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雕刻在巖壁上的球場

有句古諺云：“難得就像希臘哲學和漢語，古舊得就像布拉加的教堂。”在葡萄牙一路北上，一定不會錯過古城布拉加，大約公元前三百年建城，人口不足十萬，但已是葡萄牙第三大城市，坐擁千年璀璨，不曾被歲月帶走的積淀滿眼蒼茫，久而久之便化作當地最大的財富。針對跨越山海來此的中國游客，攻略中最重要的建議之一便是請留出兩天時間即可，那被譽為“葡萄牙搖籃”的吉馬良斯古城以及被視作葡萄牙最古老建筑的主教座堂特別適合到此一游，照片錯不了。

大河穿城，群山環抱，布拉加有著歐洲名城典型的氣度與風貌。來到布拉加，登高一望，古城即在眼中，而最該去爬的那座山叫作埃斯皮諾山，山頂上有一基督教神往之地——仁慈耶穌朝圣所，那白墻金飾的階梯狀建筑已歷經六百年風霜，信徒與游客在西山坡“苦路”上找尋到“五感臺階”，拾級而上，誠心誠意置身于神跡般的建筑。幾年前，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將此朝圣之地奉為世界文化遺產，希望這座歐洲宗教圣山可以永駐人心。

如果布拉加人文旅游部門再周到些的話，一定可以建議在此登高的人們不妨西行六公里，登上卡斯特羅山，那里有當世神跡—— 一座雕刻在巖壁上的球場，展現著古城人飛揚的想象力與創造力。二十年前，葡萄牙承辦歐洲杯賽，布拉加湊趣建一座新球場，市政府全權操辦，名喚市政球場，城中驕傲SC布拉加足球俱樂部雄踞于此。

今年深秋，SC布拉加十年來首度殺回歐冠行列，全城為之一振，十四度擁有歐冠獎杯的皇馬要來造訪，市政球場因此要被世界矚目。皇馬馳騁歐冠六十八載，布拉加是其在這項賽事中交手的第152個球隊，豪門球隊走遍天下，見識過各色球場，古城球場何來神跡之說呢？

說來話長，回到2000年，布拉加市政府決意用三年時間建成一座與眾不同的球場。常人邏輯，請到大牌設計師即是鎖定成功，因此布拉加副市長親自帶隊直接扣響了建筑大師諾曼·福斯特設計機構的大門，這位大師的杰作包括但不僅限于改變了倫敦天際線的“小黃瓜”大廈以及柏林玻璃穹頂的國會大廈。一兩個回合下來，問題就暴露出來了，大師還是太貴了，諾曼·福斯特客客氣氣地推薦了設計紐約新世貿中心的圣地亞哥·卡拉特拉瓦。這位大師很是熱情，價格慢慢談，第二天就能開會討論，但是既然是知名機構出手，那體育場規模決不能少于三萬個坐席，再小了歐足聯也不會答應，否則也達不到歐洲杯球場規模的最低要求。

布拉加人深知體育場已經選址于一座古舊的采石場，空間有限，只有力求精致，還得嚴控預算，無奈只好與第二位大師話別。當年尚無大師之名的索托·德·莫拉最終被賦予了重任，在卡斯特羅山谷廢棄采石場舊址上，借助山勢，來一場建筑風格的冒險。布拉加人采石于卡斯特羅山谷，久而久之憑借刀斧之工，人為形成了兩面山巒聳立，一面開闊可遠眺城市景觀的山形。如果套用中國的風水之說，此地也算得上吉祥之所，太師椅狀的山形，背靠山體，遠望蒼生。一向樂于且善于在山間留下不朽建筑的布拉加人這一次要將自己心愛的足球場托舉到山巔之間，大師未曾涉足這片廢棄石場之前，他們便有一奇想，借花崗巖山體自然走勢修起兩座相對的看臺，留白給太師椅的椅背，以山口為窗借景古城鳥瞰。此一暢想只待大師玉成。

索托·德·莫拉至今還記得初入山谷時的內心波瀾，一見鐘情于采石場的壯闊，感謝蒼天所賜的機緣，手中相機拍個不停，如今還會時常找出老照片，回味靈感升騰的過程。腳踩采石場，索托· 德·莫拉堅定了布拉加人的大膽設想，一定要將看臺與山體緊密貼合，給人以球場雕刻在巖壁之感。索托· 德· 莫拉回到設計所，草圖一張接一張，那時他還不敢奢望自己巖壁上的作品會在十一年后榮膺普利茲克建筑大獎，關于這個獎最通俗的解讀是建筑界的奧斯卡獎。

兩面看臺的球場并不罕見，但大多已是百年前所建，一般深居小城。布拉加并非只是拘泥復古，而是本性之中寄情山水的執著。相對的看臺，球迷猶如身處劇院看一場活力大戲。索托·德·莫拉對足球的情感有些寡淡，但對于舞臺和廣場藝術格外癡迷，他調動一切手法讓置身其中的人舉目遠眺，有“窗含古城風物絕”的意境，仰山可見與風景遙相呼應的百仞巖壁，未經雕飾的山體之上高懸巨型LED顯示屏，自然質感達到極致。既然是劇場感的球場，那么燈光也需要精心排布，索托· 德·莫拉大膽地在頂部布設燈架，讓燈光垂直鋪灑。

建筑并非只為奇絕而存在，蘊含其中的浩繁的結構和工程細節幾乎耗盡了索托·德·莫拉的心力，將一座中型體量的球場交融于自然之中，那么所有顯露出的燈架、線纜以及柱體都要符合自然的韻律和調性。既然要追求劇院式風格球場，那就索性做到極致，西側看臺完全是通過開鑿巖壁而建成，活脫脫的希臘圓柱形劇場效果，球迷甚至可以坐在自然巖石上觀賽。為穩定這一建筑結構，十八根一米粗的梁柱被深深打入地下，此后開掘的巖石總量達到了170萬立方米。

看臺雕刻在巖壁之上后，還得考慮好頂棚的設計風格，那個時代流行的特種玻璃雖然漂亮，但是與自然格格不入，索托· 德· 莫拉參考了華盛頓杜勒斯機場的頂棚設計，果斷用了最樸實無華的混凝土構件，工程手法則完全是幾年前為葡萄牙設計建造1998年世博會展館的經驗積累。兩個巨型頂棚之間由近二十根長達二十五米的鋼索相連，讓球場渾然一體，力道滲入山體之中，讓沒有柱子的頂棚居然有了難得的美感。歐足聯在審核頂棚設計方案時提出了疑義，擔心會遮蔽掉寶貴的自然光線，索托· 德·莫拉給出的解決方案是在頂棚上開出孔洞，讓陽光不受阻隔地照耀著草皮。

三年間，花掉1.75億歐元的預算，布拉加穩穩地趕上了歐洲杯的節奏，這座奇絕的劇院式球場承辦了兩場小組賽，古城上上下下心滿意足。市政府至今還是這座球場的擁有者，建成十年后，球場以象征性的每月500歐元租金交給了SC布拉加作為主場，原本的古舊主場Estádio 1.°de Maio體育場自此衰敗下來。初入市政球場時，SC布拉加氣息奄奄，在葡超里時常還要為保級而掙扎。十年過后，SC布拉加已氣壯如牛，得到大巴黎俱樂部的直接投資，在葡超中處于領先地位，未來將是歐冠常客，一座三萬坐席的球場已容不下萬丈雄心。再者，葡萄牙要辦2030年世界杯，精致小球場不再會有機會入國際足聯法眼，布拉加市政府因此動念要賣掉巖壁上的球場，如果順利拿到兩億歐元的話，那就傾力用來改建Estádio 1.°de Maio體育場，讓SC布拉加早日回到老巢，也讓古城有緣辦上幾場世界杯賽。決心已下，只是買家不好找啊。已然二十歲的巖壁上的球場命運似乎已定，坐看古城風物，在清冷里終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