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代養老政策對當今老齡化社會的啟迪

[摘要]1959-1989年，甘肅武威陸續出土了關于漢代養老制度的《王杖十簡》《王杖詔書令》以及王杖實物，是漢代養老資料的重大發現。本文首先通過先秦養老資料分析其養老尊老經驗理念對漢代的影響，后以王杖簡為中心，結合史傳，分析出鳩杖自漢代起開始代表尊老的意象，且漢代的高年授王杖制度是普惠的，漢代政府對受王杖者在社會、政治、經濟上都給予優待。漢代養老政策對后世相關制度有深遠的影響，對今日老齡化社會也有所啟迪。

[關鍵詞]王杖簡；漢代養老；鳩杖；老齡化社會

[中圖分類號]K877.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3115（2023）04-0041-07

史傳所見漢代的養老令與出土文書中有關王杖簡的內容相互印證，為我們了解中國古代尤其是兩漢時期養老政策的貫徹實施提供了重要的資料來源，本文擬對漢代養老政策內容特征粗加梳理，進而就其對今日老齡化社會的影響啟迪略作探討。

一、先秦養老思想概述

中國社會有史以來即崇尚尊老養老，5000年文明繇縣瓜聯，成為人類社會中唯一一脈相承的古“老”文明，與尊老養老的優良傳統，應有內在的邏輯聯系。

《禮記·祭義》：“昔者有虞氏貴德而尚齒，夏后氏貴爵而尚齒，殷人貴富而尚齒，周人貴親而尚齒。虞夏殷周，天下之盛王也，未有遺年者。年之貴乎天下，久矣，次乎事親也。”Il22“齒”“年”，都指年齡，原始社會生存條件險惡，據社會人類學資料統計，新石器時代全球人類平均壽命不到20歲，古人盼望活得長久，所以對年齡的渴望僅次于對親族的掛念。五帝尚矣，其跡難覓。但最遲至商周時期，史料中養老制度的記載已漸明晰。

《詩經·商頌·殷武》是殷人對先祖的廟頌歌詞：“昔有成湯，自彼氐羌，莫敢不來享，莫敢不來王。”謳歌了殷商盛世的恢宏氣度。而總結其成功的經驗，則提出“壽考且寧，以保我后生”|2I。“后生”既可理解為“下半輩子”，更可推而廣至“子孫后世”，反映出殷商統治者的政治敏感性：只要能保障民眾幸福長壽，社會就能長治久安，國祚也能綿延不絕。從傳世典籍與出土甲骨文等資料分析，殷商統治者十分重視探究治理之道，并總結出了一些成功的經驗和失敗的教訓。《殷武》是《商頌》的最后一篇，也是《詩經》的最后一篇，“壽考且寧，以保我后生”又是中國古代賢哲的終極理想，也可說是蓋棺定論。

西周宗法制下，尊老養老難免有維系等級社會的功利性考慮。《禮記·鄉飲酒》：“鄉飲酒之禮，六十者坐，五十者立侍以聽政役，所以明尊長也。六十者三豆，七十者四豆，八十者五豆，九十者六豆，所以明養老也。民知尊長養老，而后乃能入孝弟；民入孝弟，出尊長養老，而后成教；成教而后國可安也。”11428統治者倡導“鄉飲酒”之禮，區別尊卑長幼，嚴格等級秩序，從而達到國家安寧的目的。這里的形式主義、功利主義過于明顯，與漢代普惠天下而無明顯的功利目的的養老制度還是有區別的。

春秋戰國之際，較開明的諸侯國君也多有尊老養老之舉。《韓非子·外儲說右下》載，齊桓公微服私訪，一位“年老而自養”者訴說三個兒子都因貧未娶，外出做工，無法贍養老人。《管子·入國》則載，管仲行“九惠之教”，首倡“老老”即敬養老人：年七十以上，免一子徭役；八十以上免二子；九十以上全家免役4;針對春秋爭霸、兵徭疊加的時弊給予老年群體特殊照顧。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孟子是先秦尊老養老思想理念的集大成者。順遂宗法余響，孟子既重親族又重養老：“親其親，長其長。”而在禮崩樂壞、宗法制隳廢的社會變局中更重養老：“伯夷辟紂，居北海之濱，聞文王作興，曰：‘盍歸乎來！吾聞西伯善養老者。’太公辟紂，居東海之濱，聞文王作興，曰：‘盍歸乎來！吾聞西伯善養老者。’二老者，天下之大老也，而歸之，是天下之父歸之也；天下之父歸之，其子焉往？諸侯有行文王之政者，七年之內，必為政于天下矣。”191孟子具體生動地闡釋了養老政策與國運興衰的內在邏輯聯系，對后世養老政策的制訂與實施產生了深遠影響。

二、王杖簡的出土整理和高年授王杖制度的由來發展

漢朝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長期統治的統一多民族中央集權國家，其統治者對先秦政策多有繼承和升華。關于漢代的養老政策，最具說服力的實證便是漢代的王杖簡。

新中國成立以來出土的有關漢代養老令的文字簡冊及實物鳩杖（王杖），以甘肅省武威市最為集中，其中磨咀子《王杖十簡》及《王杖詔書令》文字資料最為豐富。

1959年，甘肅武威磨咀子18號漢墓出土一枚鳩杖，杖上纏有10枚木簡，整理者命名《王杖十簡》，既可理解為記錄王杖內容的十簡，也可描述為王杖+十簡。國人常以“蓋棺定論”形容對某人一生主要業績的評價，這位“幼伯”自幼年活到了老年，臨終關照親屬將王杖簡置于其棺蓋之上，看來在他心目中，“高年受王杖”正是一生中最值得自豪的業績。1981年，又有村民袁得禮上交同為磨咀子漢墓所出的《王杖詔書令》26簡0前言5;1989年，在旱灘坡漢墓又發現一組王杖簡冊。這幾組王杖簡冊內容性質基本相同，可互為佐證。如《王杖十簡》“本二年”語焉不詳，疑有脫文；而《王杖詔書令》則明確記載了一條西漢宣帝頒行的詔令：“高皇帝以來至本始二年，朕甚哀憐耆老，高年賜王杖，上有鳩，使百姓望見之，比于節。吏民有敢罵詈、毆辱者，（大）逆不道。得出入官府節第，行馳道中，列肆賈市，毋租，比山東復。”1653-561這條詔令意思較完整，從賜杖的源起、動機，持杖者的社會地位、法律保護，直至各項政治、經濟權益，都作了具體而又明確的規定。通過對傳世典籍的比照研究，使我們能夠較為清晰地還原漢代養老令的基本面貌。

1984年甘肅武威古城鄉五壩山漢墓所見鳩杖，形制最為完整，長達210厘米，握持之處光滑明亮，應是老人長期杖不離手所致，也從一個側面反映出王杖的使用頻率及社會上普遍的尊老愛老風尚。出土的漢鳩杖普遍長約2米，顯然非實用而示威儀。

除甘肅外，國內許多地方都有鳩杖及相關養老資料出土。2000年，重慶市忠縣出土一件西漢銅鳩杖首8，被奉為忠州博物館的鎮館之寶，以“忠孝”名聞遐邇的忠縣出土尊老敬老的忠信文物，頗具象征意義。2003年，連云港市中云鄉華蓋山出土一件迄今所見最完整的西漢漆木鳩杖。遠在遐域的廣西、新疆也都有發現。廣西平樂銀山嶺西漢墓中發現一件銅鳩杖首9，新疆的吐魯番哈拉和卓古墓中也曾出土一件北朝鳩杖，足見漢養老制度推行年代長遠、地域廣泛。

目前所見最早的出土鳩杖，有1983年青海湟源大華中莊村發現的卡約文化遺址出土的兩件青銅鳩杖首，應是氏族部落酋長的權杖\"，與本文的主題無關。另外，郭店1號楚墓出土兩件鳩杖，有學者認為可能是車馬器飾件，且一墓不應有兩件鳩杖，頗合情理12]。也有研究者將云夢睡虎地秦簡“仗城旦”列入“年老賜杖之制”13，恐怕并不合適。原簡整理者引《論語》孔注明言：“杖者，老人也。”“仗（杖）城旦”就是老年城旦，本“仗（杖）”非“王杖”，更沒有“高年賜王杖”的意思I?。

當然，這并不表明先秦時期沒有高年賜杖的事例，但限于史料，尚難得出明確結論。《拾遺記·少昊》：“刻玉為鳩，置于表端。”五帝渺茫，恐難據信。《周禮·夏官·羅氏》：“獻鳩以養國老。”[1S 高誘注《呂氏春秋》引《周禮》，將其擅增改為：“獻鳩杖以養老。”16顯然是望文生義，見鳩思杖，想當然地將他所處的東漢制度套到了前朝。因為《周禮》明確記載，羅氏掌管羅網捕鳥，并不負責“高年授王杖”事宜。《禮記·月令》記載，仲秋之月“養衰老、授幾杖”H？， 是否普授，沒有交代。而《禮記·曲禮》上：“大夫七十而致事，若不得謝，則必賜之幾杖。”“意思是說，大夫70歲請求退休，君主如果不同意，就會賜給他們幾杖以示安撫。在先秦宗法世襲制社會里，“高年授王杖”很可能只在一些特權階層中實行。鳩鳥也未被社會普遍認為吉祥之鳥。有學者引《離騷》“雄鳩之鳴逝兮，余猶惡其佻巧”中的“鳩”為貶義，且傳世屈原作品中未見“杖”字，也可佐證先秦尚無授老人鳩杖之制12]。

就目前所見資料判斷，可以肯定的是先秦并無普授老人鳩杖以表尊老養老之意的措施，對少部分貴族特權階層的授幾杖只是宗法制度下的特殊舉措，并無普遍的社會養老意義。

《風俗通義佚文·辨惑》：“俗說，高祖與項羽戰，敗于京、索間，遁叢薄中。羽追求之，時鳩正鳴其上，追者以為必無人，遂得脫。及即位，異此鳥，故作鳩杖以賜老人也。”760%很難解釋鳩鳴救主與尊老之俗有什么邏輯聯系，但這種傳聞或許為漢人視鳩為吉祥之鳥提供了想象空間。不無巧合的是，作為一種政府主導的基本國策，高年授鳩杖之制，正自漢初始。武威磨咀子出土的《王杖詔書令》明確記載了“高皇帝以來至本始二年（公元前72年）”的“高年賜王杖”制度。漢初推行普惠天下的養老政策，成為確鑿無疑的不爭史實。或許漢人受《周禮·夏官·羅氏》中“獻鳩以養國老”19的制度影響，將贍養少部分“國老”的鳩鳥升華成尊老養老的意象，才使鳩杖作為尊老之物誕生。

三、受王杖者的基本條件及享受的權益

《續漢書·禮儀志中》：“仲秋之月，縣、道皆案戶比民，年始七十者，授之以王杖。”高誘注《呂氏春秋》說：“今之八月，比戶賜高年鳩杖。”uo“案戶比民”和“比戶”都說明當時是普遍授予的，唯一資格就是“老”。《王杖十簡》：“高年受王杖。”這是簡文所見受王杖者的唯一條件。曾有人懷疑漢代王杖只授給特權階層，綜互史傳與出土文書，爵位高低和功過記錄可能會影響授王杖的先后次序，但并未影響“高年受王杖”的基本原則。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傅律》：“大夫以上年七十，不更七十一，簪裹七十二，上造七十三，公士七十四，公卒、士五（伍）七十五，皆受仗（杖）。”19考慮到漢代二十等爵制下普通百姓都可能通過各種方式獲得這些五等以下的“民爵”20。那么，“高年受王杖”似乎沒有身份的限制，唯一的共同之處就是“高年”，這與王杖簡的記載是一致的。而《王杖十簡》的墓主幼伯，生于漢平帝元始五年（5），于東漢初明帝永平十五年（72）受王杖，未滿70周歲，可見受杖者的爵位年齡并無嚴格限制，漢自高帝以來即崇尚“厚重少文”，看重實質而輕視形式。《尹灣漢簡·集簿》將70歲以上受杖者和80歲以上、90歲以上的人群并列291，說明較高的年齡更是取消了爵位的受杖權重，而將所有80歲以上的老人納入受杖范圍。綜互《張家山漢簡》《尹灣漢簡》《王杖簡》三種資料，我們大致可以判斷，凡年70歲以上對社會有過某種貢獻、受過爵位賞賜的老人，都可優先獲取王杖。

與今天多數人認為古代重男輕女不同的是，漢代賜杖的對象不一定都是男性。雖然目前發現的漢畫像磚描繪的受杖者皆為男性，但部分出土鳩杖的漢代墓葬中也發現了女性佩戴的飾物，可以推測受鳩杖的墓主為女性，如上文提到發現過鳩杖的重慶忠縣宣公3號墓，就整理出一支銀釵和一對銀手鐲。由此推測，漢代養老賜鳩杖的政策在當時至少也惠及了一部分女性，可見王杖養老令的普惠性。

對于受王杖者資格的限制，《漢書·文帝紀》記載前元元年（前179）三月頒布《養老令》，特別規定：“刑者及有罪耐以上，不用此令。”2n一部分受過刑罰的老人是不能享受養老政策的。《王杖詔書令》受王杖者“臣廣未常（嘗）有罪耐司寇以上”，也聲明自己無犯罪記錄。參互上引“案戶比民”和“比戶”及《傅律》各種爵位均可受杖，我們應可得出結論：漢代鳩杖是普賜的，僅排除了有犯罪記錄者，鼓勵民眾遵紀守法，不要做危害社會和國家的事情。

值得注意的是，“王杖詔令”所要保障的老人權益，首要的并不是經濟利益，而是社會地位。“年七十以上，人所尊敬也”，既是統治集團的主觀愿望，也應是對當時社會風尚的客觀描述。中國封建社會是等級社會，但與印度等世襲等級制有本質區別。中國實行的是滾動式等級制，或謂選拔式等級制、優勝劣汰式等級制。高岸為谷，深谷為陵；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為激發社會活力，提高民眾對統治集團的親和力，漢代實行廣泛的百姓授爵制即所謂“二十等爵制”。凡軍功、納粟、服役，種種對社會有益的活動，都有望獲取相應的等爵，獲得相應的社會地位。而“高年受王杖”更為人人企羨，“可以說在漢代，最讓耄耋老人有尊嚴、有幸福的就是拄著朝廷賜予的鳩杖出行了”22]。

《王杖十簡》載皇帝頒布的詔令：“年七十受王杖者，比六百石，入官廷不趨。”老人可與縣令、長平起平坐。就算老人犯法，非首惡者也可不問，“非首殺傷人，毋告劾”。已類似今日“首惡必辦，脅從不問”的定罪理念。同簡記載，“有敢征召、侵辱者，比大逆不道”。西漢成帝河平元年（前28），汝南郡西陵縣昌里一位名叫先的老人“年七十受王杖”，被擔任游徼的鄉官吳賞的隨從人員毆打，結果先上訴，層層申報至朝廷，最終判處“賞當棄市”，即當眾處死。基層官吏欺凌老人，在今天某些施政不善的情況下，很可能是小事一樁，甚至連警告處分都攤不上，而在當時，卻是“大逆不道”，《王杖詔書令》定讞“論棄市，毋須時”，即所謂“斬立決”，雷厲風行，毫不留情。老年群體弱不禁風，最易受到傷害；同時又為社會做出過巨大貢獻，最應受到敬重。漢政府順應自然和社會的發展邏輯，不遺余力地捍衛老人利益，維護了社會的淳風良俗，影響至為深遠。

漢代尊老養老政策，作為一項基本國策，其實質是將無犯罪記錄的普通老人也納入了廣義的統治階層之中，給予他們一定的政治特權。與后世乃至今日不同的是，漢時老人只要年過五十，就自然具備了做官的資格。鄉、縣、郡國負責教化的重要官職“三老”，最基本條件就是“年五十以上”，然后再擇優錄用。

漢代對受王杖者的物質待遇也十分優厚，《漢書·文帝紀》：“年八十已上，賜米人月一石、肉二十斤、酒五斗；其九十已上，又賜帛人二疋、絮三斤。”2I這樣的賞賜，即使放在今天也堪稱優渥。《王杖十簡》“如山東復”和《王杖詔書令》“比山東復”的規定，允許孤寡老人種田不交租，經商不納稅，可在集市上出售本屬政府專賣的酒類以獲取厚利，享有那些追隨劉邦橫越中原滅秦定蜀的山東子弟用生命換來的優撫待遇231， 足見漢統治者寬廣比白云、深厚如大海的博大胸懷。

1956年出土于彭州市太平鄉的東漢養老畫像磚，官倉門前一官員監督小吏給持杖老人倒米，生動形象地再現了政府對持杖老人的賜米過程24，反映出當時是認真落實賜老措施的。1993年江蘇省連云港市東海縣出土的尹灣漢墓木牘《集簿》，記載了西漢后期東海郡的戶口統計數據，其中專門列出70歲以上受杖者、80歲以上和90歲以上的人數，應是顯示本郡官員尊老養老的政績，反映出西漢的養老政策與政府的治理目標之間存在緊密聯系。

四、漢代尊老養老的社會效應及歷史影響

兩漢20余帝，除高帝、光武開國，戎馬腔您，未遑深治，其余均獲“孝”謚。漢人以孝治天下，孝道實際已成為治道，順乎人情的尊老養老，成為治理國家的統治政策，既順從人情，又合乎自然，從而使整個社會上下一體，同心同意，兩漢立國達400余年，與包括尊老養老在內的一系列優惠政策，應有邏輯聯系。這種成功的社會治理經驗，也為后世統治者繼承發展。

魏晉南北朝戰亂頻繁，然各族政權仍推行包括養老制度在內的各項社會保障措施，其間不乏開創發端者。北魏孝文帝拓跋宏甚至準許死刑犯人存留家中侍養老人，太和十二年（488）詔：“諸犯死刑者，父母、祖父母年老，更無成人子孫，旁無期親者，具狀以聞。”2a 開創了中國法制史上“存留養親”之先例。梁武帝普通二年（521）詔：“凡民有單老孤稚，不能自存，主者郡縣咸加收養，贍給衣食，每令周足，以終其身。又于京師置孤獨園，孤幼有歸，華發不匱。若終年命，厚加料理。”'21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由政府開設的慈善收容機構，因其對孤寡老人養老送終，學界也稱“養老院”。蕭衍此舉，兼受儒釋兩教影響。《禮記·禮運》：“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而佛教典籍《金剛經》中記載的“祇樹給孤獨園”的典故，對蕭衍創立建康（今南京市）孤獨園也有啟迪。蕭衍佞佛誤國，固不可取；但他受佛教慈悲為懷理念影響，對民眾尤其是弱勢群體給予了較多關注，仍然值得肯定。

武則天載初元年（689）《改元載初赦文》：“天下百歲已上老人版授下州刺史，米粟五石、帛十段；九十已上版授上州司馬，米粟四石、帛七段；八十已上版授縣令。”28H36本赦文以“天下”發凡，亦應屬普惠，無身份等級之限制。唐玄宗《賜高年幾杖詔》：“九十以上，宜賜幾杖；八十以上，宜賜鳩杖。所司準式，天下諸州侍老，宜令州縣逐穩便設酒食，一準京城賜幾杖。其婦人則送幾杖于其家。”128127漢唐并稱盛世，唐人也重尊老養老。也同樣突出了保護老人的政治權益，更也有授婦女幾杖之事例，可謂深得漢家精義。

滿清入關后為求長治久安，也弘揚發展了漢族社會悠久的倫理道德及籠絡民眾的一系列措施，包括自漢以來的尊老養老政策。自詡“十全老人”的乾隆帝，十分欣賞漢唐盛世養老制度，曾欽命御制銅、玉鳩杖首221，普賜天下耆老。僅安徽境內，就陸續發現光緒四年（1878）“杖游上國”、光緒十八年（1892）“國尊鳩杖”及光緒三十一年（1905）“望重杖鄉”諸匾額，其中“望重杖鄉”尤堪玩味，反映出民間持杖老人數量眾多且聲望鵲起。

普羅大眾一生碌碌，默默無聞，除了年齡，還有多少可供標榜的資本？我們固然應該歌頌那些奮不顧身為國捐軀、為民請命的志士仁人，但對那些沒有特殊能力、沒有因緣機遇的普通人，既然來到了人世間，追求自己的生存權利，同樣值得肯定，值得贊譽。漢代養老令規定無犯罪記錄的老人均有資格受賜王杖，僅用一個“老”字規定百姓受供養、受保護的權利，深合事理，深得民心。

縱覽漢高“無能”自詡、漢文“不德”自評、漢武“罪己”自認，漢代尤其是西漢一代，統治者多務實崇本，愛護百姓，尊重民眾基本的生存權利。公道自在民心，三皇五帝、周秦漢唐，至今國人普稱“漢人”，原因何在？窺斑見豹，“王杖簡”已見端倪。

或許有人會說，漢代養老政策，惠及的只是社會中的一小部分老年人。這種看法不夠全面深入。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漢代養老政策明明白白地向全社會宣示：等到年輕人喪失勞動能力、不能養活自己的時候，社會將承擔這樣的責任。這種心理安慰，將極大地穩定社會秩序，激發人類的良心善意。

對于現代中國，考慮到人均壽命的增長，也可相應提高政策的年限，漢人七十已屆古稀，唐則八十授杖，今日延至九十亦無不可，漢唐共，仁義同，關鍵在于社會的尊老養老態度，授杖的人數有限，關愛的對象無垠，可謂付出甚少，而獲益豐厚。上引孟子稱贊養老政策之社會效益時指出：“天下之父歸之，其子焉往？”依照自然法則，除非意外病故，人人都有老去的那一天，“天下之父”實際上代表著整個民族。社會倡導尊老養老，既保障了老人的切身利益，又是在向全社會宣示：人人都是社會的關愛對象，人人都有獲得尊重、得到贍養的機會。“人間歲月閑難得，天下之交老更親。”百姓辛勤一生，老來方能休閑，更希望獲得幸福，得到社會的關愛。

今日我們對各行各業做出貢獻的人有各種形式的獎勵措施，但對人人都可望獲得的、最易穩定社會秩序、保障普通民眾利益的類似“高年受王杖”的獎掖體制，卻仍有不少缺憾，雖有《中華人民共和國老年人權益保障法》，但其宣傳和執行程度都存在諸多不足。隨著當今物質生活水平的不斷提高和醫療保障體系的深化完善，中國老齡化社會已見端倪，為了社會的和諧穩定和人民的幸福安寧，政府理應完善對高齡人群的政策支持。漢代養老令給予了受杖者一定的政治特權、經濟優待和社會福利，我們可以從中吸取經驗，并結合現今中國的社會國情，在社會大眾心理確立對老年人群的尊敬，在物質生活以及便民惠民方面給予老年人適當的獎勵優惠，保障老人活得更為長久，壽考且寧，定能呈現社會和諧安寧的新氣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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