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回憶與想象開始

回憶與想象，可視為短篇小說《親密無間》的基本構成元素；回憶與想象的交織與互動，則是這篇小說的敘事結構。小說的開篇就寫道“我”候機時在讀《世界上最漂亮的溺水者》。對馬爾克斯這篇小說的閱讀，讓“我”不時地進入想象的世界。也是經由《世界上最漂亮的溺水者》，種種想象在《親密無間》中得以自由地展開。同時展開的還有回憶。小說主要寫“我”乘坐飛機去延邊與表哥見面，隨著這一情節主線展開的，就有很多關于表哥的回憶，還有關于我小時候生活的回憶。想象和回憶在當下相遇、交織。有什么從這個過程當中產生了？很多很多。比如“我”開始覺得表哥就如馬爾克斯筆下的溺水者，表哥在家族里就像一個消失已久的溺水者。一個虛構的人物由此參與了另一個虛構人物的形成。他們的處境，他們的喜怒哀樂，他們對周遭世界的影響，也都構成對照關系。

《親密無間》的筆墨是含蓄節制的。比如關于表哥和樸健之間的關系僅僅點到“合租舍友”幾個字，沒有很具體地展開講述，而是通過“我”洗掉水池里的一副碗筷等不多的細節與情節，來暗示他們之間親如兄弟的關系。小說也以含蓄的筆墨來寫別的關系。比如表哥和舅舅這對父子之間的疏離。小說中曾回憶起有一個晚上，舅舅曾答應“我”和表哥在吃好飯后帶我們去游泳場游泳。表哥為此感到興奮，特意找到已漏氣且有破洞的游泳圈。他費了很大力氣才把這個游泳圈補好，吹滿氣，舅舅卻因為和鄰居喝酒睡著了而食言，讓表哥的期待落空。《親密無間》中還寫到舅舅和表哥之間有過一次激烈的爭吵。那大抵是因為舅舅在表哥的手機里看到了幾張照片，由此發現表哥不太愿意為人所知的秘密。這最終導致了表哥出走他鄉，也導致了表哥和舅舅、舅媽之間更徹底的疏離。

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親密無間》也較為成功，尤其是表哥和樸健這兩個人物。我們會輕易地記住表哥的消瘦、沉默與孤獨。他在沉默和孤獨中的反抗，還有伴隨著反抗的形單影只，也令人印象深刻。“表哥咧嘴笑了笑。他的笑和小時候沒什么不同，羞怯中帶著某種狡黠和坦誠。偶爾還能從他上排的牙齒上看出一點分心和輕蔑——像是在說，我早就沒在想這件事了。”這是小說中關于表哥的精彩筆墨。關于樸健，小說則寫到他的臉是很難被人記住，同時著重寫到樸健是溫和周到的人，與表哥家的人不太一樣。還有樸健善于傾聽。在和“我”說話時，“樸健只是默默地聽著，偶爾翕動鼻翼。他發出的輕輕的笑聲像剝開保鮮袋時那陣微細的摩擦聲，讓人知道，原來他在認真地聽著。”諸如此類的筆墨，凸顯了樸健的形象和性格，也暗示了他和表哥為什么會投緣以致結為異姓兄弟。

《親密無間》令人印象深刻之處，還在于對互文的運用。《世界上最漂亮的溺水者》與《親密無間》的互文關系，體現在小說結構上。《世界上最漂亮的溺水者》的人物和情節，被嵌入《親密無間》中，成為《親密無間》的有機組成部分。它的存在，讓《親密無間》可以在結構層面有效地運轉，持續推進，直至終結。這樣的安排，讓人想起格非的短篇小說《戒指花》，格非在小說中將博爾赫斯的詩《雨》融入其中，從而成為一種結構性的存在。同樣地，很難說如果沒有馬爾克斯的這篇小說，《親密無間》會是什么樣子。《世界上最漂亮的溺水者》還在《親密無間》的主題層面，起到了照明的作用。在《世界上最漂亮的溺水者》中，馬爾克斯寫了一個順水漂來的死者是如何攪動一個村莊的日常，又如何如一束光照亮了人們生活和內心的庸常，激起他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并頗為奇崛地將這種向往表現在為死者所準備的葬禮當中。當曹悅童在《親密無間》中再現世界上最漂亮的溺水者的形象時，同樣構成了對庸常人生的暗示。

《親密無間》和《世界上最漂亮的溺水者》有互文關系，兩篇作品在敘述上又存在很大的差異。《世界上最漂亮的溺水者》的風格是偏于奇崛的。一個死者順水漂來，在沙灘上擱淺，從而攪動一個村莊的日常。具體情形如何？我們可以看到少不更事的孩子們整個下午都在拿這個溺水者“尋開心”，一會兒把他埋在沙里，一會兒又把他刨出來。孩子們并未意識到他是死者，對死亡也沒什么概念。還可以看到，發現死者的那天晚上，男人們出去打聽附近的村子是否少了人，女人們則忙著“照料”那個溺水的人，繼而圍繞他生出許許多多的想象。在馬爾克斯的敘述中，溺水者隨著人們心理活動的變化，似乎起死回生了。在小說的敘述中，生與死的界限變得極其模糊。這樣的寫法是奇崛的。《親密無間》的敘述則偏于平實，取的是現實主義步步為營的寫法。

曹悅童是一位非常年輕的作家，與她這個年齡的作家不太一樣的是，《親密無間》沒有追求華麗的、濃烈的文風，而是寫得放松、從容，有一種超越年齡的老練。但同時，小說在整體敘述上又稍顯平淡。短篇小說所應該具備的元素，比如能夠照亮主題或人物的存在的情節，在《親密無間》中雖然并不是沒有，但還是少了些。我設想，如果這個主題換了麥克尤恩來寫，類似的細節一定會多很多。當然這不只是有賴于對生活本身的敏銳觀察，還在于對人世的種種困厄的深入體察。這樣的對比也許會顯得苛刻，畢竟二〇〇〇年出生的曹悅童還如此年輕，但她在寫作上所表現出的寫作天賦，又讓人自然而然地有更高的期待。

【作者簡介】李德南，上海大學哲學碩士，中山大學文學博士，中國現代文學館特邀研究員，現為廣州文學藝術創作研究院青年評論家、廣州市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被評為“廣東特支計劃”青年文化英才、“羊城青年文化英才”、“嶺南英杰工程后備人才”、“廣州市高層次人才”。著有《“我”與“世界”的現象學：史鐵生及其生命哲學》《為思想尋找詞語》《共鳴與回響》《小說：問題與方法》《有風自南》《途中之鏡》等。曾獲《南方文壇》年度優秀論文獎、廣東省魯迅文學藝術獎等獎項。

責任編輯 符支宏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