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3年10月30日,電影《我爸沒說的那件事》在北京舉行了首映禮。該片由日本導演瀧田洋二郎執導,張國立、韓庚主演。這是瀧田洋二郎第一次執導華語片,改編自辛酉的小說《聞煙》。故事中,柳家世代制作冰晶糕,傳到第八代柳見三,父親柳庭深始終不愿意透露秘方,兩人逐漸產生隔閡。直到父親離世,這一秘方和與之相伴的秘密終于浮出水面。
電影早在2018年便殺青,幾經波折,終于于近日發布定檔海報,官宣11月3日全國上映。
這不是瀧田洋二郎第一部遭遇波折的電影。他職業生涯的最高光作品《入殮師》拍攝完成后推遲了一年才得以發行。《入殮師》根據青木新門撰寫的《納棺夫日記》改編,作者將自己多年經歷集結成書。在納棺夫敘述的世界里,逝者與入殮師于殯葬儀式的某個片刻,完成了人類生命的代代相傳。電影由此出發,圍繞著為逝者尸體整儀的主人公展開一段令人悲傷惆悵的故事。《入殮師》獲得了2009年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橫掃日本電影學院獎——共計13項提名,8項獲獎。
瀧田洋二郎回憶,電影主人公每天都與尸體打交道,日本人不太愿意接受,更不愿面對死亡。電影的主題因此成為禁忌。因為擔心不賣座,沒有公司愿意發行。2008年,《入殮師》在中國金雞百花電影節和加拿大蒙特利爾電影節獲獎,消息傳回日本,這部電影才在公映時(2008年9月13日)火了起來,拿到票房第一。到了奧斯卡頒獎季,票房雖已下滑,跌出排行榜,但獲獎消息一揭曉,又重返票房第一。
此前,瀧田洋二郎最知名的作品是2001年執導、由野村萬齋和伊藤英明主演的《陰陽師》;1986年執導,由內田裕也、麻生祐未、北野武主演的《不要滑稽雜志》。前者改編自夢枕貘《陰陽師》系列小說,講述了日本平安時代法術高超的陰陽師安倍晴明運用他的智慧,驅除鬼神、解決難題的故事。后者逼真地再現了1985年日本所發生的許多真實事件,揭示社會陰暗面,譴責傳媒失格。
在轉型之作《不要滑稽雜志》問世前,瀧田洋二郎一度以“粉紅電影”(指大量出現裸體鏡頭的電影)聞名。1955年12月4日,瀧田洋二郎出生于日本富山縣高岡市。1973年,從高岡商業高中畢業后,他到東京尋找夢想。20歲時,他進入獅子電影制作公司擔任助理導演,1981年執導了處女作《癡漢女教師》,之后的5年里拍攝了21部以“癡漢電車”系列為主的粉紅電影。這一類型片雖然以女性裸露和男女性愛為噱頭,但主題多樣,有嚴肅劇、輕喜劇,甚至是懸疑推理劇,瀧田作品的奇想與妙趣,令他獲得了“粉紅電影天才”的綽號。
“當時的日本電影界日落斜陽,觀眾都不怎么去看電影。粉紅電影有人看,但市場要求用很低的成本很快地完成拍攝。許多想拍電影又無處可去的人于是加入這個行列。世界上有太多這種下定決心非拍電影不可的人,我也是其中之一。”瀧田洋二郎回憶。
當時他每天工作15個小時,成天膩在35毫米膠片里。幼時,瀧田洋二郎常與家人去電影院,學校的體育館也會放電影,他時常看著看著就冒出“這部電影說的不就是我的事情嗎”的念頭。但他不知道真拍起電影來是這樣的境況。
“即便是這樣一個充滿不安、前途未卜的世界,也愿意只身投入。我認為只有置身于這個世界里,歷經艱辛后發現自身一些東西的人才能生存下去。”瀧田洋二郎說,“無論什么事都沒有規則可循,當時生活在這個世界,看不到夢想,覺得懷有夢想也是一件奢侈的事情,能做的就是將眼前的事情努力去完成。”他記得相熟的一位前輩導演的話——希望自己被膠片纏繞著死去。
“膠片纏身中,我深深懂得了膠片、電影意味著什么。還有剪輯,我明白了一幀一幀的重要性。從這些意義上講,粉紅電影的時代是我的原點。雖然當時很苦,但是有很多歡樂的伙伴,我們一起哭、一起大笑、一起喝酒。”
瀧田洋二郎曾用“金太郎糖”形容自己的作品。金太郎糖是日本小孩在七五三節(類似兒童節,慶祝孩子3歲、5歲、7歲的成長)食用的糖果,有各種各樣的花紋圖案,“是甜甜的長長的糖”,要一點一點切下來吃。這個糖不管從哪里切開,橫截面都是一樣的圖案,只有最外層的顏色不一樣。他認為自己的作品雖然題材各種各樣,但真的切開看,都是一樣的電影。作家止庵在與瀧田洋二郎的對談中將這種相似的內核概括為:關于普通人如何通過一個行為來證明自己,來實現自己的價值。
也是在那次對談中,瀧田洋二郎回望自己的職業生涯,感慨自己從前總是謹慎、小心翼翼地挑選工作邀約,拒絕了很多作品。現在則更在意“為什么會找我?選擇我做導演的理由是什么?”如果兩個問題有一致的答案,他就會欣然接受。接下《聞煙》便是這一思考的結果。這是一部中國電影,全是中國演員,他想玩出一些好玩的東西。
“作為導演我需要東奔西走,忙前忙后,但同時我也在客觀地觀察自己。比如現在坐在這里接受采訪,其實有一個我站在高處,俯視著我自己。腦袋里,一方面有這種時時反觀自我的客觀性意識,另一方面是豬突猛進,像野豬一樣朝著目標筆直向前奔襲的自己。”瀧田洋二郎說。
拍攝臨行前,太太沒跟他說一句“拍個好電影回來”,而是叮囑他:“千萬別在眾人面前發火。”
“電影好與壞,人家毫不在意。”瀧田洋二郎笑著說。
2019年7月,我們有機會看過電影《我爸沒說的那件事》的早期版本,并采訪了瀧田洋二郎,在采訪中他談到了拍攝中國電影的動力、對傳統失序的看法、電影對時代和人心變化的回應等等。

以下為對話瀧田洋二郎:
人:人物周刊瀧:瀧田洋二郎
人:剛才聽工作人員說你看完小說《聞煙》之后覺得這個故事其實有點日式,有哪些地方觸動你并讓你決定拍攝呢?
瀧:中日的家庭構成是很相似的,父親都是整個家庭的主心骨,那么日常生活、父子關系、文化傳承也會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原著的設定是在中國一個小鎮發生的故事,這個故事照搬到日本鄉下也是可以成立的。這讓我感覺非常親切,也是我想嘗試去拍這個片子的動力之一。
我個人最喜歡的是,父親一直在保守秘密,堅持自己,而他的用意在他離世之后才被兒子感受到。這種誤會、悲哀,最終的相互體認是最抓住我內心的。換句話說,這是一個關于和解和重生的故事。
人:和小說一樣,你仍然沿用了兒子的視角來構筑父子間的關系,為什么選擇這樣的視角?以及為什么在現代來拍這樣一個電影呢?
瀧:直到昨天我還在想這個問題,其實隨著年齡的增長,人的思維方式會越來越固定和局限,可能行動范圍也會越來越窄。而年輕人的世界更有趣,對生活抱有很多期望,有不完整、不成熟的地方,各種元素碰撞,就會變成故事的發展。
當然這也要跟隨時代背景和職業設定。日本有非常多一代一代繼承的老店,也有很多關于匠人的故事。傳統手藝的世界是一個前輩與后輩爭斗的世界,因為價值觀和時代不一樣,而后輩有想超越前輩的想法又是必然的。
我想知道在中國是否也一樣。因此,這個故事被設定在2008年北京奧運會之前,經濟在迅速增長,人們的經濟活動對世界越來越重要,為了成功地融入現代世界,傳統世界正在逐漸失序。
人:你怎么看待這些呢?
瀧:我認為從價值觀的改變以及隨之而來的變化來看,這并不是一件好事。現在一切都是數字化,想要快速得到結果。人們總以為做一件事情,結果就在那里,他們很快就能抵達。但傳統的匠人式的東西恰恰相反,通過積累,各種技術得以傳承,思維方式和感受得以提煉。
比如這個6cm×6cm的相機(指著攝影記者的中畫幅膠片機),它在很早之前就存在了,40年了,很罕見,現在還一直在用,有想堅持的東西在里面吧。
日本是1964年辦奧運會,跟中國很像,就是在那之后有一個快速發展。只不過那時候發展的速度是“加法”,現在感覺是“乘法”。
人:日本奧運會之后過了幾年你就高中畢業了,有報道說當時你面臨兩個方向,是直接就業還是繼續讀書,所以在加速發展的社會環境中會感到迷茫嗎?你那時候是什么樣的狀態,以及為什么會去東京呢?
瀧:因為大學沒有考上,說出來也沒有關系。(笑)我很迷茫,第一次意識到,那這么多年我是在干嘛呢?我很孤獨。和見三(柳見三,《聞煙》男主角)一樣,我也是在小地方長大的,所以我就想不要待在那里了,要去東京,我覺得我去城里會找到一些東西。
去了之后那個繁華程度、人的數量完全不一樣,也沒有父母在背后嘮叨你,覺得簡直是天堂。所以我剛開始當導演的時候,拍的都是城市。
但隨著我結婚生子、整個電影行業環境的改變、交際的深度和廣度的改變,我開始意識到,18歲以前的家鄉對我來說是無法忘卻的東西,包括《入殮師》,也是回到小鎮的那種感覺。
人:那些難以忘卻的東西是什么?
瀧:梯田,河的味道,口感偏清淡的味增湯、烏冬面,父母房子的氣味,母親的味道。作為人類,我們永遠不會忘記自己出生在哪里。



人:到了東京之后,是怎么進入電影行業并且確定自己以后就是要拍電影了呢?
瀧:完全是機緣巧合,甚至是進到這個行業之后才覺得它變得有趣起來。大家一直認為,包括歌唱在內的娛樂世界和電影世界是少數人或特殊人的領域。差不多半年到一年左右,我發現并非如此,無論是燈光啊還是攝像,其實都只是對某件事充滿熱情的人。
既然如此,會不會我也可以做這個東西呢?我就很認真努力地工作,也學習了很多有關電影的內容。
人:你還記得自己進片場的第一天發生了什么嗎?
瀧:我只是茫然地看著,什么也聽不懂,一直被罵。(笑)
人:聽說那時候當助理導演的待遇是很糟糕的,很多年輕人都離開了。
瀧:現實是,你周圍的每個人都會放棄。很多人進入電影這行是帶著憧憬的,可是一到現場,有很多體力啊人際關系上的疲憊。
電影行業很長時間都不景氣,經費少,收入低,看不到未來,工作又辛苦。但有很多事情,即使退出也無能為力。我不干這個的話能干什么呢?我覺得不干好像只是一種逃避。
用日本的諺語來形容,這個行業是水,我剛好是條魚,在其中是如魚得水,就很有趣,我從沒想到過要退出。
人:那時候拍一部電影的成本大概是多少?
瀧:300萬日元(編者注:彼時正值日本泡沫經濟時期,通貨膨脹率上升),四到五天拍完。后來為什么我想制作各種類型的電影?我想接受更多挑戰,而不是只在一個預算很少的世界里。
人:你第一次轉型應該是1990年代產出的一系列喜劇電影,那個時期又是日本泡沫經濟破滅的時期,外部環境對你的創作產生了什么樣的影響呢?你當時是怎么理解喜劇的?
瀧:90年代的日本,正如你所說,發生了很多變化。泡沫經濟破滅后,日本又發生了很多大事件,比如阪神大地震。因此,有一段時間,那些很有沖勁的人變得虛無了。虛無,虛無,總之,認為生命和世界都是虛無的。我會思考我們活著是為了什么?那時候的作品也是想問,生存的意義是什么。
人生有時候可能就是一場喜劇。一個人有很多面,取決于看他的視角,有時候這個人很嚴肅,像學校老師,有時候不是,生活中的人總是兩面都有。其實我認為根據電影的內容和剪輯的角度,一切都可以成為喜劇。
另外,我真的很喜歡喜劇。看到大家因為這個東西笑了或者感到放松,讓我覺得很溫馨。畢竟生活往往很困難,不是嗎?
人:那么歷史劇呢?
瀧:古裝劇在某種意義上反而是自由的,想怎么樣就可以怎么樣。這不是逃避,而是理想的另一種實現形式。
在現實中傳統正在消失、已經消失的時候,歷史劇常常聚焦于人的美麗、傳統和禮儀,這種東西被清晰地拍攝出來,讓人們看到文化之美,讓他們感到“這就是我們”,或者他們也想成為那樣的人。
人:你自己在攝制和重看的過程中,是否也會被其中的東西打動?
瀧:對我來說是另一件事,看自己的電影總是害怕不夠好,昨天我在片子里又剪掉了6分鐘也是這個原因,是不是這樣更好,是不是那樣更好,有這樣的畏懼感。這還是交給觀眾吧。(笑)
(參考人民網、時光網、一席、紅星新聞等相關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