己境況的些許不如意與無奈。先生及時回信,對我這個漂泊在外的游子給予理解與撫慰。先生一再表示,在校為師生,離校為朋友,相互之間要平等互愛。他朋友般促膝談心式的鼓勵,給我增添了活力。記得他曾用朱光潛教授說過的話勉勵我:走路是有阻力的,阻力才讓人成材。順風路好走,逆風路難行,用力克服困難,你才能變得堅強有力。
轉眼又是一年。元旦前夕我給先生寄了一張明信片賀歲。在當今電子郵件、手機短信、微信普及的年代,明信片作為我學生時代的時尚,早已風光殆盡無人問津了。然而多年來我一直用這種土鱉方式與我的師友進行聯系。雖然我身處北京,可我仍然堅持用習慣方式對剛從法蘭西回國不久的老師問候。雖然顯得有些冒失,可我并無他求,只想表達一個學生的敬意罷了。想不到先生不僅回了明信片,還給我這個學生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信。學生給師長賀年,天經地義,往往賀者多,回復者少,這似乎早已習以為常。先生的信,內容不必說,單說這種意外的令人眼前一亮的大氣,讓我無法忘卻。尤其是他那種一貫待人謙和親切的作風,讓我有一種久別重逢的感覺。
說到此,我不由想起學姐張曉芳女士在談到對先生印象時所說的話:學者,在我的意識中是比較孤傲、冷漠、難以接近的人,這位老師是什么樣的呢,我惴惴不安地推開教室的門,“進來吧,請找個位子坐下。”他熱情的招呼一下子拉近了我與他的距離。我就近坐下……
也許,我與先生的友誼,就始于這一封出乎意料的回信。倘若有人問我,對于事出“必然”還是“偶然”作答,我可以毫不猶豫地說,事出“偶然”的多。如今我能坐在北京一隅自己的書齋里,靜下心來回憶我與先生相處的情誼,豈不就是事出“偶然”所帶來的這段難以忘卻的記憶嗎?
感動之余,我又壯著膽子給先生寄出了近期所寫的兩篇小文,請他批評指點。又一個沒想到的是,他看了我的文章,不以為淺陋,反而褒獎有加,并寫了長達六千余字的評論文章(后收入王歌談創作《行走一夜讀》一書),同時也指出其中尚待修改的不足。我為先生的師德所感動,也為他深厚的文學修養和清新的文筆所震驚。
其實,我對先生的文化背景并不清楚,直到閱讀了他談創作的文章之后才有所了解。王歌先生曾是中國作家協會外聯部的工作人員,而后赴巴黎留學,屬于“海歸”一族,以文學博士的身份重回魯迅文學院任教。用“真人不露相”來形容他的為人恰如其分。我慶幸自己遇上了一位好老師,資歷才學固然重要,但更令我敬重的是一個人的品行。當然我更為自己被先生發現和看重而多了幾分自信。
記得有一次王歌先生寫了長達萬余字的游記,是一篇有思想個性的好散文。先生先是投給《中華散文》雜志,因版面有限編輯要求刪節,被先生婉拒。正巧我有一位當編輯的上海文友組稿,文章很快就無刪節地刊登出來。我拿著雜志去看先生,他高興地留我用餐,朋友一般邊吃邊聊。從此,我一有空就去看他,從聆聽教誨到自由交談,自然而然地走近這位忘年交師友。
如今回味起來,我依然有一絲莫名與不解:在魯迅文學院該走近先生時,我竟然不像他人那樣圍繞在先生身旁;離開了校園,在人影漸行漸遠各奔東西的日子里,我卻愈發走近先生并向之靠攏。這莫非就是某種“緣分”?
時光荏苒,轉眼就到了二〇〇三年。記得四月的一天,正值“非典”高發期,因為工作我不得不出門。從公主墳站下地鐵,我所坐的那節車廂里竟然只有兩個人,戴著口罩拉開距離。經過復興門和建國門兩個換乘站,往日擁擠的站臺空無一人。這是我到北京數年乘坐地鐵,第一次看到如此凄涼的景象。我的心頓時懸了起來。沒想到,連我這樣的傻大膽到此也會心生膽怯!回家路上,我再也不敢下地鐵而改乘公交了。畢竟地上比地下通風安全。我剛一到家,電話鈴聲就響起了,是先生打來的。他先是反復叮囑我要注意防范,保護好自己,接著告訴我魯迅文學院作家高研班也停課了,校方為了增強學員們的身體抵抗力,每天還給大家增加一杯牛奶和兩個雞蛋。他一再給我減壓,說政府有能力應對“非典”,再大的瘟疫,再厲害的瘟神,也斗不過中國共產黨!此時此刻,我為能接到先生這樣的電話而感動不已。他的關心加上話語幽默,還真讓我頓感輕松。想必先生理解,像我這樣一個孤身在外遠離家鄉,深陷“非典”疫區的弟子,真正需要的是這樣的關懷。
在日后的一篇文章中,我不無感慨地寫了這樣一段話:一場不測的暴雨傾瀉下來。此刻,我正掙扎在風雨中。突然我渴望有所依賴,哪怕一小包干糧、一根舊拐杖、一把破雨傘、一間路邊草棚,甚至是一句遙遠的祝福。我忽然發現,原來人在困境中是多么容易滿足,又是多么容易被感動!
先生的電話,讓我頓時明白了一個淺顯得容易被忽視的道理:原來人與人之間的交往與溝通,只要發自內心,竟然如此容易感動又如此令人難忘。“君子之交淡如水”,即便一個電話、一句問候、一聲祝福,也能架起彼此間心靈的橋梁,溝通彼此間的情感驛站。
先生的為人、為師之道,在他的《行走一夜讀》一書中有所體現。這部作品是他在“非典”期間學校放假時寫成的。作為他的弟子,我有幸參與并成為這本書的第一閱稿人。我為先生謙和的人品、淵博的學識、機智幽默的思辨以及博大的胸襟所感動。當文字編輯已近尾聲時,先生又交給我一個任務,要我為他的書稿寫一個編后記。生怕筆力不足貽笑大方,有負先生的重托,我本想推脫,但面對先生的真誠與期待只好點頭答應。我硬著頭皮作文,《沐浴師恩》總算交了卷,真應了那句“無知者無畏”的話。
先生的作品無不與學生聯系在一起。他告訴我華而不實假冒偽劣是為人為文的大忌。先生出書自己作序,請學生寫編后記,更是眼睛向下,便于師生之間的交流互動。面對坦誠,我不斷感受先生“文如其人,人如其文”的真實。先生用言行激勵我抬頭挺胸,走自己的路,寫自己的書,唱自己的歌,跳自己的舞。在我困頓時,他伸出援手,雪中送炭;在我順利時提醒我小心謹慎,從不錦上添花。無論身處逆境或順境,遭受寒冬還是沐浴春風,先生總是一如既往鼓勵我要目標堅定地往前走,走好每一個腳步,做好每一個細節。一年四季,“心平氣和”地過日子,“聚精會神”地干活兒,是先生之所求,亦是我所追求的。工作是美麗的快樂的。美麗而快樂,不但是一種感覺,更是一種能力。
我在北京的日子漸漸充實起來,似乎時來運轉。這時先生也到了退休年齡,離開了教學崗位,可我與先生的聯系不但沒有減少,反而比他在校時多了起來。每過一段時間,我就會給他打個電話問候,一有空閑依然到先生家里坐坐,談談文學,聊聊創作,說些日常的見聞趣事。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兩方面:其一,雖然先生身患糖尿病、高血壓,健康狀況不佳,但他退休后的淡定生活、接人待客的樸實平和、讀書寫作的認真專注,一切都那么從容不迫、持之以恒。對我這個正值中年、工作精力旺盛的人來說,欽佩之余,也看到了自己衰老之年的情景——先生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我要認真工作,修身養性,為日后打好基礎。其二,無論是何季節,無論是刮風下雨還是飄雪,只要我去拜訪,告辭時先生總要下樓,送我一段很遠的路,直到出了小區大門口,目送我遠去才作罷。每當此時此刻,觸景生情,總讓我想起離開家鄉時,父母親送別我時的那種依依不舍的目光。我在遙遠的北國能重溫父愛般的溫暖,這是先生給予我這個平凡弟子最為寶貴的關懷。
我常為老師默默祈福,盼望他能夠盡快重獲健康。
屈指算來,我來京有些年頭了,其間編過雜志、報紙,也編過各類書籍,不少作品都能讓我激動、讓我興奮。從事出版行業編輯多年后,我又一次被一本好書深深打動,讓我夜不能寐。這是先生專門談文學創作的《行走一夜讀》。記得那一幕,當我剛剛點校完《行走一夜讀》的最后一個標點,京郊的第一抹晨曦悄悄透窗而入時,我不禁美美地伸了一個懶腰,渾身上下竟輕松無比,絲毫不像已經在書桌旁坐了整整一夜的樣子。仿佛沐浴在春風送爽的湖邊,手舞足蹈,盡情享受這來自書中的教誨與關愛。“近水樓臺先得月”的僥幸與榮幸,頓時溢滿心頭。
認識先生,只是一種偶然;走近先生,卻是一種必然。我相信緣分,倘若無緣無故,沒有共同之處,即便近在咫尺也形同陌路。況且書緣更能拉近師生之間的情感距離,讓我由淺至深由外入里地閱讀先生。《行走一夜讀》一書的構想,最初是我們師生閑談時無意中提起的,我意識到會對愛好寫作的人有指導意義,便建議先生動筆。而后再與師兄師妹們共同策劃,致使這本書得以面世。
“螢火蟲,雖然渺小,但微弱的亮光也是光。聚集多了,也成氣候。”先生把自己比作一只螢火蟲,而且充滿信心。獨坐書齋,他一門心思撲在學生身上,為弟子指點迷津,把冷板凳坐成熱板凳。這種教書育人的精神令弟子信服與敬重,讓人看到教育的希望。先生從不拒絕他人討教,博愛之心浩大,誨人不倦。只要學生向善有悟性,是塊“材料”他就格外關注。有責任心者只有腳踏實地,不玩虛的來實的,以身作則并且持之以恒,才能有所作為。一旦日后在我們這些學生中,有哪位能走上文學殿堂的制高點,又有誰能忘記先生的啟蒙之功呢?
《行走一夜讀》共分四章,前三章主要是先生在教學之余,與學員探討文學創作的來往信函及解答分析,后一章是為十幾位學員的文章或著作所做的點評。作為第一讀者,我愿意向朋友們推介:字里行間真情流淌,坦誠直率;行文句段嚴謹深刻,深入淺出;毫無半點惺惺作態,亦不是高高在上的說教,分析透徹;說理生動的文字,平和如同兄弟姊妹之間的侃侃而談,親切恰似情侶之間的喁喁私語。似春風、如細雨,在不知不覺中輕輕吻上你的臉龐,濕潤你的眼簾,滲入你的肺腑,讓你在悄無聲息的沐浴中,領受先生真誠的治學態度,感受他的人格魅力。
這樣的老師不是隨便就能碰上的。
先生造化之深,不是靠玩弄技巧玩轉了作家班,而在于憑教師的一顆責任心與奉獻精神,感動了走近他的每一位學生。碰上這樣的老師是福氣。
“文學,原本是人學,人的良心之學;作文即做人,作文的高下最終是做人的高下。說到底,作家最后的較量還是看素質的高低。”我認可先生這樣做人與作文的品格。作為學生,我和我的師兄師弟師姐師妹樂見他一再囑咐的“做健康之人,說健康之話,寫健康之文,干健康之事”。把健康的精神風貌帶給我們的讀者,以魯迅先生的品格打造文字的尊嚴,提高人格魅力和展示文學的良心。
比大海寬廣的是天空,比天空寬廣的是人的胸懷。母校是記憶的殿堂,是學子靈魂的所在地。我們作為魯迅文學院的學生,先生期望我們心胸開闊,光明磊落如皓月當空。心無雜念,更無藏污納垢的死角,只有紅日高照云煙裊裊,只有星兒閃爍清風舞蹈,只有鷹擊長空雁聲陣陣,只有綠樹紅花農稼飄香……這樣的天空既不富有亦不華麗,但卻可以一洗風塵,讓煩惱隨風而去,讓清醒迎面而來。
【作者簡介】全秋生,江西修水人,作家,資深編輯,書評人。曾在《青年文學》《北京文學》《天津文學》《詩歌月刊》《星星》《紅豆》等刊物發表文學作品。有散文被《散文海外版》《海外文摘》等選刊轉載。出版散文隨筆集《穿過樹林》《北漂者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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