嗩吶里的村莊

一

不知從何時起，我只能踩著咿咿呀呀的旋律，回到生我養(yǎng)我的村莊。我沒有想到，曾經(jīng)繁茂五彩的嗩吶，漸漸被剔除繽紛色彩，只剩下單調(diào)的黑白。

生我養(yǎng)我的村莊叫花嘎，一個有山有水的地方。花嘎盛產(chǎn)嗩吶，茂盛蓬勃的旋律回蕩于天地之間，像空氣一樣無處不在。在這個山高溝深的地方，嗩吶動人的音符開滿春夏秋冬，讓枯燥單調(diào)的日子變得豐盈飽滿。嗩吶從古吹到今，貫穿生老病死，融入婚喪嫁娶，與每個人休戚相關(guān)。很難想象，如果剔除搖曳多姿斑斕五彩的音符，這塊土地將會多么單調(diào)多么寂寞。

上百年來，悠揚的嗩吶經(jīng)久不息，縈繞不散。這喇叭花一樣的樂器，承載了喜怒哀樂悲歡離合，讓貧瘠的生命開出花朵。吹奏嗩吶成為一種儀式，成為一門抒情的語言，成為一種情感的密碼。一只嗩吶在手，訴盡人生百味，見證人世悲歡。或者說，一個人就是一只嗩吶，用音符講述跌宕起伏的故事：生孩子要吹，談戀愛要吹，結(jié)婚要吹，祝壽要吹，干活要吹，豐收要吹，花開要吹，花謝要吹，月圓要吹，月缺了要吹，人沒了也要吹……只不過，不同的場合不同的季節(jié)吹奏的旋律不同。比如說吧，婚娶的時候，嗩吶喜氣洋洋，節(jié)奏短促鮮明，旋律跌宕起伏，讓聽者喜笑顏開，忍不住載歌載舞。新人十指相扣，踩著鏗鏘悅耳的旋律，走進(jìn)神圣的結(jié)婚殿堂，去演繹一段美麗的愛情。如果誰家生了孩子，嗩吶匠舉起嗩吶，面呈微笑狀，邊舞邊吹，鑼鼓震天。走進(jìn)繁密的韻律，伴隨嬰兒響亮的哭聲，讓人不由涌起對生命新生的喜悅。喪葬場中，嗩吶哀婉纏綿，凄凄慘慘戚戚，嗚嗚咽咽纏纏綿綿。灰暗的天幕下，遠(yuǎn)行的人背影沉默，騎著紙馬，撐著紙傘，無聲黑白。送行的人三叩九拜，脊背如弓彎曲，哭聲響徹云天。就這樣，人們在嗩吶中出生，在嗩吶中成長，在嗩吶中戀愛，在嗩吶中婚娶，在嗩吶中走向衰老，在嗩吶中告別……當(dāng)然，也在嗩吶聲中死去。

嗩吶的旋律絢麗多彩，節(jié)奏抑揚頓挫，關(guān)乎人生種種。一曲嗩吶語，或慷慨，或低訴，或奔放，或柔情，或遼闊，或狹隘，或溫厚，或天真，或收斂……就如一條河流，蜿蜒流淌，跌宕起伏。每個人的生命就是一條河流，旋律流淌的姿勢就是河流流淌的姿勢。因為嗩吶，這些從泥土里長出的生命不再死氣沉沉，不再孤寂貧瘠。他們?nèi)缟鷻C勃勃的莊稼，踩著抑揚頓挫的節(jié)奏，迎風(fēng)招搖舞蹈。

可以這樣說，嗩吶賦予了這塊土地以某種詩性和神性。一只綻放的嗩吶，喊出喜怒哀樂，唱出酸甜苦辣，譜寫愛恨情仇，闡述生老病死。每當(dāng)嗩吶響起，你能聽到千種旋律，或高亢，或凄婉，或低沉，或嘹亮，或含蓄，或直白，或蒼涼，或溫暖……你能感受萬般滋味，或甜蜜，或苦澀，或喜悅，或憂傷，或深情，或淡然，或孤寂，或豪壯，或凄苦……不得不承認(rèn)，那才是嗩吶應(yīng)有的形狀。多少年來，人們行走在嗩吶平平仄仄的韻律中，盡管也會面臨死亡的殘酷，但更多的卻是生命的豐饒和寬廣，是詩意的漫溢和蓬勃。

多年以前，誰也不會想到，嗩吶有一天也會老，也會如花凋零。多年之后，人們紛紛離開花嘎，如遷徙的候鳥飛向遠(yuǎn)方。村子一下子空了，老了。嗩吶洶涌澎湃的旋律走向死寂，就像一條河走向干涸。

吹嗩吶的人越來越少了。尤其是年輕一代，誰還會在乎那土里土氣的東西呢？他們爭先恐后飛向城市，頂多年底回來看一看，又急不可耐地離開。尤其是那些有知識有文化的年輕人，在嗩吶聲中越飛越遠(yuǎn)，再也沒有半點音訊。

村里吹奏嗩吶的，只剩下那些老胳膊老腿的老頭。他們老了，再也吹不出慷慨激昂豐盈動人的旋律。嗩吶也老了，咿咿呀呀，那么單調(diào)，那么孤獨，那么悲涼，那么哀婉。每當(dāng)聽到這種樂聲，讓人不由想起沉甸甸的死亡。

不錯，嗩吶褪去繁華，只剩下可怕的獠牙。那些吹奏嗩吶的樂手以決絕的姿勢，日夜走向衰老，走向死亡。嗩吶的聲音稀稀拉拉，零零落落。

嗩吶豐饒的意義，被刪除殆盡，只與死亡有關(guān)。

咿咿呀呀的旋律響起，意味著村子又走了一位老人。

而我，只能循著悲傷的旋律，一次又一次返回村莊。

二

不知從何時起，回鄉(xiāng)似乎成了一件異常艱難的事情。

多年前，當(dāng)我背上行囊，小心翼翼地走出花嘎，從未想過有一天會丟掉深愛的村莊。我始終覺得，我只是一只風(fēng)箏，不管飛多高多遠(yuǎn)，線頭那邊仍系著熟悉的土地。我踩著鏗鏘的旋律遠(yuǎn)行，沒有一絲絲傷感。恰恰相反，我為掙脫土地的束縛激動難抑，就像打開枷鎖的囚徒。直到有一天，我忽然發(fā)現(xiàn)一個殘酷的現(xiàn)實，回歸故土正在成為一件艱難的事情。往更遠(yuǎn)點說，我再也回不到熟悉的村莊。我終將面對鐵一般的事實，屬于我的村莊正在逝去，沒有辦法可以挽留。

這些年來，年輕人紛紛走向城市，把村莊丟給老人孩子。孩子長大了，也會爭先恐后飛向遠(yuǎn)方。真正留守村子的，注定只有那些老人，或者正在老去的一代。當(dāng)老人們紛紛凋零，當(dāng)我們成為凋落的一代，我們該如何返回村莊？也許，只能踩著咿咿呀呀的嗩吶回去，送熟悉的故人最后一程。

不錯，嗩吶已刪繁就簡，只與死亡有關(guān)。嗩吶老了，如同出土文物，嗓音嘶啞，悲悲切切。留守村莊的人老了，白發(fā)如雪，背影佝僂。吹嗩吶的人也老了，氣不夠力不足，再也吹不出鏗鏘的旋律。不得不說，對土地愛得最深沉的一代人已經(jīng)離開、正在離開或即將離開。曾經(jīng)生機勃勃的土地上，只剩下凄婉悲涼的調(diào)子，時刻牽動五臟六腑。我親愛的父老鄉(xiāng)親踩著嗩吶遠(yuǎn)走，消失在大霧中。

多年前，我從未有過被放逐之感。不管身在何處，眼前總會浮現(xiàn)出一張張親切的面龐，耳邊縈繞著千回百轉(zhuǎn)的樂聲。不管走多遠(yuǎn)，總感覺腳掌永遠(yuǎn)站在那片堅實的土地上。我從未想過，村莊那些熟悉的人會離我而去。我有一種感覺，他們仿佛永遠(yuǎn)不會離開村莊半步，該劈柴就劈柴，該喂馬就喂馬，該種地就種地，該吹嗩吶就吹嗩吶……不管多久沒見，只要回到村莊，仍然一如從前。

不知從何時起，村莊漸漸變了。幾乎每次回到村子，熟悉的面龐又少了幾張。幾乎毫不例外，他們?nèi)チ肆硪皇澜纭Ｄ菚r候，我也只是感嘆一番，并沒有往深處想。直到我親愛的外婆去世，我才意識到一個問題：我熟悉的人越來越少了。當(dāng)我像往常一樣走到外婆家，再也看不見外婆慈祥的面容，再也聽不見親切的聲音。呈現(xiàn)在我面前的，是一副巨大的黑森森的棺材。耳邊又響起咿咿呀呀的嗩吶，我忍不住渾身顫抖。外婆真的走了，去外婆家的路徹底斷了。

我記得很清楚，外婆是在一個秋夜離開的。凌晨一點，孩子已經(jīng)入睡，我和妻躺在床上刷手機。電話忽然響起，是妹妹打來的。妹妹說，大哥，外婆老了。我嚇了一跳，一下子從被窩里坐起來。妹妹又說，外婆老了。

我真不敢相信，外婆真的走了。雖然外婆已經(jīng)病了許久，但我從未想過她會如此倉促離開。我其實也知道，外婆的病情很重，被醫(yī)生判了死刑。記得最后一次見她，她歪頭靠著椅子，身上蓋著寬大的毛毯，眼睛只剩一條細(xì)縫，干燥的嘴唇微微蠕動。母親挨近她，問她想說什么，她張張嘴巴，什么話也沒說。我喊了幾聲外婆，她嘴巴動了動，發(fā)不出一點聲音。我不敢多看她，匆匆離開了那間昏暗的屋子。回家的路上，母親低聲說，唉，恐怕沒多少日子了。

我們在母親的嘆息聲中返回城里。沒辦法，我們沒時間守在外婆的身邊，必須回歸生活的軌道，為柴米油鹽醬醋茶忙碌打拼，就像塵埃中的螻蟻，為一條蟲子拼盡全力。我想當(dāng)然地認(rèn)為，就算外婆要走，也會發(fā)出信號，讓我們回到她的身邊，見了該見的人，說完該說的話。換句話說，我們與外婆之間，應(yīng)該有一個莊重的告別儀式。誰知道呢，外婆說走了就走，沒有留下一句話。我終于明白，死亡沒有預(yù)警，就像利刃劈過枯草，剎那身首異處，陰陽兩隔。

回花嘎的路上，耳邊又響起咿咿呀呀的調(diào)子。大霧彌漫，山巒模糊，天地混沌一片。我抱著方向盤，盯著灰白的公路，忍不住手腳發(fā)抖。是誰在大霧中奏響一曲嗩吶，濕淋淋的音符漫天灑落。我問妻子，有沒有聽見什么聲音。她聽了又聽，點點頭，又搖搖頭。我停下車，打開車門，側(cè)耳傾聽。奇怪，嗩吶聲卻消失了，四下死一般寂靜。偶有車輛跑過，刮過一陣灰土，卷起嗚嗚風(fēng)聲。上了車，嗩吶又依稀響起，霧一般飄浮模糊，看不清摸不著。

霧越來越大，如黏稠的泥巴，咫尺之內(nèi)昏黑如夜。我瞪大眼睛，盯著忽隱忽現(xiàn)的路面，一點點向前挪動。天不知不覺黑下來，我們?nèi)韵窦讱はx，爬行在一座名叫法德埡口的大山上。這是一段盤山公路，路面窄，彎道急，坡度大。我打開車燈，卻像撞上堅硬的墻壁，只能撞開淺淺的窟窿。沒辦法，我只能判斷大概距離，占住公路正中，一點點往前挪。妻坐直身體，瞪著路面，不時提醒幾句。兒子蜷縮在妻的懷里，似乎被大霧嚇壞了，一動也不敢動。

大山死寂，除了咔嚓咔嚓的車輪聲，什么動靜也沒有。忽然有風(fēng)吹起，傳來悲悲切切的嗩吶聲。我背脊發(fā)涼，踩下剎車。仔細(xì)聽，那聲音卻沒有了。妻神色張皇，抬起驚恐的眼睛，看著白茫茫的大霧。

啟動車，破碎的旋律再次響起，好像有人在哭。我看看擋在面前的大霧，感覺有個老頭正坐在大霧深處，舉起一只破敗的嗩吶，吹出喑啞的聲音。

那天晚上，我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終于沖破大霧的圍堵，進(jìn)入花嘎的地盤。遠(yuǎn)遠(yuǎn)地，我們聽見了敲鑼打鼓的聲響，還有嗩吶纏綿悱惻的調(diào)子。

這一次，我們沒有聽錯。嗩吶如風(fēng)聲，嗚嗚咽咽灌入耳中。

三

在外婆的葬禮上，我見到了久違的嗩吶隊。

這支嗩吶隊的頭叫老潘，六十多歲，背有點駝，面色黧黑，頭發(fā)稀疏，看上去挺老相。老潘是花嘎有名的嗩吶匠，據(jù)說年輕時能夠同時吹響五只嗩吶。從十八歲開始，老潘一直吹到現(xiàn)在。印象中，老潘無論走到哪里，總會隨身攜帶嗩吶。人們說，嗩吶是老潘的某個重要器官，如果弄丟了，命也就沒了。老潘平時邋遢隨意，唯獨對于吹奏嗩吶這事極為講究。每次接到活后，他要清洗身體，凈手焚香，叩拜祖師爺，反復(fù)檢查嗩吶的哨子、芯子、氣牌、桿子和碗子，反復(fù)調(diào)試音準(zhǔn)，反復(fù)試吹曲子。每次出場之前，他要把胡子刮干凈，頭發(fā)打理齊整，穿上挺括的禮服。有人不以為然，認(rèn)為老潘矯情造作，不就是吹嗩吶嗎？何必搞得如此隆重。老潘從不爭辯，頂多微微一笑，該咋樣還咋樣。

老潘的手下有三個隊員，一個嗩吶樂手，一個打鼓的，一個打镲的。打镲的叫老秦，已年過七旬，是嗩吶隊的老大哥。老秦年輕時也吹嗩吶，后來不知怎么搞的，落下哮喘的毛病，動不動拉風(fēng)箱。吹嗩吶可是個體力活，老秦力氣不濟(jì)，氣息不夠，只得丟掉嗩吶，專門負(fù)責(zé)打镲。打鼓的叫老王，六十一歲，是嗩吶隊中最年輕的。老王中等個子，粗壯結(jié)實，有一身好力氣，可惜不識音律，只會掄棒敲鼓。老潘說，老王沒音樂細(xì)胞，打鼓經(jīng)常卡不住點子。嗩吶樂手叫老趙，年紀(jì)與老潘不相上下。老趙瘦高，像一根棍子。老趙跟老潘一樣，玩了幾十年嗩吶，有一身好武藝。可惜的是，老趙身體差，吹嗩吶總使不上勁。

我站在旁邊，看嗩吶隊吹奏。日光下的嗩吶挺舊了，泛起渾濁的光亮。牛皮鼓色澤暗淡，有多處磨損的痕跡。鼓槌敲到鼓面上，發(fā)出遲鈍拖沓的響聲。镲子呈黃橙色，但顏色不夠干凈，好像涂了層污垢。嗩吶隊很賣命地演奏，嗩吶哀哀戚戚，鼓聲沉悶壓抑，镲子猶猶豫豫。老趙明顯氣息不夠，吹奏中斷了幾次，只剩下老潘獨立支撐。老趙喘口氣，倉促加進(jìn)去，顯得突兀而生硬。老王經(jīng)常跟不上節(jié)奏，不是快了就是慢了，總落不到點上。好不容易奏完一曲，幾個老頭氣喘吁吁，汗水打濕花白稀疏的頭發(fā)，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老潘老臉發(fā)紅，嘆息說真是老了，力氣不夠用了。他反復(fù)強調(diào)，吹嗩吶是一門體力活，若力氣不濟(jì)氣息不夠，神仙來了也沒轍。年紀(jì)大了，他本想放下嗩吶，不再拋頭露面，卻發(fā)現(xiàn)手中的嗩吶沒辦法交出去。他收過一些徒弟，卻毫不例外丟下嗩吶，紛紛逃離村莊，去了城里。他教給他們的那點東西，恐怕早被敗光了。就算遞給他們一只嗩吶，他們也吹不出半個音符。對他們而言，嗩吶與吹火筒沒什么兩樣。老潘對徒弟的選擇表示理解，畢竟吹嗩吶不頂吃不頂喝，實在沒什么前途。這些年來，村里有人老了，總會上門求他出場，為亡者吹奏一曲。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有什么辦法呢？他只能拖著老骨頭，拉上幾個老家伙，送死者最后一程。他也不知道，他們還能吹多久。有什么辦法呢，能吹多久算多久吧。

老潘喝了幾口酒，臉上顯出頹廢的神色。我看了看他零亂的白發(fā)，皺巴巴臟兮兮的禮服，不由胸口發(fā)悶。我起身離開，踩著不絕如縷的嗩吶，走進(jìn)熙熙攘攘的人群。我轉(zhuǎn)了一圈，碰上不少陌生的面孔。暗中問了問，大多是外出打工回來的年輕人。其中有一個小伙子，高高瘦瘦的，竟然是我三舅的兒子。我沒想到，同一個村子的人，竟有那么多叫不出名字的。確切點說，我認(rèn)識年長的，或與我年紀(jì)相仿的，或比我略小一點的。而那些小年輕，我大多不認(rèn)識。我忽然發(fā)現(xiàn)一個殘酷的現(xiàn)實，我熟悉的那一代人正在凋落，屬于我的村莊終將消失。

就比如現(xiàn)在，當(dāng)我走進(jìn)外婆住過的房間，熟悉的木床還在，柜子還在，火爐還在，椅子還在……但外婆不在了。外婆不在了，剩下的東西還有何意義？從此以后，我回鄉(xiāng)的理由又少了一個，回鄉(xiāng)的路又少了一條。從此以后，就算我回到村莊，再也找不到去外婆家的路。一方矮矮的墓碑，阻斷了回鄉(xiāng)的路。

我在斷斷續(xù)續(xù)的嗩吶聲中茫然無措。在此之前，我從未意識到，老人的死亡會帶走我們生命的一部分。我跪在外婆的棺材前，看著牌位上的遺照，感覺身體深處有什么東西正在一片片破碎剝落。紛飛的紙錢中，外婆坐在相框里，滿臉笑容地看著我。我不敢與她對視，害怕會忍不住淚如雨下。我抬頭看看天空，仿佛看見外婆正獨自走進(jìn)一道深不見底的黑洞，一扇門在她身后緩緩關(guān)上。

嗩吶響起來，如訴如泣，不絕如縷。夜幕徐徐降落，將大地收入囊中。我站在陰影里，看著燈光下賣命吹奏的嗩吶匠，看著他們衰老的面容。嗩吶哀戚，鼓聲拖沓，镲子沉悶。我看著燈光下老態(tài)龍鐘的身影，抖動的白發(fā)，皺紋縱橫交錯的額頭，灰黑僵硬的面容，不禁感嘆一聲：嗩吶匠真是老了。我不知道，他們還能吹多久？如今，他們?yōu)閯e人吹奏，將來誰為他們吹奏呢？

風(fēng)吹動長長的招魂幡，發(fā)出嘩啦啦的聲響。先生敲鑼打鼓，為亡靈吟誦經(jīng)文。孝子白衣白帽，齊刷刷跪在棺材前，響起驚天動地的哭聲。

我抬頭眺望，看見村莊正在沉沒，沉入深邃的黑洞。

四

外婆要去的地方是一片楊梅林，位于一座大山之下。聽說，外婆病重之際，三位舅舅請風(fēng)水先生跑了幾天，終于定下了這塊地方。還有一種說法，這地方是外婆預(yù)先定下的。外婆留下話，她老了以后，就葬在這里。

我不知道哪種說法真實，抑或二者有之。相比之下，我更傾向于第二種。喪事期間，不時有人提起墳地的事，認(rèn)為祖母是有福之人，挑了塊好地。那塊地好在哪里呢？按先生的說法，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逝者不僅能早登極樂，更能蔭庇造福子孫后代。這種玄奧的東西我不懂，我只聽懂了另一種樸素直白的說法。外婆要挑那塊地，是因為上山時可以經(jīng)過女兒家的門口。外婆有四個女兒，我母親是大姐，往下還有二姨、三姨和小姨。不知是巧合還是早有預(yù)謀，外婆要去的那片楊梅林，必須逐一經(jīng)過四個女兒的家門。據(jù)說外婆病重期間，不止一次嘆息說，那地方好啊，我離開的時候，可以到女兒家喝杯茶吃口酒。

早晨天空隱晦，煙霧迷蒙，細(xì)雨飄飛。炮聲震天，空氣中飄浮著嗆人的火煙味。嗩吶響起來，咿咿呀呀，悲悲切切。孝子白衣白帽，跪成一片，連成一座白橋。紙錢紛紛灑灑，漆黑的棺材緩緩離地，飄過孝子搭成的白橋。

外婆要上山了。她要去的地方，就是大山下的那片楊梅林。

炮聲轟響，天空低垂。哭聲嗚嗚咽咽，吼聲驚天動地。

嗩吶響起來，鼓聲響起來，镲子響起來。

嗩吶隊走在隊伍的后面。幾個老頭步履蹣跚，面色無悲無喜，鉚足勁吹嗩吶、打鼓打镲。不知他們在吹奏的時候，會不會想到自己的葬禮？

隊伍行進(jìn)不久，來到小姨家門口。早有人往路上放了兩張條凳，用來擺放棺材。人們停下吆喝，屏氣凝神，小心翼翼地將棺材放到條凳上。有人用盤子端著散煙，有人拿著酒杯提著酒壺，逐一給大家發(fā)煙倒酒。小姨穿著白衣披著白帶，跪在棺材前說，媽，你歇一歇，喝杯茶吃口酒吧。

此時此刻，外婆躺在棺材里，不知有沒有聽見小姨的話。外面炮聲震天，嗩吶聲聲，不知會不會傳到她的耳中？外婆生前有沒有想過，她會以這種方式，與她的女兒告別？她是否知道，她正從小女兒家門口經(jīng)過？

也許，誰也不會記得，外婆有多久沒來小姨家了。自從生病以后，她幾乎喪失了行走能力，連起碼的生活也無法自理。也許再也不會有人記得，她最后一次來小姨家是什么時候了。小姨長年在外打工，兩個表弟去了城里，只有腿腳殘疾的姨父留守家中。幾乎可以斷定，當(dāng)外婆蹣跚走進(jìn)這個家時，不會遇上她的小女兒。我仿佛看見，她扶著門框站立片刻，顫巍巍轉(zhuǎn)身離去。

停了五六分鐘，隊伍又繼續(xù)往前走。這一次抵達(dá)的是三姨家，仍然有人擺放條凳，有人發(fā)煙斟酒。三姨跟小姨一樣，跪在棺材前請外婆歇一歇，喝杯茶吃口酒。我看著外婆的棺木，陷入同樣的問題：外婆最后一次來這里是什么時候？有沒有遇上三姨？三姨夫婦在縣城賣菜，一個表弟在縣城待業(yè)，另一個表弟正在讀大學(xué)。可以肯定，當(dāng)外婆走到這里，不會看見她的三女兒。

隊伍繼續(xù)前進(jìn)。這一次抵達(dá)的，是我們家。同樣如此，有人擺放條凳，有人發(fā)煙斟酒。母親也披麻戴孝，跪在棺材前請外婆歇一歇，喝杯茶吃口酒。我神思恍惚，陷入泥潭不能自拔：外婆最后一次來我們家是什么時候？母親在城里幫忙妹妹家?guī)Ш⒆樱覀內(nèi)置迷谕馍习啵挥懈赣H留守老家。完全可以肯定，外婆最后一次來到我們家時，沒有遇上我、弟弟和妹妹。我不敢肯定，她有沒有遇上我的父親。但我完全可以肯定，她沒有遇上她的大女兒。

最后一站是二姨家。二姨夫婦屬于易地扶貧戶，已經(jīng)搬到政府統(tǒng)一修建的搬遷小區(qū)。也就是說，二姨家留在村里的，其實只有一幢老宅。完全可以肯定，外婆最后一次來到這里，肯定不會遇上她的二女兒。

離開二姨家，棺材一路飛奔，徑直趕往楊梅林。從此以后，外婆離開村莊，獨自住在荒郊野外。寒來暑往，荒草瘋長，花開花謝，月圓月缺，日出日落，潮起潮落，霜雪紛飛……她只能獨自面對，無言無語。只是，她會害怕嗎？會孤獨嗎？當(dāng)她在月明之夜走回村莊，會不會遇上她的女兒們？

我想象著她默默彳亍的身影，不由潸然淚下。

五

不久，父親打來電話，說大姑生病了，讓我們抽時間去看看。父親上了年紀(jì)，對生老病死特別看重，也特別敏感。村里有什么事，他總會第一時間打電話。仔細(xì)想想，我們真對不起父親的苦心，大多時候沒辦法回去。我越來越覺得，父親就是我們留在村里的情報員，盡心盡力地送出第一手情報。

進(jìn)入臘月，父親又打來電話，說大姑病情惡化，已送到縣城就醫(yī)。父親讓我聯(lián)系表哥，去醫(yī)院看看。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回到家已是晚上，匆匆忙忙扒了口飯，準(zhǔn)備趕去醫(yī)院。忽然接到消息，說大姑病情惡化，已經(jīng)放棄治療，正在連夜趕回花嘎。我趕緊撥打表哥的電話，卻一直無人接聽。寒風(fēng)嗚嗚吹過，頓時覺得夜色慘淡，寒意頓生。可以想象，有一輛車正奔跑在寂靜的公路上，只有車輪的刷刷聲回響不停。表哥守著奄奄一息的大姑，看著窗外濃重悲涼的夜色。

半夜，老天下起滂沱大雨。在我的印象中，臘月很少下過那么大的雨。鋪天蓋地的雨點肆無忌憚地砸落，噼噼啪啪敲響千萬扇窗戶。此時此刻，表哥他們正冒著大雨，跋涉在蜿蜒陡峭的盤山公路上。大姑怎么樣了？她閉著眼睛，安安靜靜地躺在座椅上？雨點敲打窗戶，可是她已經(jīng)聽不見。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接到消息，大姑老了。據(jù)父親說，大姑進(jìn)城時還有說有笑的，以為像以往一樣，到醫(yī)院躺幾天就能回來。誰能想到，她住院不久，病情陡然惡化，陷入昏迷之中。醫(yī)生診斷后得出結(jié)論，人已經(jīng)沒救了。大姑從昏迷中醒來，示意表哥馬上離開醫(yī)院，她要連夜回家。表哥本想讓她繼續(xù)住院，她死活不肯，她說她不想死在醫(yī)院，必須馬上回家。表哥拗不過，只得打道回府。一路上，她陷入昏迷，氣若游絲，沒有再說一句話。他們冒著大雨，終于在黎明前趕回花嘎。大姑睜開眼看了看，說了句“到家了”，便閉上了眼睛。

回花嘎的路上，耳邊又響起咿咿呀呀的調(diào)子。每一次都這樣，公路兩邊的山坡似乎種滿嗩吶，不時撒落憂傷的音符，就像一場纏綿的雨。我抱緊方向盤，盯著灰白的盤山公路，小心翼翼地往前跑。經(jīng)過一座長橋時，驟然下起大雨。幾乎沒有過渡，橋面濺起無數(shù)白亮的箭頭，看上去白茫茫一片。我膽戰(zhàn)心驚，仿佛聽見有人在雨中大哭，不停地喊我的名字。說來奇怪，當(dāng)我緩緩跑到橋頭，大雨驟然收場，同樣沒有一點過渡。山頂掛著一輪日頭，如黃澄澄的橘子。公路干燥堅硬，看不見一點雨水。我不覺恍然，難道剛才只是一場幻覺？

大姑的葬禮上，我又見到了嗩吶隊。老潘瘦了不少，背更駝了，頭發(fā)更少了。老秦歪著身子坐在條凳上，邊打镲邊喘息，胸腔里雷鳴滾動。老王依然粗壯，但額頭添了不少皺紋。老趙彎著腰，哆哆嗦嗦吹奏嗩吶。他努力控制氣息，力求掐準(zhǔn)節(jié)奏，但心有余而力不足，吹出的旋律拖腔拖調(diào)的，不時加入一兩聲咳嗽。好不容易吹完一曲，老趙目光潰散，嘆息說，唉，我該退出嗩吶隊了。

老潘讓老趙不要多想，只要還有一口氣，就得吹下去。老潘說，你不吹，誰吹？我到哪里找人？老趙情緒低落，說自己真不行了，實在沒辦法吹了。老潘給他倒了一杯酒，語重心長地說，不吹不行啊，老去的人怎么辦？

我跪在大姑的遺像前，看著她憂郁的面容。她其實還不算老，尚有不少黑發(fā)，只是面龐過于黑瘦，額頭過于崎嶇。印象中，好像老去的人都比較瘦，仿佛一下子失去了重量。哪怕是生前比較胖的人，只要沒了呼吸，轉(zhuǎn)眼就會變瘦。或許，死亡就是一把鋒利的刀刃吧？將人的血肉砍伐殆盡，只剩下骨頭。按理說，人死燈滅，萬事皆空。奇怪的是，為什么老去的人總皺著眉頭？面容為什么總是那樣憂傷？難道人死之后，悲傷仍在存活？仍在蓬勃生長？

我看著大姑，竟記不起她生前的樣子了。我忍不住長生嘆息，時間是多么殘酷的刀刃啊，它不但會砍伐身體，還會斬斷記憶。死亡的界碑一旦矗立，任誰也無法穿越。我忘記大姑，正如我會忘記很多人。我忘記很多人，正如很多人終有一天也會忘記我。我們彼此遺忘，正如我們終會忘掉村莊。

在大姑的葬禮上，我遇上了一年級的啟蒙老師——劉老師。他是我父親的同事，剛剛退休不久，每月領(lǐng)七八千工資。劉老師精神矍鑠，只是頭發(fā)白了不少。我跟他打招呼，他興頭很足，跟我說了不少話。提及大姑的死，他的面色灰暗了許多。他垂下頭，嘆息說，唉，老伙伴又走了一個。

送大姑上山那天，天空低沉壓抑，小雨紛紛灑灑。哀婉的嗩吶中，山間又多了一個墳堆。一塊矮矮的墓碑，就這樣把世界一分為二。

大姑就這樣消失了。消失了也就永遠(yuǎn)消失了。

從此以后，我返回村莊的路又少了一條。

六

大姑離世不到三個月，我又接到父親的電話。

這一次，是我的啟蒙老師。我實在無法相信，精神矍鑠的劉老師怎么說走就走，沒有一點過渡。我萬萬沒有想到，年前在大姑的葬禮上還見到他，如今卻已天人永隔。我當(dāng)時哪里會知道，那是我們今生最后一面？

父親說，劉老師是騎三輪走的。劉老師退休后，本想買輛轎車代步，但因為年齡大，沒辦法辦理駕駛證，就弄了輛二手三輪（鄉(xiāng)下對三輪管理較松）。他閑不住，天天騎著三輪到處跑。出事那天下午，他去鄰村拜訪朋友。回來的路上，三輪剎車失靈，將他摔下陡坡，腦部撞開一個大窟窿。那段路位于大山之中，懸崖之上，車輛少，行人更少。等有人發(fā)現(xiàn)他時，他已經(jīng)沒了呼吸。親臨現(xiàn)場的人說，他肯定在亂石中爬了好長一段距離，鮮血把石頭全染紅了。

掛了電話，腦海里浮現(xiàn)出劉老師在亂石堆爬動的畫面。我無法想象，那一刻他在想什么？他徒勞地呼救，聲音微弱，根本沒人能夠聽見。他只能手足并用，一點點往前挪，爬過堅硬的石頭。他成了一個血人，拼命掙扎挪動，卻沒辦法抵達(dá)公路。我無法想象，當(dāng)鮮血滴盡，當(dāng)力氣漏光，他是多么恐懼多么絕望啊。我仿佛看見，他越來越慢，越來越慢，最后停下來，像一塊靜止的石頭。

父親是個內(nèi)斂的人，向來不喜歡微信聊天。對于劉老師的死，他卻在親友微信群接連發(fā)了幾條信息。父親說，劉老師身體好，又有退休工資，本可以安享晚年，誰料發(fā)生這種事情。他感嘆說，人的生命怎會如此脆弱，身體那么好的人，怎么一下子就甩手離去？真是讓人無法接受這可悲的現(xiàn)實。幾個小輩試圖安慰他，他沉默一會，又發(fā)出一條信息：唉，又失去一個老朋友了。

看著父親的信息，我心里頗不好受。劉老師與父親年歲相差不大，他們不止是老鄉(xiāng)，還是同事，是朋友。顯然，好弟兄的離世讓父親難以接受。不用說，他肯定看見了死神可怕的獠牙，驚恐地發(fā)現(xiàn)死亡離得那么近。死亡沒有預(yù)警，就像利刃劃過枯草，剎那身首異處。長輩的死亡或許還隔著一層紙，同齡人的死亡卻讓人感同身受，父親也是如此。我想打電話安慰他，卻不知如何說。事實上，說什么都是徒勞。死亡這件事，每個人只能孤獨面對，誰也沒有辦法幫誰。我一會想起父親，一會想起劉老師，心里亂成一團(tuán)麻。劉老師走了，我回鄉(xiāng)的路又?jǐn)嗔艘粭l。如果有一天我的父母走了，我將被連根拔起，從此再無故鄉(xiāng)。

由于疫情等原因，我沒有辦法回去送劉老師一程。劉老師喪事期間，我耳邊始終縈繞著咿咿呀呀的調(diào)子。雖然沒有回去，但我感覺喪事的過程卻在眼前一一浮現(xiàn)。我看見，黑漆漆的棺材停在堂屋里，前面跪著一片白色的孝子；劉老師的遺照坐在牌位上，看上去神色憂傷，似有許多不甘；人們前呼后擁，冒著迷濛細(xì)雨，踏著泥濘山路，將劉老師送到山上；人們把棺材放進(jìn)墓穴，不停地往里面填土，隆起一個小小的土堆，豎起一塊矮矮的墓碑……我再也看不見，精神矍鑠的劉老師，低頭嘆息的劉老師。凄婉的嗩吶聲中，劉老師消失了。

我后來聽說，在劉老師的葬禮上吹奏嗩吶的，也是老潘的嗩吶隊。老潘又瘦了一圈，頭發(fā)幾乎白了。他舉著嗩吶，邊吹邊喘氣，斷斷續(xù)續(xù)的。他的搭檔老趙卻沒有來，聽人說病倒了。老趙的身子骨真不行了，比竹竿還瘦。他成天躺在床上，別說吹嗩吶，連吃喝拉撒也要人幫忙。頂替老趙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駝背漢子。看得出來，駝背對嗩吶并不熟悉，指法不對，氣息紊亂，拖腔跑調(diào)。總之，怎么看也不像嗩吶匠。用人們的話說，他手里的嗩吶不是嗩吶，是吹火筒。

我不禁為老趙感到擔(dān)憂，他還能爬起來嗎？還能繼續(xù)吹嗩吶嗎？嗩吶隊剩下的那些老頭，還能堅持多久呢？一月，兩月……一年，兩年……五年之后呢？十年之后呢？那時候，吹嗩吶的老頭們還在嗎？如果他們不在了，誰會繼續(xù)吹響嗩吶呢？如果嗩吶陷入沉默，我還能回到村莊嗎？

也許，再也回不去了。我熟悉的人正逐一離去，村莊正一天天變得陌生。當(dāng)我故人消失殆盡，這村莊對于我而言還有什么意義呢？

一個老人就是一條路，送走一位老人，我就斷了一條回鄉(xiāng)的路。外婆走了，大姑走了，劉老師走了，還有更多的人正在逐一離開。我熟悉的回鄉(xiāng)路，正在一條接一條斷裂，隔著生與死的深淵，哪怕長出翅膀也無法飛越。我不無悲涼地看見，與泥土血肉相連的一代人正在遠(yuǎn)去，這片泥土注定后繼無人。嗩吶悲涼的吟唱，不過是唱給遠(yuǎn)去的那代人。他們從泥土里長出，生于斯，長于斯，老于斯，死于斯，從泥土里來，又回到泥土里去。而他們的后代，如漂泊的蒲公英，隨風(fēng)飄向遠(yuǎn)方；如無根的浮萍，隨波逐流，到處流浪。嗩吶的吟唱，不過是唱給正在遠(yuǎn)去正在消失的一代人。當(dāng)嗩吶陷入沉默，也就是我的村莊徹底消失的時候。

我終于明白，故鄉(xiāng)原來是有期限的。故人走光了，故鄉(xiāng)也就沒了。

我多么害怕嗩吶響起，但嗩吶又一定會響起。

我多么害怕嗩吶陷入永久的沉默，但嗩吶又一定會沉默。

當(dāng)嗩吶陷入永久的沉默，我也就成了永遠(yuǎn)的異鄉(xiāng)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