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企及之地

劉思墨

我不知道我們究竟造了多大的孽，遇上這艘幽靈船。“反質子”號全艦上上下下三千多名船員一致覺得肯定是鬧鬼了——肉怎么可能說話呢？

這事兒要從三千個聯邦時前講起，那時候我們還不在獵戶座懸臂。聯邦的星系探索榜單上，被稱作“無法企及之地”的太陽系高居榜首（這個名字并不是聯邦標準命名格式，據說是從一個自稱旅行者的小探測器上翻譯過來的）。

我們知道曾經有超過百位數的星艦在太陽系失蹤，但我們一致覺得這是因為他們沒有足夠的武裝力量，而我們艦隊除去“反質子”級和“反中子”級兩艘勘探艦，還有一艘“正電子”級武裝星艦。這樣的武力配置足夠蕩平絕大多數威脅。而這整整兩億的酬勞，剛好可以緩解我們艦隊的資金危機，不然我們可真的連飛船維護費都付不起了。

我發誓，前往太陽系，絕對是我這輩子干過的最蠢的事。

在通往獵戶座懸臂的G2航路上，我們意外遇到了一艘體量堪比“正電子”級的大型星艦。它有標準且高質的防輻射隔層，推進器很先進，但看起來并沒有全功率工作。它的設計很奇怪，有著巨大的旋轉圓環，極多的氣密隔艙，以及大規模的培養基。那種培養基上會長出一種叫作菜的東西，一般只有研究肉的實驗室才會用到。旋轉圓環應該是為了產生人工重力，但芯片運算中心并不需要重力。所以我們推測，這是一艘科研艦。

“‘反質子號呼叫編號EF1103的陌生星艦，收到請回復。”作為通訊員，我用標準格式發出問候——我看到那艘陌生星艦的外裝甲上用白色漆寫著EF1103，便發覺這可能是一種陌生的編碼形式，就原封不動地發送過去。

很快，我們便收到了它的友好回復：一串質數數列。緊接著我們捕捉到了它彈射出的翻譯器，從而建立起正式的無線電通信。

“‘黑曜石礦艦歡迎友好的外星生命同行，我們希望建立聯系。”這是它給我們的第一句回復。

我們隨即將反質子、反中子、正電子三艘星艦的稱呼，以及我們的目的地告訴了它。這并不是什么秘密，我們前往無法企及之地這件事，是在聯邦網絡上公開發布的。

“黑曜石”號對我們的目的地產生了極大的好奇心，而且似乎對聯邦一無所知。我們便將太陽系的相關情報與他們共享，希望能得到一些有用的幫助——包括曾經的勘探艦隊為什么失蹤、太陽系內的情況，總之我們把能問的都問了一遍。

“黑曜石”號的回復令人驚異，“我們來自太陽系，前往比鄰星b采礦，從未聽聞什么勘探艦隊來過太陽系。”

太陽系？是那個太陽系嗎？不可能錯的，我們的導航員與“黑曜石”號確認過無數遍信息，無論是描述還是星圖，“黑曜石”號所說的太陽系與聯邦榜上的“不可企及之地”是完全符合的——難道以前的勘探隊都走錯了？我們是第一個到達太陽系的艦隊？

兩億酬勞就在眼前，三名艦長立刻決定與“黑曜石”號同行，前往太陽系。

接下來的航程有大概一千個聯邦時，換算成“黑曜石”號的計時單位，就是一百個地球日。我無數次調用“反質子”號的掃描設備觀測那艘奇異的星艦，越是觀測我越發覺得這艘飛船詭異。我能檢測到，“黑曜石”號逸散出來的無線電很復雜。

簡單破譯后，我進入了他們的交流信道，而這些交流內容我完全無法理解——“吃飯”“喝水”，還有無法理解的“我愛你”“老婆孩子”“你他媽的”……

我把這些翻譯后的信息發送給艦長，而艦長似乎也同樣焦頭爛額。他直言自己這輩子就沒遇到過這么奇怪的外星文明，與他們的交流似乎也不太愉快。

艦長告訴我，就在剛剛，幾名外交官征得同意后以官方身份接入了“黑曜石”號的網絡，而不到三分鐘，他們就罵罵咧咧地退出登錄，原因竟然是那些“黑曜石”號的外星人問他“您吃了嗎？”。

最開始，他們以為這句話指的是“充電”。但后續一問才知道，他們所說的“吃”，竟然是吃肉！

這實在是太氣人了，把肉塞進傳感器里是最羞辱人的臟話。最可惡的是，他們竟然覺得“您吃了嗎？”是一句很尊敬很禮貌的話——啊呸！精密傳感器要是吃了肉，簡直比返廠維修還要讓人難以接受！

“我們覺得，‘黑曜石號的確有古怪。”艦長跟我說，“我們確確實實與他們建立了聯系，但發現與我們對話的好像不是人，至少在交流速度上慢太多了。根據‘黑曜石號上那些意義不明的艦體結構，專家推測……跟我們對話的應該是坨肉。”

我大驚失色，“是坨肉？肉怎么可能說話，怎么可能用無線電！”

“是的，是的，是坨肉，還是坨會說話的肉。”艦長的情緒不太穩定，“我們有理由懷疑那些肉奴役了一些人，幫它們發送無線電……也有可能是閹割了，反正在它們的網絡里，我沒有感覺到活人的存在，只有一些……半死不活的。”

“精神閹割可是嚴重違法的！”

“那我們又能怎么辦呢，咱們還不能確定……”

這次談話史稱“真理會談”。別問這個名字是怎么來的，這是僅存的“反質子”號船員起的——至于為什么是“僅存”，我過一會兒就會寫到。

那次談話結束后，我們接著航行了一千兩百多個聯邦時，成功地進入了奧爾特星云，并來到柯依伯帶范圍內。在這里，我們看到了一些令我們好奇的事物——?一個達到了大型星港級別的廢棄空間站。它橫貫數個大型小行星，意義不明的中空管道連接著這些被固定的礦星，上面固定著無數采礦設備、動能火炮和激光武器。那些管道撕裂了不少，猙獰的傷痕橫貫整個空間站。

這里一定發生過非常慘烈的戰役。

“‘反質子號，我已同意你的通信請求。”

“‘黑曜石號，請求柯依伯帶廢棄空間站的相關數據。”

“它的全名是‘小行星環深空鉆井平臺，是太陽系開拓工程的后期產物。2250年遭到未知遺棄艦隊攻擊，鉆井平臺被摧毀，就此遺棄。”

我們捕捉到了一個重要的關鍵詞——未知遺棄艦隊。

“請求未知遺棄艦隊的相關數據。”

“黑曜石”號的通訊員似乎完全不覺得這涉及什么機密，就發送道：“2250年，一百三十三艘星艦侵入太陽系，被地球艦隊迅速殲滅。后續的探查表明，這些星艦上并沒有人操控，完全是艦載人工智能下達的攻擊命令，于是判斷這些星艦是遺棄艦。”

艦長大驚失色，沖著同樣慌張的二副喊道：“趕快去查一下聯邦勘探艦隊的組成！”

“嗯……三艘勘探母艦，三十艘勘探標準艦，一百艘勘探登陸艦，共計一百三十三艘！”

艦長猛地一震，隨即斷開了數據連接。二副嫻熟地喊道：“快去給你們艦長換一塊CPU，它CPU燒了！”

其實不只是艦長嚇成這樣，我們也嚇得不輕。好在我們的艦隊中有一艘“正電子”級武裝星艦。它可是妥妥的軍艦，操控它們的都是退役的老兵，跟曾經的勘探艦隊的武裝不在一個級別，所以我們也就松了一口氣。

艦長換了一塊CPU，重新回歸到數據網絡。他沉著臉，讓我們先不要輕舉妄動。隨后建議我們以外交名義組織一場登艦交流，伺機打探一下“黑曜石”號的情況。毫無疑問，“黑曜石”號同意了這個請求，并且十分熱情。

我作為通訊員，不能擅自離開崗位，不然我真的想去“黑曜石”號上一探究竟。第一批三名外交官乘坐小型穿梭機離開了“反質子”號，“黑曜石”號也派出了一艘穿梭機前來“反質子”號。

我們準備了最熱情的歡迎儀式，所有人員數據接入穿梭機機庫，把我們的計算機全息投影過來。我們嚴肅地看著機庫大門打開，那艘奇怪的穿梭機穩穩地停泊在這里，隨即打開了艙門。

艦長一怔，隨即斷開了數據連接，二副熟練地安排船員去給他換CPU，隨后也一臉茫然地看向那些“外交人員”。曾經接入過“黑曜石”號的外交官們生氣到超頻，全息投影的冷卻液都沸騰了起來，而我則是眼前一黑——這都是些什么玩意？

三塊肉，穿著宇航服的肉，在跟我們打招呼！我的天，無線電收到了它們的問候，那些肉竟然在用無線電跟我們打招呼！

這個世界上為什么有會說話的肉，會思考的肉，會用無線電的肉，會造星艦的肉！我不理解！聯邦生命學院的那幫老家伙趕快去死吧，你們不是說肉不會產生智慧嗎？你們都是廢物嗎？

我立刻斷開了數據連接，想稍稍緩解一下“會說話的肉”給我帶來的震撼，但還沒等我怎么休息，“反質子”號的外交官隊伍便打來了緊急通信。

“快跑！”那名外交官哭號道，“快跑啊！”

“它們都是肉，它們都是怪物！它們奴役了很多很多人！把很多人變成了傻子！只給它們服務的傻子！我不來了，我回家就辭職！”

我又是眼前一黑——看來我需要換一個耐壓更高的傳感器了。我輕咳兩聲，顫抖著問：“其他倆人呢？”

“死了！都被嚇死了！CPU超頻太久，都燒了！”

我再也抑制不住恐懼，趕忙連接了艦長的數據通道：“艦長，怎么辦？！”

“全艦人員聽令，全艦隊進入緊急狀態，依據《聯邦人權法》，‘黑曜石號涉嫌精神閹割，疑似進行反道德實驗，我們將依法扣押這艘星艦！”艦長隨即跟我說，“給我接通‘正電子號軍艦艦長。”

“這里是‘正電子號執行艦長，我艦已全艦就位，武器系統上線！”

“‘黑曜石號若有反抗，直接開火！”

兩艘勘探艦啟動了激光采礦器作為攔截火力，圍繞著“正電子”號軍艦。“正電子”號的電磁軌道軸炮也已經就位，隨時可以進入高G加速——按照那些肉的標準，這將會是超過三百個G的全功率加速，而那些肉即使依靠宇航服，也只能承受十個G的加速。在機動性上，“正電子”號將會遠遠甩開“黑曜石”號。

“黑曜石”號毫無疑問對我們宣戰了。它們的最后一句通信是：“他媽的，又是一艘遺棄艦。”

炮彈和激光在真空中飛射。我們的戰艦內部真空，不懼泄露，而那些肉沒有了氣體就不能存活。也就是說，“正電子”號只需要擊穿它們的外殼，就能輕松贏取這場戰斗的勝利。

但在我們看來幾乎必勝無疑的“正電子”號，僅僅一輪炮擊便徹底失去了戰斗能力。

激光和彈雨交錯組成的火力網不難防御，但飛射而來的星際導彈分裂出數千個核彈頭，不可思議地擊穿了“正電子”號的裝甲，核火球的光芒在深空中閃爍。按理來說，被擊穿裝甲也不會給艦體帶來太大損傷，但那些彈頭并不是普通的核彈，而是《聯邦脈沖武器禁令》中嚴厲禁止的電磁脈沖核彈！

那些邪惡的武器，會徹底摧毀人的精神，在《禁令》中可是管控最嚴格的武器，哪怕是研發都不被允許——它們是惡魔，是肉做的惡魔！

短短十分鐘，戰斗就結束了。電磁脈沖核彈撕碎了三艘星艦的外裝甲，極強的高能射線徹底摧毀了絕大部分人的芯片運算中心，原先還在傾瀉猛烈炮擊的“正電子”號瞬間沉寂，就像是船上的人被同時奪去了靈魂……不，那些肉不僅奪去了他們的靈魂，還把他們撕得粉碎！

而剩下的船員們，也就是我們，僅僅依靠著勉強能夠運行的維修系統茍延殘喘。但我們明白，這種茍活將在反應爐停機后徹底結束。屆時，我們也將徹底死亡。

我終于理解了，為什么一百三十三艘勘探艦竟然無一艘返航，為什么太陽系被稱作“無法企及之地”，連聯邦軍方都不愿理會。也明白了為什么它的賞金高達兩億，而其他的星系不過區區一千萬。

摧毀我們的“黑曜石”號僅僅是一艘采礦船，真正的戰艦還未浮出水面。奴役著“黑曜石”的肉是惡魔，而這樣的肉，在它們所謂的地球上、火星上、月球上，有整整兩百億之多。

呵呵，這就是我們的故事，一支小小的、無名的、貧困潦倒的聯邦探險艦隊的故事。我寫下最后一句通信，也不知道這幾句話會不會被攔截——我希望不會……

是時候給故事寫下句號了。

“太陽系沒有活人，這里是無法企及之地！”

“編號EF1103，‘黑曜石，歡迎入港。”星港中樞AI熱情地歡迎這艘老朋友。距離上一次出行，已經四百年之久。當然，這也沒有辦法，畢竟血肉之軀無法承受極高的加速度，而人類不得不親自操控星艦。

《聯合國關于人工自主意識的限制法案》嚴厲禁止任何強AI的出現。現在，除了一些太陽系內僅靠弱智能AI便能工作的礦船和運輸艦外，復雜的外星系任務和軍隊都必須由人來指揮AI操控星艦。

有的時候，保守一些才更穩妥。

木星星港，“黑曜石”號在停泊位維修，還在冬眠康復期的艦長則在一旁跟星港地勤閑談。“正電子”號、“反質子”號、“反中子”號用牽引繩索固定在木星星港的公共港口接受檢查。像這種沒有人開、完全由AI控制的遺棄艦，太陽系不知道進來多少艘了。

地勤看著裝甲層上激光燒蝕的痕跡，以及賬單上白紙黑字的“小行星撞擊意外險理賠”，不禁說：“你這船……被打了吧，小行星能搞得這么嚴重？”

“我跟你說，我的船損得報銷，這不知道哪兒竄出來三艘飛船，給我飛船刮花了。”艦長呵呵一笑，跟那名地勤說，“整艘飛船沒一個人，全是AI自動控制的，都是遺棄艦……”

那艦長抽了一口煙，看向星港外的璀璨星辰，頓時暴怒道：“就這么跟你說吧，這偌大一個太空，就沒有一個活人！”

【責任編輯：臨 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