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 圓, 張海霞
(濟南大學 外國語學院,濟南 250022)
英國當代作家伊恩·麥克尤恩的小說《堅果殼》(Nutshell,2016)以21世紀的倫敦為背景,以一個胎兒敘述者的視角講述母親和叔叔如何密謀殺害父親、侵占父親祖宅,以及自己如何為父復仇的故事,堪稱當代版的《哈姆雷特》。目前國內外學界對該小說的評論集中于敘事研究和倫理研究。穆勒(Wolfgang Müller)援用認知科學中的感覺—運動概念,探討《堅果殼》的第一人稱敘事特征[1];懷特(Robert White)從互文敘事的維度,指出《堅果殼》是對《哈姆雷特》“激進的、創(chuàng)造性的改寫”[2];陳大為認為《堅果殼》在主題、形式和結局中都體現(xiàn)出對《哈姆萊特》的戲仿[3];尚必武從非自然敘述者、非自然心理兩個層面考察《堅果殼》中的非自然敘事[4],并分析“堅果殼”的倫理隱喻及其和人物的倫理身份、倫理選擇、倫理悲劇的關系[5];曲濤和張亞楠從不可能世界、敘事話語、人性倫理三個層面,揭示非自然敘事形式背后隱匿的、書寫人性陰暗面的倫理內涵[6]。
除互文敘事和非自然敘事外,《堅果殼》還具有明顯的空間敘事特征。第一人稱限知視角下生成的意識流使時間碎片化,胎兒敘述者置身母腹,卻能時刻感知、思考外界發(fā)生的事,敘事情境的切換導致線性時序的中斷。同時,敘述者思想的跳脫造成視域的變換,小說中諸如堅果殼、房間、監(jiān)獄、歐洲、世界等空間意向構筑起敘事上微觀和宏觀并存的空間結構。敘述者的視域由母腹、祖宅等核心移至歐洲和國際世界等外圍空間,或由外圍空間返回核心空間,借此突出人物的空間位移、空間記憶和空間想象。小說的標題取自《哈姆雷特》第二幕第二場:“上帝啊!倘不是因為我總做噩夢,即使把我關在一個堅果殼里,我也會把自己當作一個擁有著無限空間的君王的。”[7]堅果殼作為統(tǒng)攝全文的空間意象,指向麥克尤恩對空間的一種關切。??轮赋?“我們時代的焦慮與空間有著根本的關系,比之于時間的關系更甚。時間對我們而言,可能只是許多個散布在空間中的不同分配運作之一?!盵8]空間是流動的、不斷生成和變幻的,空間歸屬的不確定性導致《堅果殼》中人物心理穩(wěn)定性的斷續(xù)。空間作為一種重要的資源,成為人物意欲爭奪、占有、拓展的焦點。人物對空間的訴求以及他們對失去空間的恐懼貫穿文本始終,他們因空間而展開的較量構成空間博弈。麥克尤恩通過對空間博弈的書寫推動敘事進程,借此表達他對21世紀時代語境中人類命運的關切。
“博弈是指在一定的游戲規(guī)則約束下,基于直接相互作用的環(huán)境條件,參與者依據(jù)各自掌握的信息,選擇各自的策略(行動),以實現(xiàn)利益最大化的過程。”[9]2在空間博弈中,參與者依據(jù)不同的信息謀劃空間歸屬,空間象征著存在,空間成為博弈的目的。小說中,空間博弈的形式是多元的,既有父母因爭占空間展開的“二人博弈” (two-person games)[10]159,也有胎兒敘述者、父親、母親、叔叔等“多人博弈”(n-person games)[10]207,還有人在“自我”和“他者”二元對立思想支配下與自然空間和社會空間對峙,即“擴展型博弈”(extensive form games)[11]。這些空間博弈的形式強調邏輯策略所能帶來的利益,淡化情感的重要性,突出人與人、人與環(huán)境的隔閡導致的嚴峻后果,揭露形形色色的空間策略背后的荒誕。
《堅果殼》中空間博弈的建構涉及情感陣營劃分。一方面,母親和叔叔以背叛者與密謀者的身份被胎兒敘述者設想成博弈的對象,置身母腹的空間局限及與父親聯(lián)合的愿望,使其勾畫出身體的位移和父親魅影的復現(xiàn),但這種空間想象的虛幻性反襯出胎兒敘述者勢單力薄的現(xiàn)實;另一方面,母親利用父親對她的情感依附,與叔叔合謀侵占父親祖宅。父親對打破情感均衡的恐懼使母親的博弈策略奏效,從而加劇情感陣營的分化。
空間博弈的建構首先體現(xiàn)在胎兒敘述者通過想象重塑自己身體與空間的關系,感受身體的實存,在思想上對可能的空間侵占形成防御,改寫敵強我弱的局面。他設想自己28年后體格健碩、動作敏捷,叔叔克勞德相形見絀。他能夠揪住叔叔的脖子,把他扔進漢密爾頓街積滿落葉的水溝。在故事層,胎兒敘述者仍處于“前身體”階段,他雖具有敏銳的知覺意識和思維能力,但并不具備正常的行為能力,身體的不在場意味著“前身體”和空間之間尚未形成建設性的關系,母腹發(fā)揮空間政治學的效用,規(guī)定胎兒受制的姿勢,使他無法進行空間拓殖。而在胎兒敘述者的想象中,身體是完整的,可自由騰挪,可生成能量,從而使其他人的活動發(fā)生空間位移,改變其命運軌跡。父親約翰原本與母親同住在漢密爾頓街建于喬治王朝時期的家族宅邸中,但因母親孕期堅持要有自己的空間,父親在肖迪奇區(qū)租了三間房子,并為此負債。由于叔叔和母親的私情,叔叔與母親同住在父親的宅邸,父親被驅逐出原本屬于自己的空間。胎兒敘述者設想成為青年的自己能夠在與叔叔的博弈中掌控局勢,幫父親奪回被侵占的家族宅邸,每個人各得其“所”,中心與邊緣的關系在空間的重構中得以體現(xiàn)。這種想象實現(xiàn)的基礎是胎兒敘述者變?yōu)槌扇撕蟮纳眢w的實存。由于身體的在場,時間、空間、能量之間產(chǎn)生互動,空間開始具有生產(chǎn)性的意義:“能量的支出只要在世界上造成了某些變化,無論多么微小,都可以被視作‘生產(chǎn)的’。”[12]179小說中,想象的身體擺脫孱弱的窘境,能量的支出被用于生產(chǎn)新的主體間性。麥克尤恩使用“安置”一詞來描述胎兒敘述者在想象中對父親的空間安排:此時,身體—主體業(yè)已形成,“我”不再是單純的先驗的主體,對世界不僅有認識能力,還有改造的能力;“安置”折射出身體—主體中蘊藏的能量,這種能量使客觀世界與主觀世界融合,使能量投射到想要投射的對象身上,形成身體的權力場域,重新安排父親的命運。身體的自由呈現(xiàn)使“我”克服被囿于母腹的空間焦慮,“我”開始擁有博弈的資本,“我”的空間擴張,而叔叔的空間萎縮,空間占有度的對比凸顯“我”對空間博弈結果的期待。
另外,胎兒敘述者通過類似“魅影復現(xiàn)”的幻想,試圖改變叔叔和母親的精神空間,令他們?yōu)閺s兄、弒夫的罪行感到不安,解構他們的心理圖示,使他們在與父親的影身人物的博弈中潰不成軍?!拔摇被孟敫赣H在被叔叔和母親謀害后,臉上浮現(xiàn)恐怖的表情,仍穿著死去時的衣服,站在樓梯下,他用干瘦的手掐住叔叔的脖子,直至叔叔窒息。隨后,他將母親的臉拉近身旁,用腐爛的嘴唇吻母親。母親被恐懼和厭惡擊垮。之后,父親放開她,踏上歸程。在博弈中,“參與者”“信息”“策略”左右著“行動”,牽涉“結局”。作為重要的博弈方,父親的影身人物已識破叔叔和母親的陰謀,掌握博弈對手的類型和行動的知識,將與死亡相關的“地下世界”的信息傳遞給處于日常生活空間中的人,而關于“地下世界”的信息并非博弈雙方所享有的“共同知識”,叔叔和母親對父親影身人物的策略沒有準確的信息,雙方構成“不完全信息博弈”,叔叔和母親突然被拋到一個虛實交織的空間,恐懼感油然而生。此外,胎兒敘述者利用聽覺打探外部世界,尤其留意母親和叔叔為與父親爭奪空間的對話。對話反映的情勢左右著胎兒敘述者的命運,決定著他未來的空間圖示。
母親和叔叔的密謀圍繞如何占取父親的祖宅而展開,這種空間博弈的建構牽涉“承諾”與“威脅”。母親認為分居是為了給彼此“成長的時間和空間”[13]11,而父親認為給予妻子所需要的空間是明智的,自己對既有空間的放棄意味著對妻子的尊重和愛,讓步構成一種可信的承諾。然而,父親沒有覺得妊娠晚期的母親堅持讓他住在別處有悖常理,因其不愿打破婚姻呈現(xiàn)的穩(wěn)固表象。穩(wěn)固指向博弈中的均衡,是“所有博弈參與者的最優(yōu)策略組合”[9]23,打破均衡可能會導致危機,所以父親臣服于“現(xiàn)狀的暴政”,維持現(xiàn)狀已成為他的慣習。比起空間的讓與,對母親意愿的違背更令父親無所適從,那意味著更深的隔閡。母親是這場空間博弈規(guī)則的制定者,擁有掌握父親情感歸屬的特權,這種特權通過母親決絕的態(tài)度得以表達,其中暗含著一種可信的威脅:倘若丈夫未順從自己的心意,他將失去與自己對話的權利?!八X得拋棄和移交應該由她來定奪?!盵13]67母親對空間博弈的建構即是對夫妻之愛的解構。父親答應讓與的空間不是普通的處所,而是他兒時的住所,“大多數(shù)人絕不會允許伴侶將自己從兒時的屋檐下趕走”[13]12。家宅將人的思想、回憶和夢融合,人在被拋棄于世界之前,就已被“放置于家宅的搖籃中”[14]。家宅無可替代的庇護性加深人對存在的感受,構成“存在空間”,即“沉淀在意識深處的‘比較穩(wěn)定的知覺圖示體系’,它具有認知的功能;而且,‘存在空間’是我們非常熟悉,并投注了情感的空間”[15]。在母親和叔叔的密謀中,占有父親的家宅,使父親與作為“存在空間”的家宅分離,破壞“存在空間”建構的記憶詩學,割裂父親的過去與未來,是空間博弈必須邁出的一步。家宅即將易主,不僅使父親遭受流離失所的際遇,也使胎兒敘述者心生感傷。胎兒敘述者的命運通過家宅和父親的命運牽連在一起,空間的喪失可能造成的消極心理及代際影響卻通過“我”的敘述呈現(xiàn)。母親和叔叔謀財害命的陰謀是利用空間建構的,二人意欲用空間策略鎖定勝局,將利益置于情感之上,“零和博弈”的心態(tài)使威脅取代協(xié)商。
博弈參與者獲取信息不均等的“不完全信息博弈”數(shù)次反復,構成“重復博弈”,其中每一次博弈構成“階段博弈”?!懊總€參與人在每個階段選擇的策略依賴于其他參與人過去的行為。重復博弈讓報恩或報仇都成了可能?!盵13]188。小說中,母親與叔叔的密謀包括若干環(huán)節(jié):先是令父親搬離祖宅,然后設計毒死父親,變賣祖宅,分錢,拋棄孩子。胎兒敘述者以傾聽、感受、推斷等方式觀測“重復博弈”的行進軌跡,并根據(jù)事態(tài)的發(fā)展,在母腹中做出一系列干擾動作,為父親復仇。當胎兒敘述者聽聞母親和叔叔占有父親祖宅之后還要變本加厲地毒殺他,并將“我”“安置”在某個地方,“我”與母親、叔叔之間的空間博弈不再停留在臆想階段,而是決意行動起來對抗?!拔摇标P心的已不再是某次“階段博弈”的暫時損益,而是“重復博弈”的最終結局和影響。因為“安置無非是拋棄的虛假同源詞”[13]42:父親將飲鴆而亡,“我”將被置于死地,“我”和父親都逃脫不了被母親丟棄、成為“他者”的命運。整個空間博弈的過程,即是“我”和父親在空間上與母親日漸疏離的過程,母親不在場的空間成為意指空間,象征著分隔和厭棄?!拔摇迸c父親同母親在空間上的界限建構、生成、擴張的過程,即“階段博弈”逐步演進的過程。
空間是情感的寓所,情感的變化打破記憶主體對記憶客體原本的印象和認知,與記憶客體相關聯(lián)的空間因此改變情感的印記,空間所承載的愛意由濃轉淡,奠定小說中博弈的“復仇”基調。在首輪空間博弈中,母親利用父親對自己的愛得償所愿,父親搬離祖宅。在第二輪空間博弈中,父親帶著女詩人艾洛蒂前來祖宅拜訪,并提出母親搬去叔叔在櫻草山寬敞而漂亮的房子。艾洛蒂的加入改變父親在博弈中被動的局面,她即將與父親共享同一空間,這種在場性象征著空間博弈中關系腳本的改變。特定的空間情境促使博弈中情感矩陣的生成。父親與艾洛蒂一同步入祖宅的情境指涉人物間的關系轉向,創(chuàng)設父親移情別戀的潛文本,附帶表演的氛圍。新的女主角隆重登場,原本的女主角即將退場,“主”與“客”身份的重寫都在父親事先編排的關系預演中設定。當“拜訪”的情境按父親的構想真實呈現(xiàn),母親憎惡和憤怒的情緒在這一情境刺激下被瞬間強化,從而加速母親和父親的情感分野。母親覺察到,父親與艾洛蒂談論詩歌時的契合度已超越“禮儀腳本”這種用于寒暄的公共協(xié)調模式,超越“請”“謝謝”“對不起”等通用的話語,變?yōu)閮A注了特殊情感的詩歌意象。如“貓頭鷹”,父親和艾洛蒂都將其視為對靈性的隱喻,為兩人建構新的聯(lián)合敘事做好鋪墊。在“拜訪”情境中,艾洛蒂年輕貌美的形象,父親做出勝利者的姿態(tài),建議母親搬去叔叔住處的語氣和神情,母親對父親和艾洛蒂關系的猜度,都參與構建第二輪空間博弈中新的關系圖示,表演的戲劇化效果通過情境的營設和人物對情境的即時反應得以實現(xiàn)。
母親選擇用憤怒的腳本表達譴責。由于艾洛蒂的助陣,父親在第二輪空間博弈中反敗為勝,挫傷母親,但也激起母親的嫉妒心。空間中的關系事件因嫉妒的怒火被重新闡釋:丈夫搬出祖宅,搬去肖迪奇,是為了與艾洛蒂幽會。他騰出屋子,以便弟弟克勞德住進來,就有了充分的理由甩掉自己。母親對艾洛蒂的敵意投射到父親身上,她心意已決,“我想要他死,明天就得死”[13]71。母親聯(lián)想的發(fā)散性使她開啟從“體驗情感”到“制造情感”的歷程,“制造情感”導致非理性的行為模式,加速第三輪空間博弈發(fā)生的速度,女主人身份遭到否定之后的懲罰和規(guī)訓。父親回祖宅整理東西,叔叔和母親趁機將含有乙二醇的防凍劑加入奶昔里,父親駕車回去的途中毒性發(fā)作,急救途中不治身亡。母親和叔叔在警察上門盤問時,聲稱父親是自殺的:詩歌創(chuàng)作失敗、出版社倒閉、債務纏身、妻子與弟弟同居、受牛皮癬折磨、患抑郁癥,身心的重創(chuàng)使父親服毒自盡。母親和叔叔為了不露破綻,改換父親過世時的現(xiàn)場空間,利用車廂制造父親自殺的假象,導致暗流博弈生成。汽車后座地板上立著的塑料泡沫杯、瓶子旁丟棄的買飲料的收據(jù)、顯示幾萬鎊透支額的銀行賬單、一張賬單上模仿死者筆記寫的“夠了”的字跡、掩飾牛皮癬的手套、刊載著對父親詩集惡意評論的報紙,一系列的物體在空間中陳列,展示死者生前經(jīng)歷的失敗片段和決意自殺的證據(jù)。車廂象征著支配性的空間、權利的空間、淹沒復調的空間、真理被謊言挪用的空間。在這一空間中,收據(jù)、賬單、手套、報紙等都成了“失敗”的表征,“失敗”和疾病、創(chuàng)傷、沉默、死亡聯(lián)結,指向能量消耗殆盡的熵化結局,否定失敗作為人生必經(jīng)之事的正?;饬x,沒有人為失敗的“污名化”情形正名。父親以失敗者的身份死亡,暗合母親和叔叔“敗者必亡”的博弈邏輯。
“重復博弈”在最終結局揭曉之前充滿變數(shù)。盡管第三輪空間博弈以叔叔和母親在父親喝的奶昔下毒暫時取勝,但橫亙在兩人之間的意見分歧使他們的協(xié)作關系面臨破裂的危險。叔叔將父親置于死地而后快,以期能按計劃變賣祖宅,母親聽聞父親死訊后卻感到心痛。她開始懷疑自己在這場博弈中的共謀角色,而叔叔認為母親表現(xiàn)虛偽,說她將父親留在了倫敦郊外的馬路邊上,任憑他躺在草叢里,腹中全是毒藥。“草叢”這一空間凸顯愛的荒蕪,強調母親和叔叔在博弈中利益的一致性,提醒母親否定共識,使用不合宜的溝通腳本只會顛覆同盟的維系,引起后患。母親認定自己是這樁罪行中的無辜者,她對叔叔說:“我不會讓你賣掉這棟房子,成為有錢人。”[13]122叔叔嘲諷道:“不,不。我們可以一起成為有錢人?;蛘?如果你愿意,我們也可以蹲在不同的監(jiān)獄,窮困落魄?!盵13]122母親的言辭否定了叔叔在博弈行動中作為有價值的參與者的身份,叔叔則用或選項道明合作博弈對雙方的益處,以及非合作博弈要付出的自由成本。坐牢的恐懼使母親妥協(xié),她按叔叔設計的證詞排練了三遍,但當總督察和警官上門調查命案時,母親和叔叔卻在回答同一問題時口徑不一,說明他們的行為失去“同步敏感性”,即每個行動不能“緊接上一行動平穩(wěn)進行,對前一行動給予確認并對后續(xù)行動發(fā)出邀請”[16]。
“同步敏感性”的喪失造成博弈同盟者之間相互指責的腳本生成,妨礙博弈表演原初的觀賞性。叔叔試圖用“整齊劃一”的戲劇化策略維持一場騙局,而母親在關鍵時刻卻上演違背叔叔意志的“反劇實踐”,她在與警方博弈的舞臺上打斷演出,并對臺詞提出異議,終結與叔叔互惠互利的敘事。謀殺父親的事情敗露后,母親和叔叔決定出逃。就在二人等出租車的空當,“我”奮力用指尖劃破子宮壁降生,阻止他們的逃跑計劃,二人面臨身陷囹圄的窘境。在最后的“階段博弈”中,“我”憑借身體的狂歡所實踐的空間革命顛覆原本的博弈節(jié)奏,從邊緣走向權力中心,掌握所有博弈參與者的命運。小說中,若干場“階段博弈”的本質是“負和博弈”,即“參與者博弈之后損益總和小于零的博弈”[9]27?!拔摇?、母親、父親、叔叔作為博弈參與者,均有不同程度的損失,沒有勝者。他人被定義為實現(xiàn)自我目標的工具,而“負和博弈”中“他人為我所用”的工具主義使空間成為“輸”“贏”的象征符號,也使幸福從存在走向虛無。
個人主體間空間博弈的結果是打破均衡,即無法實現(xiàn)所有博弈參與者的最優(yōu)策略組合。對抗思維導致非合作博弈生成,每個博弈參與者都在自己的策略空間計算損益,無法實現(xiàn)家庭中關于責任契約的“共意”,復仇主題貫穿文本始終,人物的記憶、動機、心緒、行為都被非合作博弈的執(zhí)念裹挾。小說中空間是復仇的媒介,人物利用空間建構自我與“他者”的界限,使彼此成為“相互疏離的存在”,表現(xiàn)出關系失能的主體間性。對胎兒敘述者而言,復仇并沒有帶來欣快之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對時空所寄寓的未來無從把握的恐懼。小說結尾以“一片混沌”終結,空間博弈結局指向的命運浮沉消解了勝負的意義。復仇聚焦對移情與賦權的否定,而復仇這種“零度移情”的行為意味著“你將不會有這些意識:將如何理解他人?如何與他人交往?如何預測他人的感情和行為?即你的移情機制處于零度水平……你認為僅自己的思想和信仰百分之百正確,那些持不同信念的人都被你判為錯誤的、愚蠢的”[17]?!傲愣纫魄椤睒嬛黧w間的心理空間壁壘,博弈者無法通過自己與“他者”的關聯(lián)來更新對自我和他人的理解。在人物對空間的爭奪中,復仇的烈焰也灼傷復仇者本身,主體間建設性的關系難以生成帶來的失落感對胎兒敘述者“母腹博弈”的成功實施構成反諷。
小說除個體在母腹、祖宅等核心空間博弈外,還涉及不同主體在更宏觀的區(qū)域性空間和國際世界的博弈。首先, 城市空間的分化,即支配性空間和城市邊緣主體所屬空間的生成,導致城市內部空間博弈發(fā)生。權力機構的權威話語伸展著“再現(xiàn)空間”的邏輯,這種空間邏輯“與生產(chǎn)關系和那些關系置于其中的‘秩序’緊密相關,因而與知識、符號、編碼和‘前面’的關系密切關聯(lián)”[12]33。權力締造所謂的真理,壓抑來自邊緣的聲音,在空間生產(chǎn)過程中促成不平等關系的再生產(chǎn)。“空間總是并且只能是由隔離、在場和缺場構成的復雜社會關系的產(chǎn)物?!盵18]小說中,具有社會階層分野的主體間的隔離、“再現(xiàn)空間”所強調的權力的在場、具有革命力量的糾正角色的缺場,都使城市秩序岌岌可危?!俺鞘欣锉椴加脕硎⒎耪◤椀哪就?集市中出現(xiàn)被當作炸藥的孩子。據(jù)說在奧地利,七十一名移民被遺棄在路邊一輛上了鎖的貨車中,任憑他們驚慌、窒息,生命枯萎。”[13]83被當作炸藥的孩子以生命為“沉沒成本”,上演生死博弈,生命作為空間博弈的投入再也無法尋回。被遺棄的移民被視若城市的寄居者,具有“流浪漢”身份,而“流浪漢必須被隔離開,因為他們受損的身份會損害環(huán)境,甚至這種影響會延伸到作為環(huán)境一部分的‘正常’人。因而以社會價值為依據(jù)的空間層級分化對宿主人口來說是極其重要的”[19]。被遺棄的移民在場與“再現(xiàn)空間”所構建的井然有序的城市表象相矛盾,城市“流浪漢”的污名化顯示被規(guī)訓者難有容身之地的境遇。城市邊緣主體命運的不可控性影射滲透著生死空間博弈的殘酷。
其次,小說中胎兒敘事者聽聞的國家、地區(qū)、種族間的沖突已超出個人主體間的空間博弈范疇,指向世界范圍內一個國家的“集體自我”空間擴大的欲望。“我”在收聽廣播時,曾聽一位國際關系專家分析糟糕的世界局勢:局部戰(zhàn)爭愈演愈烈,新式武器層出不窮;歐洲面臨生存危機;形形色色的民族主義抬頭;大量移民遭受磨難[13]24??臻g成為“自我增益”的工具,領土擴張者對空間的侵占反映其難以靨足的權力欲。“對于富有侵略性的國家和個人而言,由寬敞的感受帶來的滿足不過是一種幻覺,這種幻覺會隨著獲得空間的增大而消退?!盵20]寬敞感的幻滅揭示空間侵占者作為行為自決主體對共生型關系格局的否定,影射其零和博弈思維,即“博弈雙方損益總和總是相加為零;倘若一方占優(yōu),則另一方必定處于劣勢”[21]。面對空間所有權的爭奪,零和博弈背后非此即彼的邏輯抹殺共情空間生成的可能。
最后,全球生態(tài)空間的變化反映人與自然的沖突,解構兩者和諧共存的狀態(tài)。小說中,胎兒敘述者論及“慢性暴力”這種“不可見的、進展緩慢的損耗性暴力”[22]。“氣候變化、極地冰雪消融、有毒的農(nóng)業(yè)、呈弱酸性的海洋、帶尿味的海嘯”[13]25,人類對自然日積月累的傷害生成慢性暴力,而這種傷害對人類具有反沖力。海德格爾所說的“天地神人四方關聯(lián)體”[23]在城市語境中被人類中心主義和工具理性所解構,生態(tài)危機成為全球普遍性的災難,人類憑借慢性暴力與自然展開博弈,但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惡化透露出事與愿違的結局。小說中,人際、社會、生態(tài)等方面的矛盾借由空間博弈表現(xiàn)出來,而博弈的結局缺少共贏,反映出博弈優(yōu)勢方過度關注自我而造成的邊界之殤,以及搏弈劣勢方因無力抗衡而面臨的存在之危。
麥克尤恩以負和博弈的邏輯框架建構人物共在卻非共情的空間,有界實體對他者的普遍懷疑導致關系匯流的錯位及意義共享的中斷。小說中,人物援用、聽聞的各種制衡策略源于自我中心意識,倚重工具理性,關注利弊得失。當反烏托邦取代健康的關系聯(lián)盟,博弈勝利者亦將面對熵化的未來,滿盤皆輸?shù)慕Y局透露出空間策略意義的虛無。博弈成為游戲的隱喻,家庭共同體成員間本應具有的互相信任的情感以及人與環(huán)境的和諧在空間博弈中歸零。麥克尤恩的空間博弈書寫觀照個體命運的同時,觀照家庭與文明的危機??臻g博弈的建構承載著胎兒敘述者校正家庭倫理關系的渴望,也透露出家庭分崩離析的可能性;空間博弈的過程體現(xiàn)個人利益與共同體精神的對峙,以及這種對峙對主體間性的消極影響;空間博弈的結局為負和博弈,即得不償失,凸顯認知與行動偏差對共贏結局造成的障礙。小說中博弈參與者以工具理性來衡量他人的有用性,為實現(xiàn)對空間的占有而反復謀劃,但共在倫理的缺失使空間滋生區(qū)隔的邊界。麥克尤恩在《堅果殼》中的空間博弈書寫以解構共同體的方式,反襯出他者倫理和責任意識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