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稚悅
(山西省文化遺產勘測與保護研究院有限責任公司,山西 太原 030000)
清代山西民間顯著的社會特征之一就是鄉村的自治高度發達,這與中國的國情和山西地區的區域情況相關。據費正清先生等人的估算,清代全國正式官員大約為27000 名,包括2 萬名文官和7000 名武官[1]費正清.劍橋中國晚清史(上卷)[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P16),而中國總人口在乾隆時期突破1 億。據統計,清朝乾隆六年(1741)人口數(含大小男婦)為1.4 億多,乾隆五十九年( 1794)增至3 億1 千多萬,咸豐元年(1851)達到4 億3 千多萬。即使以1 億人口來看,官吏與民眾的數量比例也約為0.000027 ∶1,基層管理官員人數顯示出巨大的不足。從山西人口的發展來看,與全國一樣,從清初到清中期,人口步入了快速發展時期。據清《戶部清冊》與光緒朝《山西通志》載,乾隆十二年,山西人口為950 余萬人,乾隆四十八年全省人口已達1303.6 萬多。太平天國時期,遭受戰爭的南方各省人口銳減,而遠離戰爭中心的山西人口依然增長,全省人口1640.5 余萬,與乾隆十二年人口相比,增加了72.7%左右;與乾隆四十八年人口相比,增加了約33.7%[2]梁方仲.中國歷代戶口、田地、田賦統計[M].中華書局,2008.(P530)。
從人口構成與分布來講,山西和全國各地一樣,有95%以上為農民,居于廣大的鄉村與村社,散落于盆地、山區、高原、丘陵之中。
從交通來講,山西多山,大多地區交通不便,限制了與外界的交往和聯系。極端落后的交通使得各地地方管理效率基本處于山高皇帝遠的狀態。如光緒四年四月,山西發生二百年不遇的大旱災,清廷命賑糧迅速起解,然而,地方官員的奏折中這樣寫道:“晉中四面皆山,不通舟楫?!ㄟ\糧地河南、河北、山東)相距晉界,均在千里之外。舍舟登陸,雇車極難。一入晉疆,則山徑崎嶇,道路逼仄。改用馬騾馱運,輾轉飛挽分撥災區,又千數百里不等?!盵1]王軒,楊篤,等.(光緒)山西通志·卷八十二:荒政記[M].中華書局,1990.(P5632)即使是省府太原,“移粟河東,路程千里,雖有名而無實”[2](民國)安邑縣志(卷十二)[M].山西人民出版社,1991.(P205)。
由山西古代人口散布而交通不便的特點來看,清代山西各級政府對眾多村社事務的管理難度很大,在這種情況下,為了維持一地的治安和社會穩定,村社的相對自治就成為必然,而自治又導致了各地的相對獨立性與鄉規民約的產生。這些各具地方特色的鄉規民約并非國家法律,但是涉及到村民的信仰、生產、生活,成為當地普遍認可并遵守的社會行為規范和道德標準。
清代山西各村落的禁約涵蓋廣泛,幾乎覆蓋生產生活各方面。本文談的“一般性禁約”,具有“禁止”“不準”“不能”的功能,是一種對村民行為底線的泛性要求。主要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山西各地極重視村社之民風,一個村社的民風淳樸與否,是其他村社衡量其形象的標準之一,誠如規約所言:“自古覘國治者,先驗民風。”[3]《三社振風勵俗恪守碑》,乾隆二十七年勒石,現存垣曲縣譚家鄉南登阪村.因此,山西很多村社以“爭訟公廷視為恥辱”[4](民國)合河政紀·司法篇:第二章.訴訟[M].民國十六年鉛印本.,推崇“士讀于詩書,農力于稼穡,工守其繩墨,商通其貨”[5]《禁賭碣》,清嘉慶十二年勒石,現存于古縣古陽鎮熱留村關帝廟.,各行業安于“王朝有法,鄉亭有規”[6]《桃樹溝整村規記文》,清同治八年勒石,現存于孝義市下堡鎮桃樹溝村廟內.的社會模式,以求建成“風俗醇美,刑措不用……民勤物阜”[7]《千秋鑒鄉約碑》,清乾隆四十五年勒石,現存于聞喜縣陽隅鄉丈八村.一鄉無乖化之漸的家園。
為此,許多村社的規約以遵紀守法為底線。如聞喜縣陽隅鄉丈八村制定民約,只因“邇來人心不古,習俗非舊,類多不法之徒,無行大干”[8]千秋鑒鄉約碑[M]//張正明,科大衛主編.明清山西碑刻資料選.山西人民出版社,2005.(P684)。運城市大渠鄉寺北村的《整飭村風碑》記載:“從來□□之□□,視人心之離合,而人心之離合,視社事之公私,私則離,公則合,合則未有不盛者也。如吾鄉中,歷年久遠,人心離散,既不能以整村勢,必不能抵御外侮……于是公議村勢不能合,社事宜求和,規條既立,官事整飭?!盵9]寺北村整飭村風碑[M]//張正明,科大衛主編.明清山西碑刻資料選.山西人民出版社,2005.(P508)晉城市萬章村禁約碑中也這樣記載:“人情浮囂而風俗不淳者,此其漸也?!盵10]《萬章村禁約碑》,清乾隆四十六年勒石,現存于晉城市陵川縣西河底鎮萬章村內.這些村落定約的目的都是借規約整飭民風,維持村社的良序傳承與發展。
孝義有碑記載,不允許村民“無名叫罵犯上作亂”[11]《桃樹溝整村規記文》,清同治八年勒石,現存于孝義市下堡鎮桃樹溝村廟內.。洪洞也有類似規約,禁止村民“酒醉囚徒無名叫罵犯上作亂”。即使對醉酒在外的擾亂社會行為,也有規約制止:“一為酒醉兇徒,無名叫罵,犯上作亂,攪得不安,勿許外出?!盵1]《馬杓嶺村合村規記文》,清同治十年勒石,現存于孝義市下堡鎮馬術嶺村人口學校.
對影響村社聲譽的行為,如村民在村內隨意設卡對途經人員索要過路費等也嚴加約束和禁止。如清徐縣馬裕村:“本村背后山面谷之中,向有煤窯數座,每屆嚴冬,□載馬馱,絡繹不絕……自近年來攔路索錢者甚多,車馬畏途,相戒不入境也。無論煤炭不得出售,業煤炭者□生怨□;即一村體統所關,豈容使游手無賴者流,公然阻截婪索多端,使鄰境聞之謂此邦成何等風俗耶!國門御人,其漸斷不可長……公同酌議:嗣后車馬經由谷中,不許此輩再行騷擾……西馬峪闔村公立?!盵2]《禁止攔路索錢記》,清同治十年立,現存于清徐縣馬裕鄉西馬峪村狐突廟內.
此外,對村社最小的組織家庭中子女兄弟的“孝悌”要求,在各地規約中屢見不鮮。如垣曲縣譚家鄉南登阪村:“凡有不孝不弟(悌)大干律例者,舉報在案,聽主發沼(詔)?!辈⒚磕陮iT共舉“公直九名,協同總長督一村人等”[3]《三社振風勵俗恪守碑》,乾隆二十七年勒石,現存于垣曲縣譚家鄉南登阪村.對全村住戶進行檢查,接受舉報。
由此來看,內從家庭關系,外到村落聲譽,村社規約均秉承維護古樸村風的目的,對村民進行著管理與約束。
安澤縣要求村民私有土地數目公開化,因為涉及到了公共事務“一不得私改社冊,二不得隱昧地畝,三不得越冊過豁,四不得列社不隨,五不得見弊私匿”[4]《高壁村社規碑》,清乾隆五十三年勒石,現存于安澤縣府城鎮高壁村通玄觀.。
村社規約同時也為個人在村社的活動與行為制定了規則。如孝義有《立禁墳塋牧放牲口道路漚糞等記》訂約:“蓋謂墳塋者,子孫□祀之所。道路者,往來通行之區。此二者皆宜敬而修好之□□,作賤毀壞乎。爰合村公議嚴禁,如有不遵者,協同鄉地稟官究責。
一禁墳塋牧放者罰銀三兩。
一禁道路漚糞者罰銀貳兩?!盵5]《立禁墳塋牧放牲口道路漚糞等記》,清嘉慶十年勒石,現存于孝義市西辛莊鎮楊家溝村.
長治規定:“四大社公議,協同鄉地禁止南路小河石墻根底不許傾灰……倘敢故違,上廟公議決不寬貸?!盵6]《鄉規民約碑》,清嘉慶二十一年勒石,現存于長治市上黨區蔭城鎮長春村.
有的村社還制定了紅白喜事禮金收受、幫工標準:“一為遇從紅白難事,送禮不準收,顧人不準,與每人散錢伍文?!薄按逯杏腥⑵奚诱撸劣H友賀喜之外,其余人等不得斂分資。假以致賀為名,硬行索討酒錢,禁年終歲暮不得借送禮為名以打抽。禁土作行。凡遇喪葬之家,任事主隨便支使,不得把持。酌定每工包干大錢壹佰五拾文,倘敢肆橫多索,該約刻即稟究,抬塟無錢分?!盵7]《馬杓嶺村合村規記文》,清同治十年勒石,現存于孝義市下堡鎮馬術嶺村人口學校.
山西鄉村自古是一個禮尚往來的鄉土人情社會,這些規約的制定,杜絕了鄰里之間相互攀比之風,維護了基層社會的秩序。
村社規約不僅針對一般的村民,在一些地方,還專門對村社管理者制定了明確的禁約。
如長治有“社首須擇身家公正之人充當,嚴禁復立小社,假借神威,凌辱良善”[1]《長治縣正堂羅示諭馮村紳士鄉約》,清嘉慶二十一年立碑,現存于長治市上黨區蘇店鎮馮村.。
孝義 《馬杓嶺村合村規記文》也規定:
“所有糾首、鄉地
一、不許私貪賄賂,賣放人情,買賊之物,此徒小利。
一、不許遇事不前,退前縮后,耽誤事體,以壞村規。
一、不許以私廢公,誣責好人,心懷而意,取事不平?!盵2]《馬杓嶺村合村規記文》,清同治十年勒石,現存于孝義市下堡鎮馬術嶺村人口學校.
禁約的效力還涉及到公共財政支出。為了預防監管自盜,有的村社還對村社基層組織每年組織演戲的花費、村社公物的管理有明確的數額和使用規定:“今我南榆園村十家,四、七月糾首等謀諸父老,邀集同事,約略我村鄉民不過百十余戶,田地不過三十余頃,而一縣之賦稅差務胥于是起,本村之春祈秋報皆從此出。看來入者僅見,出者頻增。茍不謹小慎漸,預立一則,適恐招村民之怨觖無已,啟后昆之釁隙多端。今定于總一歲之所入,除賦稅差務外,余剩若干,以為兩次演戲之費。前半年戲價多不過叁拾仟文,后半年戲價多不出伍拾仟文,永為定則,不準逾畔。倘有強項之徒任意耗費者,即以攪亂村規論,許父老指名呈控。又恐其善事不常也,故勒之貞珉,以為一村之炯鑒,永垂不朽云。”[3]《社公議夏秋演戲定式》,清光緒二年勒石,現存于孝義市下堡鎮南榆苑村玉皇樓.對村社酬神獻戲的經費規定數額,并指明村中父老有監督之責。還有的鄉約,規定嚴格管理公共資產出入庫情況。如陽城堯溝村:“廟中桌凳并袍傘旗鼓一應物件,每遇社里公事,方許取用;如私借私與者,各罰銀三兩?!盵4]《湯帝廟公約墻碑》,清順治十年勒石,現存于陽城縣北留鎮郭峪湯帝廟.“(所舉社首)每年所獲繭用糧食,俱登公賬,不得絲毫曖昧,任意開銷。至次年交社之時,同眾清算,除本年社中費用外,所余若干,俱交次年社首收管。”[5]《康熙六十一年季春上浣之吉合社序》,清嘉慶二十二年勒石,現存于陽城縣北留鎮堯溝村濟讀廟.以上這些資料表明村社權力相互監督的運行狀況,使村社財政更加透明,不僅維護了公共財產安全,也預防了社首權力的濫用。
有的村社甚至對社首的工作效率與工作態度有硬性規約要求。如芮城:“村中凡有事故,鳴鐘議話,如鳴鐘三次而首人有不到者,即自罰銀一錢。”[6]《村規碑》,清道光二十年立,現存于芮城縣嶺底鄉東峪村娘娘廟.這通碑刻資料中的“鳴鐘議話”,當是古代官府“登聞鼓”的翻版,旨在催促社首急事急辦,不得借口拖延。陽城縣定約:“責令本年社首不時稽查,如其仍蹈前轍,定照后開條約議罰。如社首推托不查,罰亦如之。闔社公議,刻石永為遵行?!盵4]
雖然如此內容的規約在山西鄉規民約總數中比率很小,但是說明村民向往民主的愿景,對基層首領富有智慧的約束以及村社規約在地方運作中發揮重要作用,即規約具有受眾的全面性和普遍性,“不惟患其原數之不足,而且患其社規之不均”[1]《高壁村社規碑》,清乾隆五十三年勒石,現存于安澤縣府城鎮高壁村通玄觀.。
從實踐方面來講,對基層權力者的規約是普通村民從生活中得出的經驗,體現了山西民間自古防范權力濫用的智慧。當基層領導者擁有了對村社錢物的分配、調解判斷是非、處罰一方、社款使用和支配村中公共物品等的權力時,村社對其約束的規約也應運而生,以維護公共利益,保證基層權力的行使規范。從理論方面來講,良好的機制有利于社會長久穩定地運行。把權力關進規約的牢籠里,使權力處于村民的監督之下,無論何人擔任社首,都得遵守這些規約。這對于民間自治的良性運作和文化傳承具有積極的功效。
同時,這也解釋了中國民間的自治運作長盛不衰的原因之一,在于來自于鄉村基層社會的自治配有一套有序、公正、相對平衡的運作機制。
在明清婦女地位普遍低下,提倡婦女節烈觀的時代,山西一些地區提倡尊重與保護婦女。如長治的《鄉規民約碑》明確規定:
“一、禁匪棍販賣有夫之婦,不得入境。如有此人,許該約送官究治。
一、孀婦改嫁,應聽本人,各出情愿。嚴禁翁姑親族毋得抑勒及土棍不得包攬所有財禮。事主有一得一,并無灑掃雜項書寫。官土產每兩三分,不得過索。”[2]《鄉規民約碑》,清嘉慶二十一年勒石,現存于長治市上黨區蔭城鎮長春村.
長治蘇店鎮的《再醮定規》這樣說明:“鄉黨豈能免寡孀,席豐履厚守綱常。貞心自矢人皆敬,衣食不充欲改妝。憑媒妁,論行藏,閑人由此話短長。約中公議條規立,勒石流芳永不忘?!?/p>
特列規條:
一、清凈寡婦,明媒者入廟辦理。照規每兩出銀一錢,交約公用?;顫h妻不得入廟成交。
一、來路不明的婦女不得入廟辦理,亦不得在村成交。如有恃強包辦者,不管有事無事,稟官究處。
一、該約收存嫁婦銀兩,要寫清名姓,注清兩數,除開消布施、寫婚書外,多寡收存。
一、抬嫁裝用值約保長,本村每人價一百,五里以外價一百五十,十里以外價二百,二十里以外價二百五十。
一、畫字禮,娶媳人每兩三分開發,于約無干。
一、寫婚書人用值約鄉約。[3]《再醮定規》,清嘉慶六年勒石,現存于長治上黨區蘇店鎮南天河村.
即使貧窮,在二百年前的一些鄉村就以規約形式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對婦女的尊重和保護:禁止拐賣婦女的行為,且明確追究拐賣婦女的刑事責任;尊重寡婦的自主意愿,對其改嫁予以同情與支持,并嚴禁“翁姑親族”等人對寡婦命運的掌控。
山西不僅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發祥地之一,且一直是中國傳統文化浸濡的區域,其中耆老、鄉地、社首帶頭保護婦女權益,沒有過度渲染刻板的節婦烈女觀,表現了這些村社管理者人性化、開明的理念。
在山西一些地區,對婦女的保護和尊重還表現在細節上。如孝義市的《四大社告白碑》這樣告白道:“四大社公議……北路至道口演戲日系婦女行走之路,不得男人在此路上坐臥行走。倘敢故違,上廟公議決不寬貸。”[1]《鄉規民約碑》,清嘉慶二十一年勒石,現存于長治市上黨區蔭城鎮長春村.
在當時的中國,人們的觀念為男女授受不親。雍正三年,除了禁止各地的“迎神賽會”,并規定如果出現男女混合嬉戲的,則按照治家不嚴厲,罪坐家長[2]大清律例·禮律·褻瀆神明[M].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年影印本.。婦女在家相夫教子是男權社會的一種普遍共識,而山西孝義四大社在全民節慶時,允許婦女外出同樂, 并為保護婦女的出行與安全,制定規約明確男女出行細則,例如指定婦女專行道路,對行此路的男子予以告誡懲處。在當時的男權社會,這樣對婦女的理解和對婦女外出的支持保護實屬不易,實質上是維持了地方的安定。
據載,清徐縣馬裕村等數村商人為了得利,使用成色不足的“爛錢”進行交易,導致“山僻鄉民,負其物品遠赴交城”,這種行為也被其他村社非議,導致村社聲譽受損。對此,“西八村公同議定:自今后一律行使九四,不得稍有歧異,致不均平。八村輪流值季,派人在集,嚴密稽查。倘有遷就收受者,一經查出,公同議罰,不厭其苛繁。以期革積弊靖爭端,交易平而商民便也?!盵3]議定小西門果木菜市使錢記[M]//張正明,科大衛主編.明清山西碑刻資料選.山西人民出版社,2005.(P16)孝義也有類似狀況出現:“不得已,公社人等執斗成訟。蒙席縣臺革退史姓,另募任姓。首事人恐日久仍蹈故轍,因共議條規勒石垂后。倘日后仍有不遵條規者,合社人稟官究治。
因將條規開后:
“一議定斗照舊加捌,無論本村外村不許大小。
一議定用錢每斗照舊拾肆文,不許增益。
一議定南北頭移集照舊,三月為期,不許至期不移。
一議定照舊不許撒潑,亦不許集市人自掃。
合村社首、鄉地公具”[4]《整理集市記》,清同治十三年勒石,現存于孝義市皮影木偶藝術博物館.
這些資料表明,村社規約不僅制定“君子求財,取之有道”的商貿要求,對民間貿易進行監督與約束,更是村民追求公平誠信規則的體現,維護著村社的信用與權威。
當發生有損于本村的形象與公信力的行為時,村社會以集體名義專門為此制定規約,以杜絕后患,取信于鄰。不執行規約的個人會被村社與官府聯合剝奪貿易權利。由此可見,這種關系到幾個村社的貿易規約很大程度上受到區域組織與區域社會共同的約束,使鄉規民約具有了較廣泛的社會意義。
山西村社雖然相對封閉,但與外地人的交集也時有發生。在舉辦大型廟會或外地發生災害時,為了杜絕外來流動人口停留期間的不良行為,許多村社特定出了規約。如:“近有秦地游民,盤踞岳境,藉逃荒為由,□誘居民財物,假乞食為名,強取煙戶粟糧,以及游食僧道、鞭桿掛姑、外來匪類、本境乞丐,定于社內開發,不許沿門討要。另有附近村莊愿投合伙者,謹注于后。”[1]《社規碑記》,清同治六年勒石,現存于安澤縣杜村鄉安上村老君廟.
規約明顯傳達了幾個信息:一是外來人員多為無業游民;二是外來人員對本村村戶的正常生活已形成騷擾;三是村社為這些人員定出規矩,社內統一開發,不準向農戶挨門挨戶討要;四是向鄰近村莊發出合作信息。在遇到共同問題時,幾個村社會自覺以某一村社為中心,組合形成一個小型區域,共同出資定規,制定出這個小型區域對待外來人員的規約。并明確指出,所有接待事宜由村社組織統一處理。由此可見,山西基層村社規約的集體意識在一定程度上有效地維護了本區域固有的秩序,減少了流動人口給村社帶來的不穩定因素,為該區域共同對抗不確定性事件起到了指導作用。
此外,又如普遍存在于山西各地的禁賭規約,平順縣西青北村的禁賭碑立碑的原因在于“情因村中十股人戶素有不務正業者,誘引良家子弟習染成風,難免囂凌氣息”[2]《千秋鑒鄉約碑》,清乾隆四十五年勒石,現存于聞喜縣陽隅鄉丈八村.等。由于篇幅有限,禁賭規約在山西各地又極為普遍、內容豐富,所以筆者將另文探討。
通過對清代山西各地鄉規民約的研究,我們可以得出一些結論:
第一,鄉規民約中的禁約來源于基層村社,是國家法律之外的特殊形式,具有明確的地方性和村社空間,是村社公議的產物,具有很大的約束力。
第二,鄉規民約是村民的行為底線,不得逾越;是村民世代生活的行為規范準則,必須遵守。
第三,許多禁約具有因事制宜的特性,涵蓋范圍極廣,對基層村民的生產生活商業等無所不包,是法規之外的補充與靈活表現。處罰方式靈活多樣,有罰款、罰戲、開除出社、押解送官等。其在糾正不良事件的同時,對當地民風與價值體系的導向具有重要作用。
第四,村社的相互監督機制的存在,對基層管理者一樣有規約約束力,是基層社會自產的權力制衡方法,表現了民間集體管理水平和智慧。這種民主色彩也是中國民間相對形成穩定社會環境的基礎之一。
第五,規約內容細致,以家風帶動民風。規約似家規族規的衍化,將家庭化的一些要求普及到村社,如從紅白事禮金收受到寡婦再嫁等。這些細節表現出山西一些村社的自治帶有很明顯的地方共同體的性質,同時也極大影響了當地的風俗和價值觀。
第六,規約保持了一個地區社會長期的穩定性與保守性。外來人員根據村社規約,很難融入到村社之中,為形成山西較為恒定的“土著”居民、十里不同風的地方習俗奠定了基礎。
綜述之,在交通落后、區域交流不便的清代山西,民間自治下的鄉規禁約非常普遍,以村落為單位的自治高度發達。從區域社會管理來講,規約是當地土生土長的地方法;不僅如此,衍生的條款使禁約具有家族式的教化功能;村社禁約的制定范圍靈活廣泛,其內涵是隨事件的發生而變化的,針對性強,為解決特有問題制定了準則;維系著民間社會的運作,也成為山西古樸民風和地方文化傳承的標識;以禁約的形式產生強制力,對村民的價值觀進行引導,逐漸形成該地區共有的價值體系,對基層社會的有序運作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是清代山西的地方文化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