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接上期)
德彪西在醞釀《白與黑》時就向杜蘭提議創作奏鳴曲和鋼琴獨奏練習曲??紤]到他以往雄心勃勃的項目總是半途而廢,以及他近期糟糕的身體狀況,杜蘭對這一提議持保留態度。這次德彪西出乎意料地爆發了創作力,三個月內就完成了《大提琴奏鳴曲》(CelloSonata)、《長笛、中提琴和豎琴奏鳴曲》和12首《練習曲》(études)。如果他的直腸癌沒有發作,也許還會有更多作品問世。他動了一次手術,結果并不樂觀。顯而易見,他就要走到生命盡頭了。
德彪西曾經同意修訂巴赫的一系列奏鳴曲作品,幾個月后又反悔了。也許這一任務啟發了他構思奏鳴曲?!洞筇崆僮帏Q曲》明確了調性,回歸了古典傳統。《序曲》有明確的ABA形式,但沒有發展。第二樂章《小夜曲》體現了一種“諧謔”色彩,并伴有明顯的“即興”特點?!督K章》是具有抒情色彩的回旋曲,在三個樂章中最具古典特色。12首《練習曲》延續了肖邦練習曲探索技術的偉大傳統。第一首《為“五指”而作》(Pourles“cinqdoigts”)嘲弄了車爾尼(Czerny)的《24首鋼琴練習曲——固定五指練習-作品777》(24Five-FingerExercises,Op.777)。這位19世紀偉大的音樂教育家的教學法讓許多鋼琴初學者望而生畏,德彪西9歲的女兒秀秀也經歷了類似折磨。除探索技術外,第一冊《練習曲》亦體現了德彪西的和聲變革,特定音程或旋律優先于和聲。例如《為四度音程而作》(Pourlesquartes),它將古典和聲中視為不穩定、不和諧音的和弦作為一個穩定的音樂語匯,不再對其解決。但并未產生那個時代“先鋒”音樂的刺耳效果。第二冊凸顯了鋼琴的色彩和織體,如第七首《為半音階指法而作》(Pourlesdegréschromatiques)探索了鋼琴在極少或完全不用踏板時可以達到的最輕微(leggierissimo)觸感和色彩。德彪西清楚那時半音階主義的代表是后瓦格納式的和聲,比如他了解并欣賞的理查·施特勞斯的《莎樂美》的表現主義音樂,也包括他不熟悉的勛伯格的無調性音樂。在完成第二冊《練習曲》后,他坦言很高興完成了一部將在音樂史上占據特殊地位的作品?!毒毩暻诽嵝涯贻p鋼琴家,想要探索音樂奧秘必須指法嫻熟,而且遠遠不僅于此。德彪西在創作《練習曲》時就已開始構想《長笛、中提琴和豎琴奏鳴曲》。這部悅耳的作品延續了《排簫》的田園風格,與鋼琴奏鳴曲對比鮮明。
10月12日,德彪西一家返回巴黎,帶回這些暗示新方向的作品。但很快他就無法施展藝術魔法了。不到一個月,癌癥發作,治愈希望渺茫,他必須努力維系生命。他在給朋友的信中提到,“長期以來,我都在忍受病痛折磨,鍛煉不夠,還有那些常見后果。我可以忍受這一切繼續作曲。忽然之間,一切惡化了:先是手術的折磨,接下來還有后遺癥……我反而全力以赴地工作。據說奇跡不會一直延續。我必須充分利用靈感充沛的時間作曲,以抵消痛苦時日產生的消極影響。我本來要完成歌劇《厄舍府的沒落》了。癌癥摧毀了一切。”①即將完成《厄舍府的沒落》的說法是他最后一次自欺欺人。
他以戰爭為題完成了一首引人注目的藝術歌曲《無家可歸的孩子們的圣誕頌歌》(ChristmasCarolforHomelessChildren)。部分歌詞如下:
我們無家可歸了!
敵人已經奪走了一切,
甚至我們的小床。
這個樂段重復了幾遍。在病痛中煎熬的德彪西沒有親歷戰場,也許借這首歌表達了對戰爭的憤怒和絕望。鋼琴伴奏向前推進,仿佛孩子們在躲避兇殘的敵人。連續的歌聲營造了一種緊張感,德彪西提到這種風格類似《佩利亞斯和梅麗桑德》里小男孩伊諾德的音樂,以及梅麗桑德感到恐懼的場景配樂,比如她丟失戈洛贈送的戒指那一幕。德彪西創作了獨唱與童聲二聲部合唱兩個版本,都有鋼琴伴奏。他還創作了一個管弦樂版本,也許是為了音樂會上的成人合唱。他承認自己更希望用童聲演繹,因為女人的聲音很快會戲劇化,更糟糕的是,她們喜歡模仿小女孩的聲音。德彪西意識到這部作品的力量,他引用保羅·杜卡(PaulDukas)的話,“勝利屬于法國的孩子。這首歌很簡單,但直擊人心。”②
德彪西日益感受到戰爭對音樂的影響,他寫信給斯特拉文斯基,“我感到奧地利-德國(Austro-Boches)的毒氣正向藝術領域蔓延,我希望音樂界權威人士站出來捍衛我們的藝術,以免我們奔向危險的發展方向。這些德國人在踐踏我們國土的同時也在試圖摧毀我們的藝術。這樣的種族仇恨會隨著最后一個德國人離開而結束嗎?那一天會降臨嗎?”他認為藝術應當奮起反擊,并鼓勵斯特拉文斯基,“你肯定能夠驅散這些‘毒氣’。我們音樂家沒有‘防毒面具’對抗來自德國的致命氣體。”在這些方面,斯特拉文斯基與他想法別無二致,也曾強烈表達了對德國人的厭惡。斯特拉文斯基在給巴克斯特的信中寫道:“我對德國人的仇恨不是與日俱增,而是每小時愈演愈烈。我嫉妒我的朋友拉威爾、德拉吉和施密特,他們都投身于戰場?!雹?/p>
德彪西接受了放射線治療,而這種方式具有副作用。從2月開始,德彪西開始定期注射嗎啡,“這讓人成為行尸走肉,摧毀他的意志力”。④7月中旬,命運給他最后一擊。德彪西已于1910年中止了莉莉的贍養費,致使莉莉向法院提起訴訟。法庭做出了對德彪西不利的判決,責令他向法國國家儲蓄銀行(CaissedesDepotsetConsignations)繳納3萬法郎,以保證莉莉3600法郎的年金。之后的幾天之內,艾瑪和秀秀都患上了百日咳。他認為自己受到命運詛咒,“如果我不是還有義務要完成兩部愛倫·坡的歌劇,我早就結束自己的生命了”。⑤1916年夏,德彪西改寫了《厄舍府的沒落》的腳本,具體修改內容未知,因為大部分手稿未注明日期。邪惡醫生和朋友交談的第一幕仍有許多細節缺失或不明,羅德里克獨白的第一部分留下了連續片段,修改后移至第二幕。德彪西似乎沒有為歌劇中間部分確定配樂。這些內容從羅德里克與朋友會面開始,他們第一次對話、醫生宣布瑪德琳死亡、瑪德琳小姐下葬,一直到朋友讀古書安撫精神愈發錯亂的羅德里克。德彪西似乎主要修改了最后幾頁,為朋友讀故事的場景提供了配樂。最后一幕瑪德琳從棺材里爬出來,沖進大門,和兄弟一同死去,大宅也隨之坍塌。對德彪西而言,結尾的音樂是一項巨大的挑戰。這是劇中唯一有事件發生的場景,其震撼人心的戲劇性超過之前所有的情節發展,只有杰出的音樂才能加以詮釋。德彪西的手稿僅僅勾勒出大概框架,結尾仍然處理得有些粗糙。人們也許可以通過羅伯特·奧利奇(RobertOrledge)⑥整理后的版本一窺其音樂意圖:和聲烘托出陰郁氛圍,大部分聲樂語匯延續了《佩利亞斯和梅麗桑德》的詠敘調風格,甚至有一些管弦樂色彩,如憂郁的英國管獨奏和精致的弦樂。彌留之際的德彪西原計劃如何處理最重要的戲劇節奏仍然是個謎團。
1917年1月底,德彪西完成了《小提琴奏鳴曲》的第一樂章。5月5日,他與年輕的小提琴家加斯頓·波萊(GastonPoulet)合奏演出,這也是他最后一次亮相于巴黎音樂會。他晚期的鋼琴作品《白與黑》和《練習曲》仍然堪稱杰作,表明他的天分即使在生命盡頭也沒有衰落跡象?!洞筇崆僮帏Q曲》采用了19世紀的音樂語匯,主題對比鮮明,節奏特征明顯?!缎√崆僮帏Q曲》的中間樂章標有“幻想和輕盈”(fantasqueetléger),音樂讓人聯想到18世紀戴著面具的朝臣,以及拉文將軍和音樂廳。
1916年底至1917年初,巴黎民眾迎來了酷寒天氣。德軍占領了法國東北部的煤田,巴黎煤炭和電力供應不足,優先保障老年人和軍屬家庭。德彪西求助于煤炭供應商特龍奎恩先生(M.Tronquin)。作為回報,他創作了一首簡短的鋼琴曲《熾熱的炭火照亮了夜晚》(Lessoirsilluminésparl’ardeurducharbon),來自波德萊爾詩歌《陽臺》中的一句詩。音樂則來自德彪西的另一首曲子《飄蕩在晚風中的聲音和香氣》。當然只有在溫暖的夜晚,聲音和香氣才會飄蕩在空氣中。特龍奎恩先生回應了德彪西的求助,他不一定能欣賞德彪西的音樂,但很清楚未來可以通過德彪西的簽名手稿獲利。德彪西告訴他:“我女兒秀秀讀到你的回信時高興得跳了起來——如今的小女孩不喜歡洋娃娃,更喜歡一袋煤!”⑦
德彪西一家努力熬過了可怕的冬天。5月25日,德彪西觀看了《游行》(Parade)⑧,并于當晚寫信祝賀佳吉列夫,但刻意避免提及《游行》。也許在2月或3月,德彪西和薩蒂產生了矛盾,二人漸行漸遠。德彪西也許不喜歡《游行》,在這部劇的排練初期發表了一些尖刻的評論。敏感的薩蒂也許過度闡釋了德彪西的批評觀點。他們之間來往時,德彪西經常表現了一種屈尊態度。德彪西與佳吉列夫合作的《游戲》受到冷遇,而薩蒂與佳吉列夫合作的《游行》引起爭議和騷動。這種反差也有可能使友誼的天平失衡。德彪西生前,二人未曾彌合裂痕。
盡管重病在身,德彪西仍未放棄其他音樂項目。他曾想與拉洛伊合作,根據圣女貞德的故事創作一部管弦樂合唱《圣女頌》或《法蘭西頌》,作為《無家可歸的孩子們的圣誕頌歌》的后續。拉洛伊完成了詩歌腳本,他提到德彪西希望在辭世前完成譜曲。也許德彪西確實構思了一些樂段,但留下來的只有幾頁手稿。德彪西在安托萬劇院(Antoine)觀看了《威尼斯商人》后,突然想要重啟另一部莎士比亞戲劇《皆大歡喜》的歌劇計劃。他希望采用保爾-讓·圖萊的腳本。圖萊對這一提議充滿了熱情,但他當時居住在遠離巴黎的地區。如果圖納知道德彪西此時的健康狀況,他一定會明白這個計劃注定失敗。10月,德彪西和拉洛伊還在考慮制作歌劇版的《圣塞巴斯蒂安的殉道》,這個想法可以追溯到1916年。但很快德彪西便臥床不起,即使后來病情略有好轉,也無法下床走動。艾瑪開始負責他和朋友的通信往來。
1918年2月,艾瑪在信中表示德彪西有所好轉。3月,她寫信給夏爾-瑪麗·維多爾(Charles-MarieWidor),后者于1914年辭去了他在法蘭西藝術院的常任秘書長一職并建議德彪西申請。由于戰爭,這件事毫無進展。另外80歲的圣-桑本人也進行了干預——他寫信給福雷嚴厲批評《白與黑》?,F在艾瑪出于自身考慮,打算重啟申請流程。3月17日,艾瑪給維多爾寫了一份正式申請,德彪西在上面簽名,這也是他在世間的最后一筆。3月24日,一封類似的申請信飛向法蘭西學院(InstitutdeFrance)的主席阿爾弗雷德·克羅塞特(AlfredCroiset)。第二天,即1918年3月25日的晚上,德彪西與世長辭。
四面八方的哀悼如潮水般涌來。兩周后,12歲的秀秀寫信給她戰場上同父異母的兄長拉烏爾·巴達克:
那天可憐的媽媽非常難過,我把多莉(拉烏爾的姐姐)請來了。多莉一離開,媽媽就被叫到爸爸那里,因為護士發現他“狀況很糟糕”!他們很快打電話請來了兩個醫生,據說他們要給他打止痛針。你以為我不明白嗎?羅杰-杜卡斯(Roger-Ducasse)在那里對我說:“秀秀,過來擁抱你的爸爸?!蔽伊⒖桃庾R到,我就要失去他了。我回到房間時,爸爸已經睡著了,他的呼吸很有規律,但是非常短促——他就這樣一直沉睡到晚上10點15分,終于如天使般陷入了永恒的睡眠。我無法用言語表達接下來的事。我想要大哭,但我不想讓媽媽更難過,強忍住了淚水——整個晚上,我獨自躺在媽媽的雙人床上,毫無睡意。我發燒了,干澀的眼睛盯著墻壁。我不敢相信爸爸真的離開我了!⑨
3月29日,出殯隊伍從布洛涅森林大道出發,前往拉雪茲公墓。人們在德軍的槍炮間隙前行。據拉洛伊描述,在德彪西家的花園里大約有50個人,大多數人在路上離開了,只有不到20人抵達墓地,向這位音樂家朋友表示最忠誠的敬意。
1919年7月16日,在父親辭世16個月后,秀秀患白喉去世,年僅13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