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航（長詩節選）

1

海面升起的明月令人迷離

眼前世界之虛幻如同夢中的新嫁娘

船長只誕生于風暴的中心

在走向碼頭的那一刻，你對此已深信不疑

3

陌生的闖入，陌生的經驗

這在很多年前似乎就有過

但此刻經過的海域與往常不一樣

在黑與白的世界里，是灰色漫長的鑲邊

4

這記憶令人感傷：漁舟為消失的跳跳魚擱淺

陸地如尖銳的芒刺射向海涂

候鳥撤離的前夜，濕地上一枝黃花蓋過蘆葦

圍墾的淺灘堅硬如鐵，上面躍起鋼筋的怪物

5

琵琶島。年少時你曾眺望它在海中彈唱

煙波浩渺，不見一支炊煙

如今只需輕輕一躍就可以從陸地跳到島上

大地鋪陳而來，把一泓海灣攔腰切斷

6

在消失的琵琶島，在人心渙散之處

仍有更遠處的海在召喚

故鄉崢嶸，或可稱面目全新，或可稱面目全非

月明星稀的夜晚，零星的漁火燃成萬家燈火

8

你歌唱夜鳥無聲的滑行，頌揚

夜魚無盡的跳躍。目睹歸人無語的躑躅

把夜風切放在橘黃的燈塔下

夜船駛過一個個熄燈的窗口

12

借助神跡的光芒，白帆自主地飛翔

它的終點既然是黃金的海岸

心中自有那美人魚的淺酌低唱

一燈如豆，仿佛天下的星辰都在向它聚攏

14

有時候航船在海中漂蕩，畫了一個又一個圈

落在帆上的月光像紙疊的飛鳥

落在海里的月光像撒過去一陣又一陣的細鹽

拉網上船，是盡數漏光的碎銀

15

有時候落在帆上的雨，緊一陣，松一陣

走遠了，又走回來。走遠時是焦慮的父親

走回來時變成了年邁的祖父。那皮鞭乏力

落下時便提不起，提起了又抽不下來

16

驚濤倒是抽得下來，嬉戲般地抽打陀螺

航船像無足之鳥，自身的力量化為零

但這初始的風暴仍是溫柔以待

在慣常的遺忘下，航船輕輕飄于海面

17

警醒者的一夜與酣睡者的一夜

航船同樣駛進了一千海里

抵達的都是同樣的港灣

他們看到的太陽分屬一天的終點和起點

18

有時候會追問：既然大海是無窮盡的

不知疲倦的航行又有何意義？頓時

大海滑入了虛無。對，虛無，那是比大海

更浩瀚的星空。陷入了一片黑暗的星空

19

大海是否是一面黑暗的鏡子？

它照見的天空是否是另外一面鏡子？

在黑暗無邊的夜里，等同的深邃

讓它們看起來像一對沉默寡言的人

21

時間永不停止。時間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

不知道什么時候結束。在生死有命的人生面前

無始無終的時間，總是那么漠然，毫無表情

可也正是因為時間，人有了擺脫虛無的自覺

23

風雨一冬，又一歲將過

寒霜夜襲，連候鳥也不再棲居于桅桿

守住濤聲中的窗簾，厚厚地遮住黑幕

在波浪的搖晃和夜魚的泡影里守歲

24

夜風南來，夜雨寄北

夜雨使人惆悵，夜風使人孤寂

船行在海上，那放大的波濤是巨鯨的嘆息

君問歸期。你惶然自問：今夕何夕？

25

為了讓熹光能穿透而來，必須在寒夜睡得更沉

為了讓霞光能透射更遠，必須邁向太陽的方向

船影落在身后，在夜色中消失于茫茫大海

又在次日凌晨悄悄起身，薄如一層浸墨的紙

27

因為，航船行駛得過快，如同靜止不前——

它的記憶里什么也不曾留下，只有那茫茫的

滄海之水

身前與身后相同的平面，前一日與后一日相

似的時光

如同白紙翻過去，又翻回來

28

然而，如果航船逶迤困頓，就無法領略前方的

風景

出發是為了什么？出發不是為了在另一個地

方長久逗留

它不能只攜帶著哲學的思考，還須安插上詩

歌的羽翼

春天必然到來，要在春天抵達前抵達春天

29

雷暴突如其來：黑夜里，大海掀起波濤

黑夜里，魚群走向反面。航船在漩渦里——

那燈塔似乎在前方，旋轉令人反復眩暈

那燈塔似乎在反面，旋轉令人覺得遙遠

30

風來自四面八方。這令人困惑的風向

讓風帆無所適從，甚至成為航船的障礙

甚至，把航船掀翻。收回風帆，甚至砍倒桅桿

這是勇敢者的冒險，這是智者的千慮一失

31

忽而東風，忽而西風；忽而南風，忽而北風

如果只是一陣風，航船可以隱忍一會兒

如果只是一類風，航船也能把住自己的舵

太多的風，太多的風向，風不知道往哪里吹，

船也不知道往哪里開

32

無風不起浪，在大海上只是一個假說。真相是" 無風也會掀起

三層浪。看風使舵，多么精妙的說辭啊！你如" 此渴望

著風，又如此痛恨著風暴。多少次淚水隨風而去

又有多少次像候鳥御風而來。你聽慣風言風

語，一生風塵仆仆

35

而你抓住那夢幻般的驚濤，抓住那無常般風

的方向

抓住星辰、燈塔，遠山上的一點螢火

港灣里的一盞漁燈，和人心上的一豆亮光

繼續航行著。人生有多久，這航線就有多長

36

航船駛過黑暗的一夜，看樣子已逆行了數十里

魚群不再跟隨，它們都有自己的航向

必須投下誘餌。對，誘餌！一群鰩魚，披著魔鬼" 的披風來了

后面緊跟亮著幽光的烏賊。你趁機掉轉了航向

40

聲波是航船御身的武器，將它理解為聲嘶力

竭的吶喊

也沒有不可。這吶喊不能停止，它疏通的航道

讓人獲得心安。與指南針、白帆、引擎和燃料" "一樣

必須是日夜的轟鳴，才能讓人安然入睡

41

憑借對昨夜星辰的記憶，航船駛出長久而劇" " "烈的風暴

現在，狼藉滿地，遍體傷痕。這并非全部的憂慮

看，前方又旋起積雨的云彩，似乎聽得到怒吼" " 之聲

正朝此地轟鳴作響，隱隱的閃電正在醞釀

43

前程的吉兇，彼岸的遠近，非目力所能及

信天翁的腳力，軍艦鳥的預言，令人將信將疑

航船仍需行駛在自身的航道

并收聽那命運的天書傳來的電磁波

44

鴻雁傳書，抵達已近深夜，危險的風暴已過

驚濤駭浪的海域忽而改寫成風平浪靜的晴川

在依照司南緩慢的行程中

不可知，正是我們對這個世界最可知的識見

45

一卷星辰，一卷詩書。天空是云母的巨傘

遍布密密麻麻的神經。流星驅散馬群

一定會有一顆落入烏篷內的燈盞，并燃燒起

漫天的紅廄。馬匹離亂，踏響大海深處的驚雷

46

天空有雷霆之怒，大海有覆水難收

如果日月是流年，黑洞就是深邃的眼眸

風與云的際會，在宇宙是一聲輕喟

在人間是莫測的變幻，是翻卷的歷史

47

新的風暴并未真正來臨。其實，無所謂真正的" 風暴

微風也會催生一場花粉的風暴，勝過那驚濤

駭浪

而內心的風暴四季常駐。飲一口龍舌蘭

并呷上一抹細鹽，才能止住那無遠弗屆的怒海

48

一條鯨鯊相隨數日，孤獨，是唯一可能的理由？

因為風暴就是它的風景，海域就是它的巷陌

只有天上的星座是它的離愁——

它背脊上的斑點，對應著月明之夜的星光

49

在鯨鯊浮游的身軀上，棲息著疲倦的候鳥

它們尖銳的細爪，嵌入那被波浪洗濯的皮膚

抓鐵有痕：正是這救命的停靠

使細小的精靈有了再次跋涉千里的力量

50

鷹的飛翔之姿，是海的影子留在天空的印痕

魚的躍起之勢，是云的夢境留在大海的水跡

帆駛過，是無影的追問，是無夢的回憶

翻卷的鹽，是風暴留給人心的皺褶

51

大海擁有權力，一言不發是最震懾人心的威嚴

月光灑下的銀白，是白鹽的輪回

善游者死于海難，高歌者最先失聲

巨輪向前，它開辟的航道，是漩渦，也是風眼

53

歷史驚人相似。太陽黑子也有它的周期，周而" 復始

冰河橫亙在季節，被命名為冰河期

漂泊的意義最終是為了回到出發的原點

既如此，我們為何不在原點時就學會佇立？

55

海水的堅硬，在鹽的身上閃閃發光

當鹽化身為鮮血，那是意志的利刃上下突圍

啊！一生中你曾一再遇見激動和心碎的時刻

常常令你逶迤不前，并陷入回憶的困頓久久

56

大海的邊界是閃電也無法抵達的遠方

光陰的腳步在陽光下遁形

踏浪歸來或邁著波濤翩翩起舞

不問歸途且把自己視為一個過客

57

試想日月山川雖然永恒

但在一個人的生命中無非也是過客

以過客之心過平常一生，更宜走向窄門

穿過后那是一片令人迷醉的深藍——

58

宇宙中一個小小的球體

球體上一泓碧綠的咸水

咸水里漂浮的一葉孤舟

孤舟內一盞熒熒的燈火

59

燈火前一支鵝毛的細筆

細筆下一首寧靜的小詩

小詩里一行望洋的喟嘆

喟嘆外一片浩瀚的大海

60

人世間一只小小的螻蟻

螻蟻上一雙圓圓的復眼

復眼中一個無邊的蒼穹

蒼穹下一個璀璨的星空

61

星空外一個神秘的宇宙

宇宙內一顆劃過的流星

流星里一個消逝的生命

生命中一首長存的史詩

62

現在，風浪掀起無邊的驚濤，投向更遠處的海

沒有一處大海是永遠平靜的，平靜有時是真

實的假象

甚至那波濤之下，暗流的涌動也無時無刻不

在進行

海面的漩渦與深處的洞淵互為表里

63

船行在海面，萬丈的深淵下有著密布的火山

那深海的盆地撕裂又合攏，它們俯沖、碰撞

形成峭壁林立的海山世界。深海的瀑布和沙丘

棲息著珊瑚和貝類，如鳥獸歸林般安寧

64

肉眼不可見的世界，顯示了短暫和永恒的差別

永久如地殼板塊，也會生長和消亡

人生不過百年，花開只是一日，蜉蝣朝生暮死

依然轟轟烈烈地活著，見證短暫或永恒的生涯

65

巴拿馬樹蛙、江鱘、金頂樹蝸……在那些消失的

四百七十六種物種里，是否包含了某種夜魚？

在不可見的大海深處，甚至在陽光不能穿透的三百米深左右

夜魚的出現和消失，并未進入人類的視野

66

春風驅散的白云里有鯨群，遇見大海就是鯨落

秋風驅散的烏云里有鯊群，遇見大海就是鯊掉

被風暴驅散的船隊，遇見群山就是星辰

一念成山，一念成海。一念如佛，一念如魔

67

鯨落、鯊掉，這些龐大的死亡、下沉、寂靜

像恒星一樣閃耀，像流星一樣唯美

那無盡的深淵等同于不可觸摸的黑洞

大海中的告別，宛若游于天際的飄浮、流逝、

消失

68

航船依舊行駛在海上，暫不論死生和短長

行駛的意義超越生命的本體論

穿過風暴讓人獲得了新生，抵達彼岸讓生獲

得希冀

人類終極的追問等于追問本身

69

浪花在爬坡，濤聲要到天上去摘星辰

月光走過的路，鹽很快就鋪滿了

據說此地叫鹽泉島。航船搖搖晃晃地停泊

搖搖晃晃的人間，拋下了一顆島嶼作為鐵錨

70

你離岸已太久。風不禁收緊了翅膀

原來風也可以吹動草、吹動樹，而不僅僅是大海

風也可以吹動人心。看風使舵，風高月黑

風信子原來是一朵花，而不是海蛇口中塞壬

的歌謠

71

濤聲一陣凌亂，如流水在高山一陣猛烈地傾瀉

如高超的騎手，一陣狂鞭將快馬抽打

優雅的琴師，突發暴風驟雨般的演奏

才華耗盡的詩人，寫下一瀉千里的詩篇

73

大海安靜下來，星星點綴著她：一大塊藍印花布

風從水面以下輕柔地吹拂著她——

那要連向遠方家園的綿密和恒久

航船從上面無聲地劃過，幾乎未有任何摩擦

74

的確，家園就在不遠的前方。這令人惶惑：

你已離開了多久？你為何出發，又經歷了怎樣" "的歷程？

近鄉情怯。而你的內心仍在無盡地漂泊

似乎這一次歸來，只為再一次更長久的遠航

75

夜燈漸次明亮，夜鳥高飛，穿破云霧的薄霾

人間的煙火在稀疏的空氣中有肉食的香味

只一會兒，就有黎明的曙光蒸熟了蛋黃般的

初陽

雞鳴犬吠，嬰兒的哭聲在少婦慵懶的哈欠中

傳來

76

白晝何其陌生！你曾在夜船中一再眩暈于東

方的魚肚白

如今的世界卻漸次清晰起來

如被擦去了水霧的玻璃映出一張清晰的臉龐

你細細看，啊，那曾是你少年的模樣如今已滄桑

77

你走向白日的街頭，你訪問相知的故人

你晨起把庭院灑掃，日暮把枯花剪去

正午，那正常的疲倦剛好容得下一個香盹

燈下的閱讀則是一日的釋卷而非翻開的首頁

78

你破天荒在夜里做起夢來，垂涎連連

身下并沒有晃蕩的浪花，星辰也飄蕩到耳際

的后方

痕跡一點兒也沒有留下來——

晨時你一陣狂草，細看時卻空無一字

80

你拓下圖卷，一米米檢閱，一頁頁流連

你淚水漣漣。啊，你的一生耗費了太多的時光

不停地思索自己是過客、歸人，還是漂泊者

必定要耗費相同的時光，閱讀這無盡的航海圖

【作者簡介】繆克構，一九七四年出生于溫州。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上海市作家協會詩歌專業委員會主任。文匯報社副總編輯。已出版詩集《獨自開放》《時光的煉金術》《鹽的家族》、長篇小說《漂流瓶》《少年海》《少年遠望》、散文集《黃魚的叫喊》、自選集《漁鼓》等十余部。部分詩歌和小說被翻譯推介到國外。曾獲中國新聞獎一、二等獎，中國報紙副刊作品金獎，中國長詩獎，上海文學獎，上海長江韜奮獎等獎項。

責任編輯" "藍雅萍

特邀編輯" "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