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蒲先生書

濟南朱子青有狐友，聞聲不見其形，亦與文酒之會，眾必欲見之，意其老即現老形，謂其少即現少形。

——（清）王培荀《鄉園憶舊錄》

1

相逢是永別的前兆

歷久不息的兩次相逢

注定了置我于死地

又重生在久遠的離別中

那是第二次，六十三歲的先生

在人群中發出不易察覺的指引

我示之以老人、道士、仙官、嬰兒、美人

不同的形態，是我通向他的

五條道路。宴席之上

眾人推演起我的真身

沒有一條路是多余的

沒有一個身體是空癟的

先生一言不發，拒我于千里

又用沉默說話，通過我

重走一生的坦途

那些往事，那些幻影

那些思念我的每個夜晚

當我大笑離去，先生附著在我身上

在黑夜和黎明之間架起橋梁

后來的旅途，我們融為一體

第一次相遇，就注定了

走向那場命里的別離

2

夜半讀書的子青，坐在對面沉思

我的第一次相逢

在彼此的眼神中降下溫度

那本書，他讀了許多年

抄寫了許多年

白天讀，夜里讀，曠世的豐功偉績

在書中復活，又在書中沉默

讀累了，就和我交談

聊一串掛在書架上的人名

嬰寧、紅玉、蓮香、鳳仙、阿繡、小翠……

每一個名字固守一場邂逅

每一個名字都是我身上的一根刺

子青問我：“這些人都是你嗎”

答曰：“你認為是，應該就是吧”

子青起身至窗口，嘆曰

“青丘之山，有獸焉，其狀如狐而九尾”

我想起自己的前世

高山之上，大河之源，曙光乍起

當我沿著山川遍尋天下

找到子青，最終落腳在泉水之畔

眼前的年輕人，富貴閑散

風雅中自帶稚氣，常呼朋引伴

飲酒于曲水深處

一曲新詞自水中蔓延

一些遼遠的距離，古人與白鵝的佳話

在我們之間重塑修禊之事

3

生命始自秋天

先生走出考場，永遠的困窘

鎖住這位失意的老秀才

貢院的高墻，持續挺立在

先生的年齡深處

而公子與科考背離

從未踏足貢院門口的狀元墻

在按察司街陰雨的垂柳下

第一次，一個晚輩參與到長輩

巨大的蕭瑟中

第一次，兩個人的身影濃縮了

一個影子的寂寞

信陵君和侯嬴，在他們身上

刻下時間流動的痕跡

大明湖畔，李白走過的草坪

杜甫凝望過的一叢水波

段成式遙遠的故鄉，那只戴著金鎖的大貓

在這里生根發芽

還有張養浩的退休典禮

李攀龍、殷士儋的隱居時光

王士禎秋柳賦詩

一切都結束了，一切才剛剛開始

唯有新的相會，唯有一顆心向

另一顆心的匯集

唯有等待之后凝練的徒勞

在水波的吹拂下形成新的交融

這一天，年輕的子青第一次見到先生

這一天，許多年后的我

以不在場的方式和他們暢談

4

子青越來越忙，眼睛不時望向東方

越過城市和鄉村的原野

那個叫淄川的小城，蒲家莊隱藏在

一片寂靜的樹林里

書一本本借來，一本本謄抄

先生偶爾上門，帶著一腔憤懣

那個鬼魅縱橫的世界，在他的講述中

形成一個碩大的國度，那里有我

有子青，有更多奇人異事

也有現實，我們久居的山川以及

一對相差三十歲的摯友

一個穿越時空的理由，一些摻雜了

寂寞情緒的詩句從他們筆下流出

一個說：“公子風流能好士，不將偃蹇笑

狂生”

一個說：“泉香峰翠勾留處，且共開樽坐

夜分”

那是在橡村別墅，遠離城市的

桃花源，一個不斷落第的秀才

被詩和酒迷醉了雙眼

我第一次發現，這個眉眼熱烈

顴骨凸出的老頭，迸發出

年輕人的豪氣，以及癡情女子

對月傷懷的表情

回家吧，短暫的夜晚無法清除

一生的疾病

一輪明月可惜只是遠方的眉頭

一輪明月啊，我是月下的影子

5

終于抵達了那次聚會

仿佛過去的每次見面都是宴席

宴席的結束就是開始

而終有歸零的時刻

先生自寓所向南，騎一頭瘦馬

抵達被牡丹慫恿的庭院

牡丹叢中，我和子青一起迎接

自北而來的一座城堡

在眾人的歡笑中，我第一次走近他

那個我的塑造者，我的歸宿

我以五種變化，在他心里刻下

永恒的不知所措

我以自己敞開的心扉讓他

片刻間過完了往昔的人生

過完了他的村莊、遠方、青石關、寶應

我成為他的另一條命

成為顧青霞，一條簡陋的河流

我飛上他的愁容

那張皺紋漂浮的臉上

有我的一艘小船，那些被所有人

遺忘的角落里躺著我久久不能敞開的心扉

又是一次離別，又是陰雨天

先生被送至門口，借來的馬兒只顧發呆

無法承載這位眩暈的書生

我們將其小心扶上馬背，送回客棧

過幾天，他要騎著這匹馬

回到最初的自己

他還要騎著這匹馬回到

我身邊陪我終老

6

先生，我們夢里見

我帶著一生的記憶，為你的夢

增添七種顏色

我將變成那張臉，三十二年前

你還年輕，縣衙里孤獨的幕賓

我將為你撫琴一曲

唱柳三變的“何事苦淹留”

我將以最初相見時的容顏

為陰陽相隔的時空涂抹色澤

我將感謝你，是你

將我另一個世界的歸宿安排

那個夜晚，你用一支筆

對著故事背后的我

奮而寫下我的悼詞

“憐卿孤魂，葬近蝸居，歌哭相聞

庶不見凌于雄鬼，一甌漿水飲，殊不清旨，

幸不為嫌”

接著，我復活在你的夢里

在紙上，在故事的不斷演化中

此刻，再次入夢

你又想起我了嗎

可惜，當你醒來，會忘記我

可惜，當你忘記我

那是你的心承載不了我而

向上蒼的一次妥協

7

子青終于抄完了那本書

題詩三首，遞給我看

其中一句寫道

“君試妄言余妄聽，不妨狐窟號詩人”

他說了很多，似要

將一生的命運托付給我

將屈原、莊子、司馬遷、韓愈托付給我

他把手放在書稿之上說

“這四個人我沒見過，但先生

不會比他們差”

放蕩不羈的子青，在先生的書里

一次次活過，又一次次離開我

可是這一次，他沒有拒絕

最終的分手

他用十年抄錄一本書，先生寫到哪

他抄到哪，作為最忠實的讀者

他完成了自己的夙愿

任務結束了，在一個宿命的二月

子青拉著我的手

將最后的目光落在人間

他說：“我走之后，你就去東邊

山川最雄壯的地方

你去看一看，我的墳墓會長出花朵”

8

最孤獨的一天

最饑餓的一天，餓到發堵

堵到饑餓勝過了所有的黎明

消息通過一陣風傳遞

我一個人

面對那座遠方的久困之城淚流滿面

三十八歲的子青

先我一步踏向我們共同的歸宿

如此突然，好像這個人還未離開

好像這個人從未來過

十年前秋雨連綿

大明湖畔，交談從我們的眼中流出

十年后，春寒料峭

蒲家莊也阻擋不住繼續交談的勇氣

談點什么呢

這片大地上支撐的故事

荒怪偏而不典的道德

交談直至無話可談，無話勝過有話

那個懂我的人，那個我前世

共用一個身體的人

再也不會收到來信

不會有人在信中說

“先生，可否借新作一閱”

逝去又是新的開始

肯定有一天，一個俊美的面容再次出現

對我夸口道

“知之之真，而賞之亦真”

9

我要游蕩到哪里

在春天，還是凜冽的精神困境

子青化為一縷煙

我也化成煙吧，回到我的青丘之山

回到久遠的、朦朧的故園

流浪中，遭遇治水的大禹

在涂山，跟隨他去擁抱洪水

更多時候，我漫步淇水之畔

“有狐綏綏，在彼淇梁”

愛而不得，流浪成為生活的溫床

那個媚惑紂王的我，并非我的真身

在東瀛，我是玉藻前

渾身金色，七條尾巴

我還是酒神狄俄尼索斯的爪牙

準備吃掉我們的孩子

然而，誰雇傭了我的身體

誰把我扔給小王子，做了智慧的天花板

誰將我拯救，回到東方的起點

先生，你也要抵達人生的終點了嗎

結束流浪，我們去做持久的道別

10

子青，是你嗎

好久不見，你該四十五歲了吧

我的妻子兩年前去世了

她愛了我一生，恨了一生

勞碌一生，寂寞一生

那個最后的中秋節，我們一家人

飲酒賞月，把一生從頭談起直至深夜

沒過幾天，她就帶著七十一歲的身體

去了我們約定好的黎明

我的兩個孫子去年患天花去世了

——和我們的皇帝童年時一樣的病

我的弟弟去世了，就在今天清晨

我們最后一次見面

像小時候一樣，躺在同一間屋子里

孩子們去安排他的葬禮

我走不動，沒法親自告別過去的童年

子青，這幾年你過得可好

還在寫詩嗎，還在飲酒嗎

我已是對酒無歡只欲愁

皇帝下了旨意，新的標準傳遞過來

那本寫了一生的書

已命兒子挖了深坑，好好儲藏

生怕被人當成肥料送給月亮

不用？以后會有人記得我嗎

外面下雪了，你怎么來的

你不是子青，我早就知道了

子青再也不可能出現在我面前了

你是我自己

11

從清晨開始，我趴在窗子上

盯著先生，他時而睜開眼睛

時而閉上，口中呢喃，和我說話

我沒有立刻回復，虛擬的我并不存在

存在的，是初春的冷風

是逐漸飄起的雪粒

不遠處，人群開始聚集

一個普通農夫的逝去

驚醒了家族里所有的男性

他的哥哥，正在我的眼前挺直了腰桿

仿佛提前預演，仿佛要

將葬禮從清晨開始彈奏

弟弟和哥哥將在晚上融為一體

實在不忍心，我就變身子青

踏足先生床前

你也要走了嗎？你在留戀嗎

你在困頓嗎？你在坦然嗎

你笑道：“爾貌則寢，爾軀則修

行年七十有五，此兩萬七千余日

所成何事，爾忽已白頭”

我笑道：“一字褒疑華袞賜，千秋業付后

人猜”

我緊緊握住你的手，低吟道

“走吧，走吧，我們一起歸來”

走吧，走吧

你倚窗危坐，持續挺立著

時年康熙五十四年正月二十二日傍晚

我拍拍自己的悵然若失

轉身踏入白茫茫大地深處

12

我注定了持續流浪，沒有起點

沒有終點。我一會化身子青

一會化身先生，用三雙眼睛探索

魍魎的世界

那本大書，在我的打磨之下

不斷被人所知，刊刻于諸多書社

在杭州，在長山

“以三閭侘傺之思，寓化人解脫之意”

至道光年間，那本書風行天下

萬口傳誦。而我的流浪路徑

自北向南，自東向西

沿著《山海經》里孕育的高山大川

時而回歸古典，時而抵達異域

注定了流浪的人

注定了今天你會看見我

一個教書先生，在這片我自詡為

命運的原野上，有時對著馬發問

卻原是一頭羊，我還未笑

周圍的孩子已笑作一團

我還是這樣老啊，飛行艱難

但早已習慣了變老，就像習慣了

載著風流的子青暢游齊魯

當我向你說出再見，一定有一個少年

在牡丹盛開的園林里

撐開屈原、陶淵明或杜甫的眉頭

我以命發誓

在這個群體中，一定有先生和少年

發足狂奔在所有人的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