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文章以巴特勒性別表演理論、福柯身體規訓理論和布爾迪厄文化資本理論為基礎,分析針對女性的網絡性別暴力現象。網絡性別暴力是指通過社交媒體等網絡平臺對特定性別人群進行身體或心理上的攻擊和傷害的行為。這種暴力的具體形式包括性騷擾、惡意評論、傳播虛假信息等。文章探討網絡性別暴力的成因,認為刻板形象、身體規訓和肥胖歧視是誘發暴力的三大因素??贪逍蜗笠笈缘拇┲虬?、言行舉止符合社會認為適合女性的方式;身體規訓反映傳統性別模式中,男性掌握評判女性的話語權,將女性變成男性審美標準或道德要求所規訓的對象;肥胖歧視背后是階層慣習和性別因素疊加影響的審美偏好。為減少網絡性別暴力的發生,文章建議進一步開展對性別平等的教育和宣傳,推動網絡平臺運用技術手段建立更嚴格的管理規則,并加強對受害者的救助保護。此外,個體應增強自我保護意識,提高媒介素養,學會理性使用網絡平臺,主動參與網絡言論監督和網絡暴力維權。研究結果對加深網絡性別暴力的認識具有一定意義,但也需要開展進一步的研究,深入探討治理網絡性別暴力的系統性機制。
關鍵詞:身體理論;網絡性別暴力;性別不平等;巴特勒;???;布爾迪厄
中圖分類號:G20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4-8883(2023)19-0093-03
第52次《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顯示,截至2023年6月,我國網民規模達10.79億人,較2022年12月增長1109萬人,互聯網普及率達76.4%[1]。
互聯網的持續普及,在促進經濟社會發展的同時,也使網絡暴力成為難以回避的社會現象。線下導致性別暴力的結構性不平等在互聯網環境中得到復制甚至放大,使網絡暴力具有鮮明的性別特征。聯合國婦女署2022年發布的一項報告提出,女性比男性更有可能在數字環境中經歷獨特形式的性別暴力,這反映出與現實世界中針對女性的暴力行為類似的模式。在美國,33%的35歲以下女性表示她們在網上遭受過性騷擾,而男性的這一比例為11%[2]。
本文將網絡性別暴力定義為主要指針對女性的網絡暴力(Cyber VAWG,Cyber Violence Against Women and Girls),即網民在互聯網上向女性發送含有威脅、騷擾、羞辱、折磨等內容的信息,或者將女性敏感、私密信息等通過互聯網傳播,意圖傷害受害人或使受害人感到難堪的行為[3]。
在網絡暴力案件中,網暴者通常聚焦女性的穿著打扮、身體缺陷、體型大小等身體因素,并加以惡評。鑒于此,身體理論為理解網絡性別暴力提供了重要啟示。身體作為理論概念最早出現在哲學領域,笛卡爾的身心二元論是一個開端。在“身體—靈魂/意識”二元對立的哲學框架下,身體淪為意識的從屬,其重要性被關于意識的論述所掩蓋。
約20世紀70年代,以??拢∕ichel Foucault)和布爾迪厄(Pierre Bourdieu)等人為代表的一批社會理論家將身體概念引入西方社會理論,以身體為視角考察社會現象及身體自身演變,身體逐漸成為社會科學各領域研究的核心概念[4]。
克里斯·希林(Chris Shilling)將身體理論分為自然主義、社會建構論和結構化理論三種類型。自然主義強調身體的生物性基礎具有決定性作用,約束著個體行動和上層建筑。該類身體理論尤其多見于用生理基礎解釋性別差異的討論。
社會建構論反對自然主義的生物性身體觀,認為社會結構性因素塑造了身體,身體是權力規訓的被動客體[5],代表觀點有巴特勒(Judith Butler)的性別表演理論和??碌纳眢w規訓理論。結構化理論則力求克服自然主義和社會建構論的局限,倡導打破外部結構和個體能動性之間的對立,強調身體與社會的相互作用,代表學者有布爾迪厄[6]。
(一)刻板形象
社會性別是人社會化過程的一項基本內容。巴特勒的性別表演理論認為,性別由社會和文化建構而非自然事實,性別的二元劃分是“強加的”,語言、行為和各種有象征意義的社會舉止規范的不斷操演造就了性別化的身體[7]。表演的標準和模仿的對象由社會文化所規范和制定,依靠這種不斷重復的模仿行為,社會性別機制得以再生產。
受傳統社會性別觀念的影響,一些媒介宣傳沒有尊重女性真實的審美意愿和生活樣貌,而是將原本豐富多樣的女性形象按照固定成見塑造成模式化的人物類型,形成符號化的女性刻板形象。有學者將當代傳媒中女性刻板形象劃分為家庭賢惠型女性形象、事業強勢型女性形象、符號化美女型女性形象三個類型[8]??贪逍蜗笾苯幼饔糜谂陨眢w,規范女性的“表演”,要求女性的穿著打扮、言行舉止符合社會認為適合女性的方式。當網絡中呈現的女性形象不符合“賢妻良母”“清純女孩”等刻板性別表現時,大量存在明顯性別偏見的惡意評論便蜂擁而至,將輿論引向負面,構成對女性當事人的網絡暴力。
2022年7月,95后女孩鄭靈華拿著華東師范大學研究生錄取通知書向病床上的爺爺報喜,并配圖發到社交媒體平臺。但圖中的她因為染了粉色頭發,被造謠是“陪酒女”“不正經的人”,甚至被誹謗“爺孫戀”。網暴帶來的傷害使鄭靈華患上抑郁癥,并在2023年1月自殺離世。在網暴者眼中,粉色頭發是一個違背了“師范院校女生行為規范”的身體符號,使清純溫順的女孩形象瞬間擁有了令人不安的越軌傾向,成為引發網絡暴力的導火索。
(二)身體規訓
巴特勒的性別理論受到??碌膯l。與巴特勒相似,福柯同樣認為身體是社會建構的產物,具有高度的不穩定性和可塑性,因此福柯的身體觀聚焦揭露操縱和塑造身體的機制。??碌纳眢w規訓理論提出身體是權力規訓的產物,權力通過層級監視、規范化評判和審查這三種現代規訓方式[9],實現對身體的控制,生產出符合社會規范的身體。
??绿岢觯瑱嗔σ幱栕罾硐氲倪\作形式是全景敞視監獄(Panopticon),其基本結構如下:監獄的四周是一個環形建筑,監獄中心有一座瞭望塔,監獄通過中心瞭望塔監視整個監獄,而監獄的每個房間彼此隔離,被囚者對整體環境毫不知情。這種監獄設計使被囚者始終處于“被凝視”的狀態,目的是使用最少的人力控制最多的犯人。
??逻M一步提出,“全景敞視”不局限于類似監獄的特定空間,而是已經如同毛細血管般,擴張和滲透到現代社會的各個角落。權力的運作像一個無中心、多元化的網絡結構,在這個網絡結構中,每個個體都是權力的施動者和被動者,微觀的權力通過網絡不斷地生產與再生產自身。
網絡社交媒體作為現實世界中人類社會關系的延伸,自然也逃不過權力規訓的影響。針對女性的網絡暴力,背后有著結構性的性別權力不平等,是男性對女性畸形的凝視和規訓在發揮作用。在男尊女卑的傳統性別模式中,女性處于絕對的弱勢地位,男性用自上而下的視角“凝視”女性,通過各種媒介渠道掌握評判女性的話語權。
男性是第一性和“看”的主體,女性則是第二性和“被看”的客體。男性的“控制性層級監視”形成了一種“巨大的道德監禁”,當女性的身體和行為與男性審美標準或道德要求相違背時,規訓權力便開始運作,力圖通過規范化評判將女性變成男性所宰制的對象。經過層級監視和規范化評判,審查將這兩者合二為一[10],女性由此被區別。這種規訓過程出現在網絡社交媒體上,滋生了網絡性別暴力。在上文提及的案例中,鄭靈華被網暴是因為染粉色頭發不符合傳統性別觀念對“好女人”的要求,于是她被網友判定為“不正經的壞女人”。
造黃謠和蕩婦羞辱是父權制規訓制造網絡暴力最典型、最直接的手段。黃謠大多與性相關,施暴者虛構受害者有關性方面的信息,并通過各種途徑散布。2023年3月17日,一名女生在微信公眾號文章《被掛在黃色網站上的女孩們》中披露了自己與男性造謠者長達6個月的抗爭故事。造謠者不僅將該女生的照片P成淫穢圖片,公開發布在色情網站上,還使用各種羞辱性詞匯。該女生在文中寫道:“我沒有一天覺得自己的身體是完整自由的,我就像一個性容器,承擔了他所有骯臟的凝視和意淫?!盵11]造黃謠的本質是人格物化,將女性視作男性的性客體從而貶低女性人格。女性的身體被當成物品化的性欲對象,在網絡公共空間中接受來自男性的性價值評估,女性當事人的感受、尊嚴乃至人格被徹底忽略和踐踏。
性別權力存在于性別關系之中,是一種始終運作的網絡。它表現為男性對女性的作用、女性對男性的作用,甚至女性對女性的作用[12]。在社交媒體中,對女性施加網絡暴力的網民不只有男性,也有女性。一些女性網民對具有明顯性別暴力傾向的網絡評論不敏感、不反對,甚至表示認同;對于有關女性出軌、色情的不實新聞抱有興趣。由此可見,傳統性別觀念可以內化于女性,女性將父權制評價體系納入自我認同中,處于自我監控和自我規訓的狀態。
(三)肥胖歧視
不同于巴特勒和??滤斫獾纳眢w,布爾迪厄理論中的身體不僅是權力的工具與對象,也是權力構造的主體。布爾迪厄在馬克思資本理論基礎上,將資本形式泛化并劃分為經濟資本、文化資本和社會資本三種類型,三種資本可以相互轉化。
其中,文化資本包括三種形態:身體化形態、客觀形態和制度化形態。身體化形態的文化資本是指個體通過家庭環境及學校教育獲得并成為精神與身體一部分的知識、修養、技能、品味和性格等文化產物[13]。資本規模和類型的差異決定了不同社會階層,精英階層在資本總量上占優勢地位。在此基礎上,布爾迪厄引入了具有建構主義色彩的慣習(habitus)概念,提出處于不同階層位置上的個體在各自慣習的影響下,通過選擇不同的消費實踐和生活方式,表明自身的階層身份,建立與其他社會群體的符號性邊界,從而強化社會區隔。區分生活方式高低貴賤的“正統文化”在符號斗爭中被定義,而精英階層往往在這時掌握主動權,將自身的文化定義為“正統文化”。
身體是社會身份和地位的載體,與階層區分緊密關聯。在后工業社會,纖細的身形往往反映出個體擁有可自由支配的健身時間及費用、定價較高的新鮮輕食、充足的健康管理意識,體現了更高的經濟資本和文化資本程度。而肥胖則是久坐不動的工作模式、高糖高脂的廉價工業食品、匱乏的健康意識共同作用的結果。
因此,以纖細苗條為美,成為主流社會精英群體大多數成員認可的趣味和慣習[14],這種“正統文化”的流行,背后是更隱蔽的身體審美文化壓制。社會文化對女性“美”的評判還與年齡相關[15],纖細意味著年輕的女性身體。由于只有年輕女性才具備生育后代的生理條件,因此在傳統性別角色觀念中,年輕女性對男性更有吸引力。
受階層慣習和性別因素影響的審美偏好相疊加,使肥胖女性成為眾矢之的。體重偏大的普通女網友在社交媒體評論區經常遭遇“肥婆”“坦克”“豬扒”等羞辱性評價,女明星的產后身材也成為娛樂媒體熱衷報道的內容,頻繁登上微博熱搜,持續制造女性身材焦慮。
網絡性別暴力是對女性個體自主性和人格尊嚴的侵犯,其背后是性別和審美慣習因素在分化網絡群體、形成規訓力量,聚焦女性身體傳遞暴力情緒。治理網絡性別暴力,一方面要推進反網暴的專門性立法,以技術手段識別和阻斷網暴;另一方面要以馬克思主義婦女解放理論為指引,將男女平等意識融入媒介治理體系,積極建構性別平等的媒介話語。網民在使用社交媒介時,要在理性審視的基礎上批判接受媒介信息,避免陷入性別規范桎梏和集體無意識狂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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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常樂昕,研究方向:傳播社會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