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公民道德建設是一項意義深刻的社會事業,其目標是造就具有現代意識和公共理性的公民,中國式現代化事業也有賴于持續且有效的公民道德建設。然而,迄今為止的公民道德理論和公民道德建設的實踐在社會性別視角方面仍有所欠缺,而性別因素既關聯著社會團結、社會聯合體的建設,也關系到普通公民的個體認同和生活規劃。性別視角下的公民道德建設,在理想的社會關系方面旨在建成“積極的社會”,在道德目標方面旨在培養“穩健的公民”。
[關鍵詞] 公民道德;社會性別;性別視角;積極的社會;穩健的公民
[DOI編號] 10.14180/j.cnki.1004-0544.2023.03.015
[中圖分類號] B82"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 "[文章編號] 1004-0544(2023)03-0154-07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文化強國背景下公民道德建設工程研究”(21&ZD060)。
作者簡介:李萍(1965—),女,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教授。
公民是一個政治共同體中獨立且平等的成員,與之相應,公民道德指公民結成、參與、改進政治共同體等一系列活動所必需的道德品性。從外延上看,公民道德包括公共、社會、個人三個方面:公共性公民道德同政治生活直接相關,是公民在合理完成政治活動方面所體現出來的道德要求;社會性公民道德同政治生活間接相關,以社會事務為主,是公民在社會領域恰當處理社會事務時所體現出來的道德要求;個人性公民道德則遠離政治生活,是公民個人世界中與其他公民產生關聯的領域,如家庭、伙伴群體、同好會等中展現出來的道德要求。從實質內容上看,公民道德總是表現出明確的公共道德價值指向,雖然以行為規范或行動指導性的道德判斷為主,但也包含對行為者內在品性的要求。因此,公民道德的主體既包括公民個體,也涵蓋公民組織、團體。更為重要的是,現實的公民個體都是有特定性別的,性別不僅伴隨其一生,而且會真切地影響到其存在狀態、行為方式,進而影響人們的道德傾向和立場。性別與公民道德有什么關系?性別因素在公民道德建設中可以發揮怎樣的影響?類似問題較少受到國內學術界的關注,有鑒于此,筆者將著重討論公民道德建設的性別維度,以期揭示嵌入性別視角之后的公民道德建設新圖景。
一
“性別維度”被提出并逐漸得到學界認可,得益于西方女性主義理論所做的開創性工作。女性主義理論批判了西方思想史上的男權主義,指出:女性不僅在歷史文獻中消失無蹤,而且也被從現實社會的議題中抹去;女性在道德上往往只被視為犧牲者,其聲音幾乎從未被認真傾聽。激進的女性主義者甚至提出,曾經令人激動不已的“男女平等”也包含許多謊言,構成了對女性的“壓迫”。例如,波伏娃曾指出,只要女人“還在掙扎著去蛻變成一個與男人平等的人,她就不能成為一個創造者”[1](p508)。這樣的吶喊振聾發聵,使部分一直保持優勢感的男性精英們有所警醒,并揭示了長久以來男人=第一性、女人=第二性的認識偏差。“女權主義的意義在于它矯正著男權文化的極大偏差,從而取得一種男女和諧平衡的局面,所以女權主義的歷史使命并非是反其道而行之——盡管難免要采取這種斗爭手段——而是不斷地將女權主義觀念融入、充實、完善人類的文化和生活。”[2](p212)女性主義將“性別維度”引入嚴肅的學術討論之中,并成為理論研究的新視角,拓展了理論研究的性別維度,從而開啟了社會性別新階段。社會性別理論提出了如下幾點共識性結論:第一,性別是被建構出來的,是社會觀念、文化、制度的產物;第二,應當關注性別的社會性,而非自然性;第三,任何公共政策、社會事件都有性別因素,應當得到專門審視。自覺接受上述結論并以此觀照社會問題,這樣的認識路徑就是“性別維度”。
中國近代以來在性別問題上的認識也經歷了許多變化,然而,無論是在學術界或思想界,還是在社會公共生活領域,都未呈現出某種清晰的累積式變革方向,反而表現出時退時進的曲折反復,總體上性別問題始終沒有成為熱點問題。對性別問題的關注始于辛亥革命,五四運動時期對于性別問題的討論有所擴大和深化,不過,這兩個時期對“男女平等”觀念的理解存在明顯的差別。錢理群對此作出了深入的分析:“辛亥革命時期的婦女問題是從屬于政治的,所強調的是婦女在政治上與男子的平等,即與男子一樣平等地擔負起對于國家、民族、社會的責任,共盡‘國民’的義務,這樣,就必然以‘婦女的男性化’作為婦女解放的標志與追求的目標。而五四時期的婦女問題則服務于‘人的解放’這一時代的大主題的。因此,在五四先驅者看來,所謂婦女獨立價值的發現與覺醒,必須‘使女子有了為人或為女的兩重的自覺’。”[3]不難看出,相較于辛亥革命時期,五四時期的思想家們開始意識到女性自身獨立以及女性整體解放的雙重任務,這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歷史進步。
事實上,性別絕不僅僅事關女性的問題,它還關聯著社會領域中每個個體的性別認同和自我定位,同時也同社會事業發展緊密相關,包括就業、家庭、青少年教育、養老等諸多方面。因此,學界通常采用“社會性別”概念,突出強調“性別”是社會議題、公共議題,同時也是人類發展的重要主題。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近三十年來在全球持續推進的三大工作分別是環境保護、消除貧困和性別發展,由此可見,社會性別已經成為全球共同的關注點。眾所周知,公民道德事關國家現代化主體——公民在社會公共道德上的養成,我們當下正在全面推進的公民道德建設自然也應引入社會性別視角。
不過,要使各個學科都能正確看待社會性別問題,我們仍然需要作出艱辛的努力。例如,在管理學中,社會性別視角就未受到足夠重視,不少管理學家在此問題上自相矛盾、猶豫不決,完全不了解社會性別對管理及其組織的意義。著名的跨國管理比較研究專家霍夫斯泰德就是一例,他將全部人類文化分成國家、地域、性別、代際、社會、企業六個層級,為了測量各國的國家文化并作出有意義的比較研究,他設置了五個測量維度,分別是:權力距離(與權威的關系)、個體與群體的關系(自我概念的指向)、處理沖突的方式(理性—情感關系)、不確定性規避(正式規則或非正式規則的不同作用)、長期—短期導向(現在或未來因素在決策中的分量)。關于性別因素,他指出:“性別角色的社會化始于家庭,并在同伴群體和學校生活中得到發展。通過媒體——電視、電影、報紙、兒童圖書、女性雜志,可以看到一個社會中性別角色的日常表現。行為舉止符合生活性別角色是心理健康的一個指標。性別角色也是每一個社會的重要組成部分。”[4](p124)他對“陽剛氣質”的國家文化或“陰柔氣質”的國家文化進行了如下界定,“當情緒性的性別角色存在明顯不同時:男性被認為是果斷的、堅韌的、重視物質成就的,女性被認為是謙虛的、溫柔的、重視生活質量的,這樣的社會被稱為陽剛氣質的社會。當情緒性的性別角色互相重疊時,即男性和女性都被認為應該謙虛、溫柔和關注生活質量時,這樣的社會被稱為陰柔氣質的社會”[4](p126)。霍夫斯泰德進而指出,“陰柔氣質不應與女權主義混為一談。女權主義是一種希望改變女性社會角色的意識形態。陽剛氣質—陰柔氣質維度與這種意識形態有關,我們在不同國家中發現,既有更具陽剛氣質的女權主義也有更具陰柔氣質的女權主義”[4](p139)。霍夫斯泰德一方面將性別視為人類文化不可缺少的一個部分,另一方面又將性別因素僅僅局限于處理沖突的模式選擇上。由此不難看出,霍夫斯泰德并未明確主張管理組織需要認真對待性別視角問題。
迄今為止,人類發展出了許多處理沖突的方式,從最激烈的肉搏格斗、戰爭到最溫和的交談、協商。現代之前的思想家們大多是從權力類型、控制手段等方面劃分處理沖突的方式,而霍夫斯泰德則從性別特征出發來確認不同國家文化在處理沖突上的總體偏好。盡管他本人認為這與女性主義不同,但無法否認霍夫斯泰德確實受到了已經成為當代學術共識的性別視角之影響。不過,令人遺憾的是,他仍然以關于男性或女性的刻板印象來解釋所謂的“陽剛氣質”和“陰柔氣質”。現代管理組織包括企業、政府部門、社會組織等,這些是絕大多數成年人工作的場所,也是主要的社會交往平臺,但在持有性別偏見的管理學家指導下的管理組織卻充斥著性別問題方面的不實之詞,這就是我們必須面對的現實。
在道德認知、教育和養成等問題上,同樣存在引入性別視角的必要性和迫切性。早在20世紀50年代末,美國道德心理學家科爾伯格就已提出了道德發展理論。他通過持續多年的觀察和對照研究,對五六歲兒童到十六七歲青年在道德認識上的變化進行跟蹤分析,總結出“三階段六層次”的道德發展圖式。1982年,哲學家吉利根出版了《不同的聲音》,質疑科爾伯格上述理論完全缺乏性別視角,因為科爾伯格的研究是以男性為中心的,提出的基本道德規范——正義也是男性道德的核心。與此相對,吉利根提出了以“關懷”為基點的女性倫理學,這種倫理學又被稱為“關懷倫理”。“關懷”的引入提升了社會倫理的溫度,使社會倫理建設的路徑選擇更加多元。我們并不主張“正義”與“關懷”是天然對立的,它們是可以兼容并存的;但我們同樣承認,吉利根基于性別維度考察倫理思想史,并為現實道德問題的解決提供更加全面和建設性的方案是有意義的。
將性別視角嵌入公民道德研究是非常必要的,可以彌補過往公民道德研究視野單一、方法陳舊的偏差,還可以增強公民道德研究成果對現實社會輿論導向、公眾觀念變化的回應性。從性別視角出發,我們就會注意到之前公民道德問題上的一些偏差。例如,在外延上區分出公共、社會、個人三個層面或者國家、社會、個人三個領域的做法,或許只是人為的割裂,因為這三個層面或領域是緊密關聯、難以截然分開的。性別不僅同時存在于這三個方面,而且這三個方面在性別形成以及性別問題的解決上都是互為因果、相互作用的。此外,在公民道德的實質內容上,人們至今很難拿出一套適合一切場合的全體公民行為要求以及嵌入了性別視角的公民道德建設一攬子方案。即便是憑借性別視角而被識別出的公民道德建設中的問題也存在激烈的爭議,但可以肯定的是,過于偏重某個特定的公民道德規范(如“公正”)或者道德品質(如“勇敢”),有時確實會造成嚴重的現實道德疑難情境。有學者指出,“由于對責任的感受不平等地落在女性身上,許多女性主義者都贊同左派的觀點,認為在某種意義上,參與權必須優先于責任。事實上,女性主義者希望增加社會權利以便解決婦女作為公民完整地參與社會生活的結構性障礙,當前的福利國家忽略甚至加劇了這些障礙,如家庭責任的不平等分配”[5](p245)。總之,嵌入了性別視角的公民道德研究將借鑒性別認識論、女性倫理學觀照公民道德,力圖擺脫男權主義、本質主義的窠臼,建構性別友好式的公民道德建設體系,使中國式現代化的社會道德建設更具有前瞻性。
二
公民道德是一種將公民身份植入公共生活之中的生成性道德。在自由主義看來,這樣的生成性道德是公民個體的自主意志出于自身權利維護而提出的道德主張,因為自由主義的公民被認為是獨立、理性、有能力決定自己利益的最佳裁判。社群主義者強烈反對上述自由主義所包含的原子式個人主義,強調忠于社群和遵循共同價值觀的重要性。不可否認,社群主義對自由主義的批判極大修正了資本主義社會道德建設的局限,將社會道德延伸至日常生活世界的鄰里關系、家庭、社區,但建立在自由市場基礎上的整個資本主義的運行邏輯和基本道德是難以撼動的,更無法作出根本的革新。馬克思主義有別于自由主義和社群主義,因為“馬克思主義認為,自由主義關于國家是一個在公民社會中融合差異的普遍性社群的觀點是一種假象;國家僅僅代表了占統治地位的資產階級的利益。只有通過無產階級革命獲取對生產資料的共同所有,‘共同社會’才能實現”[6](p31)。馬克思主義借助對資本主義社會的階級分析揭示了資本主義社會包括公民道德在內的道德建設具有欺騙性,在社會主義國家才能有真正的、包括公民道德在內的社會道德建設。
盡管如此,學術自由爭鳴和持續的社會批判也帶動了資本主義社會的重大改變,在公民道德方面也不例外,社會公民身份概念的提出就是一個實例。自古希臘以來,“公民身份”就是一個政治術語,反映的是公民與國家的特定關系性質,因此,只有極少數有財產的成年男性才被視為公民。在近代資產階級革命之后,公民身份演變為法律術語,得到了國家公法層面的明確規定,由此確立起了現代公民身份的法律定位。一些重要的需求或要求也成為法定權利而被成文法化,公民身份獲得者的范圍由此得到擴大,延伸至殖民地的屬民、定居的僑民等。
T.H.馬歇爾于1949年發表了《公民身份與社會階級》(Citizenship and Social Class)一文,提出了社會層面的公民身份,為公民身份的討論增添了社會因素這一全新視角。他對公民身份的定義是:“公民身份是授予某一社群完全成員的一種地位。所有這種地位的擁有者在此地位所賦予的權利和義務方面是平等的。”[6](p43)馬歇爾區分出三種權利要素:民事要素、政治要素和社會要素。其中,“社會要素”即后來人們所稱的公民的社會權利。這既是影響深遠的觀點,也是爭議頗大的觀點,贊成者從中尋找“福利國家”的合理性,反對者則認為他盲目樂觀,忽視了社會權利的成本,增大了公共行政的難度。有一種反對意見值得注意,這種觀點指出,馬歇爾存在研究視角的排斥性,忽視了性別因素。對女性而言,并不存在上述權利的歷史性進化,仍有不少女性尚未獲得完全的民事權利,遑論政治權利和社會權利。有學者甚至激進地提出,幾乎全部的西方女性都未曾受到“文藝復興”的“潤澤”,因為即便到了文藝復興時代,女性的角色仍然被排除在公共生活之外,女性并未真的獲得“再生”或“解放”[6](p139-164)。
女性主義的批判促使人們認識到,公民身份是一個性別化的概念,迄今為止的公民身份定義都是由男性主導的,這一未被明言的假設只有在無視性別視角的前提下才能得到證明。將性別視為重要社會因素的性別視角也揭示了這樣一個事實:長久以來,女性作為一個群體在民族國家邊界內部是被排除于完全公民身份之地位以外的。例如,國家層面通常不積極推行家庭友好政策和平衡“工作—生活”的制度安排,其后果就是現實地阻礙了無數女性自如地參與社會事務、行使公民權利,“非正式的家庭照顧工作提出了是否視照顧工作與雇傭工作同等重要的兩難困境,這進一步強化了婦女作為家庭照顧者的角色并且幫助鞏固了阻止她們成為全面公民的障礙”[7](p110)。盡管承認這樣的現狀令人難堪,然而,只有正視問題,我們才能面對問題并最終解決問題。
公/私分離,包括公共空間/私人空間、公共領域/私人領域分離等多種表述,曾被認為是現代社會的重要特征,也是公民道德得以建立的基礎,因為公民道德的主要作用場所就是在公共世界或公的領域。毫無疑問,這樣的分離也反映了城市社會對鄉村社會的取代、工業文明對農業文明的超越,部分揭示了現代化在空間場域上的擴展及其維護的景觀文化。然而,從性別視角出發我們就會發現,公/私分離的主張會嚴重遮蔽女性作為完全公民角色的展示,因為許多女性在一生中不得不將大量時間、精力花費在家務、生養子女、伺候老人上。一方面,這些活動通常被視為“私人事務”,承擔這些事務的女性的付出不易被看見,更不會被承認;另一方面,社會結構安排和女性的自我認知也會將這些事務當作登不上臺面的“私事”,導致女性很難尋求外界的幫助,自身也因長久深陷其中,失去對社會事務的參與興趣和能力,而這又會進一步“坐實”女性認識狹隘、無心公共議題等種種非議。李斯特(Lister,1977)指出,在西方學術界,抽象的、去具體化的個人以及公共—私人的二分法長期占據公民身份的中心,這樣的理論體系導致將女性排斥于完全的公民身份地位之外的后果,因為上述理論體系先入為主地將“男性”視為公共的公民,“女性”則被劃入私人的非公民。沃格爾認為,婚姻私人化的社會觀點也導致女性公民身份的喪失,婚姻始于兩位公民的自愿結合——這兩人是有能力締結契約的主體——最后變成其中一人的永久性的住宅監禁。可見,一經作為社會因素的性別視角觀照,種種現有的制度安排和政治議程的漏洞就會暴露出來。
過度的公/私分離正在導致男女平等、公民平等的理想完全形骸化。主張男女平等、公民平等,這本身并沒有錯,依然是我們必須為之奮斗的目標,但要將男女平等、公民平等的公民道德理想落地,變成可見的每日現實場景,就需要嚴格區分形式的平等和實質的平等之不同。平等的形式要求是無差別的對待,它是基于共同的成員身份而給予的尊重,因此是普適的;平等的實質要求則是免除無充足理由的差別對待,現實生活世界每個人都不是完全平等的,但存在的并非都是合理的。即便不平等無處不在,能夠與公民道德相一致的不平等也只有在排除了任何缺乏合理性的不平等之后才能得到討論。換句話說,如果缺少推行此不平等的充足理由,那么該不平等就應該立即停止。
作為社會因素的性別表明:性別嵌入公民道德需要主動作為和積極實施。不能認為公民道德建設是“我動員你參與”式的公民被動服從,若僅靠有關部門自上而下的組織發動卻缺少無數公民的自愿投身其中,公民道德建設就永遠止步于藍圖設想中。如果我們將公民道德建設放入國家現代化事業的宏大背景之下來認識,就不難理解,公民道德建設是一場深刻的思想啟蒙和道德自主革新。在其中,各種先進、合理的社會思潮都應該得到吸收、消化并沉淀為我們社會的新道德共識和新道德習慣。作為社會因素的性別就提供了一個極其重要的思想內容,我們的公民道德建設不應僅僅滿足于將既有的社會道德觀念和行為要求傳達給全體社會成員,還要保持批判的理性,對其中的不足之處作出反思和改進。只有我們引入性別視角,檢視當下的公民道德建設,提出合理化改進方案,公民道德建設才會是可持續的。
同樣,公民道德建設絕非“規訓”公眾,而是體現為一系列的社會建設,例如社會議題的討論、社會義務的共擔、社會事項的參與,因為公民道德建設正是培育公民的公共理性從而使公民展開協商、對話以化解社會沖突的過程。公民道德建設旨在使社會成員構成有機的聯合體,而非單純的聚合體。“聚合體”指的是偶然在特定時空發生交集的人群,他們之間并無集約的共識;“聯合體”則是成員自愿會集以滿足共同的需要,例如工會、政黨、協會等都是常見的聯合體。不可否認,迄今為止的絕大多數公民道德理論是缺乏性別視角的,更未有意識地將性別作為一種社會因素納入公民道德建設之中,即便是已有的聯合體也較少持有合理的性別視角。可以說,這種缺失已經導致公民道德建設無法有效回答無數普通公民的真實處境及其道德難題。如果我們能夠引入性別視角改善現有的聯合體,從公民日常生活世界的公民道德建設入手,再逐漸擴展至一般社會領域,假以時日,我們的公民道德建設就會發展出具有現代性普遍意義的新形態。
三
社會是巨大的網絡,擁有無數個變量,以及相互作用的節點或單元。作為性別的個體,男性或女性都是構成社會的現實力量,但在力量的發揮上存在長久以來的不平衡,女性顯著弱于男性。這不僅束縛了女性的社會參與,也極大傷害了社會的整體團結。歷史唯物主義常識告訴我們:存在決定意識,必須改變存在的社會環境,才能帶來相應意識及其行為的根本改變。我們的社會制度安排無疑要為此作出必要的矯正,但社會道德進步也離不開普通個體的參與和推動,無數的個體不能消極等待,可以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作出點滴的改進。
應當懂得,性別絕非集合名詞,也不是復數概念,它深切關聯著活生生的個體。在性別問題上,個體與群體的關系最為直觀地緊密結合在一起。“從邏輯上說,孤立的個人是可能的,但人們總是生來便處于社會之中;甚至接受原子論的人也肯定會承認,孤立的個人這一觀念對于思考政治哲學問題來說可能并不是一個合適的架構。”[8](p148)公民道德建設的一個重要成果是促成個體公民的道德養成,這樣的道德養成既離不開個體的自我認同,也是借助社會活動展開的。
然而,現代性的社會催生了大眾化,這是奠基于大量生產、大量消費的工業模式之上的,其中支配性的社會價值是消費主義。這對社會層面的公民道德建設帶來了極大沖擊,至少表現在如下三個方面:(1)欲望取代需要,成為人們行為的動因。欲望是非理性的,無助于身心協調,反而會將人引向無法自拔的欲望深淵。被欲望蒙住心智的人不會關注欲望之外的事情,更不會關心、在意那些無法直接帶來欲望滿足的公共事務。消費主義讓人成為“單向度的人”,退化到“自然人”。(2)人際關系的工具化。消費主義將一切活動歸結為向著消費的行動,人類社會所結成的各種關系,如家庭、社區、職業、協會等都被轉化為“消費力”,人際關系被異化為可消費、待消費的對象。(3)社會文化導向的庸俗化。丹尼爾·貝爾對此有過深刻的揭示:“在當今社會,社會結構和文化之間存在著驚人的根本分裂。前者受經濟原則支配,這一原則就是根據效益和功能理性,通過給物制定秩序來確定如何組織生產。后者則是揮霍無度、不加選擇的,受非理性、反智性風氣所主導。在這種風氣中,個人被認為是文化判斷的試金石,對個人的影響也被當做實驗之審美價值的衡量尺度。”[9](p37)性別問題也受到了消費主義的沖擊,被包裝成商品,待價而沽的性別符號或意象被市場無限放大。我們要謹防被消費主義閹割、扭曲的性別問題,要注意區分真實的性別個體認同與虛假的性別集體無意識。
1995年,第四屆世界婦女大會在北京成功舉辦,并發布了《北京宣言》和《行動綱領》,這次大會對中國的重要意義怎么評價都不為過,因為它極大地推動了性別理論在中國的普及和性別問題進入國家政治議程。在此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將性別問題等同于“婦女解放”,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婦女解放’一詞中的‘解放’給人更多的是通過反抗和斗爭取得勝利的意思,它與‘婦女’這一特定時期出現的稱謂連在一起,較好地體現了它的革命性質”[10](p51-54)。但這種理解顯然無法適應今日中國的新的歷史使命,也難以融入現代化進程中的中國公民道德建設。全國婦聯也受到本次大會的鼓舞,加強了與國際社會的合作,更加關注中國女性的現實處境,推出了十年一次的“關注婦女發展規劃”,即《中國婦女發展綱要》,最新審議通過的是2021年9月8日正式公布的《中國婦女發展綱要(2021—2030年)》。它指出,“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加速演進,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建設一個婦女免于歧視的世界,打造一個包容發展的社會,對推動全球性別平等事業發展提出了新的要求”。在每一個列出的“發展領域”中都給出了簡明扼要的“主要目標”和針對性強、細致全面的“策略措施”,例如在“婦女與經濟”項目中所列的“主要目標”有9項,“策略措施”多達13項。在“三、組織實施”中,提出了“完善落實黨委領導、政府主責、婦兒工委協調、多部門合作、全社會參與的綱要實施工作機制”。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它在“四、監測評估”中提出“規范完善性別統計監測指標體系,根據需要調整擴充婦女發展統計指標,推動納入國家和部門常規統計以及統計調查制度,加強部門分性別統計工作,推進分性別統計監測制度化建設。國家、省、市三級建立完善婦女發展統計監測數據庫,支持縣級婦女發展統計監測數據庫建設”。掌握第一手的真實數據是作出正確決策的前提,只有充分獲取基于性別的各項社會事務和行政事業的數據,我們才能知道中國及其各地在性別發展上處于什么水平,今后應在什么方面著力。毫無疑問,這一套性別發展統計監測數據也將在目標、方式、進程等議題上為我們的公民道德建設提供充分的現實素材。
作為個體認同的性別,要求對自身所屬性別的自我確認,即欣然接受它帶來的一切。我們知道,只有極少數生物性狀造成的男性、女性之差別是無法更改的,社會公共政策應尊重這些生物性差別,制定符合女性生物性特征的權益保障措施,例如,與女性的生理期、懷孕、哺乳、更年期等特殊階段相應的保護措施。然而,來自社會文化觀念、不合理制度安排導致的男女兩性差異則是不可接受的,那些“女人味”“母性”“女人式的”等要求都是外在強加給女性的,并非女性的內在規定,自然也不是性別認同的合理構成部分。
性別理論提供的啟示是廣泛的,因為“差異、他者比僅僅是被壓迫、劣勢地位有更多的含義,它是一種存在、思考以及表達方式,它讓人的思想開放、多元而豐富多彩”[11](p18)。我們應當看到,不僅男性與女性之間是有差別的,女性之間也存在很大的個體差異。因此,我們必須拋棄構建“同質社會”的假設,通過廣泛且深入的公民道德建設,我們將建成的是“積極社會”。在其中,男女兩性均可以充分表現出自己的性別認同,同時主動參與社會事項,成為社會實踐的主體,以完全公民身份履行公民義務、享受公民權利。我們相信,公民個體之間相互尊重沉淀下來的社會資本,將會推動整個社會總體公民道德水平的不斷提升。
社會權利角度的公民身份,通常被認為是“消極公民”。與此相對,社群共同體角度的公民身份,則會產生“積極公民”。這二者對應的公民道德建設都事關如何培育“好公民”的討論。但若從是否持有健全的社會性別意識加以考慮,公民道德建設的個體養成及目標就將是促成“穩健的公民”,與此相對的就是“偏頗的公民”。從公民道德角度而言,前者表現出的是“厚”的道德,后者表現出的是“薄”的道德。因為前者是對性別友好的、易于合作的公民。我們在個體公民道德建設上的近期目標就是讓更多的普通公民成為“穩健的公民”,使其具有更加全面、合理的性別概念和社會道德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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