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琪
(上海視覺藝術學院,上海 201620)
20 世紀初,現代主義建筑的風潮席卷全球,鋼和混凝土成為建筑的主流,這股潮流在世界范圍內產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功能主義所強調的實用、功能、效率極大地推動了城市化進程,但也帶來了“新設計方式”對文化多樣性的侵蝕。時至今日,現代建筑所造成的“千城一面”,建筑技術體系“一元化”已成為東西方建筑學面臨的共同困境。
對此,近些年來各界學者、設計師都在不斷探討和實踐。我們雖不能忽視現代建筑技術帶來的高效便捷,但如何在文化特征與現代技術間找到平衡成為了解題關鍵。中國地域廣闊,各地風俗、氣候多樣。中國建筑的地域性、文化性往往能在傳統建筑中體現出來。面對當下的問題,我們不妨從本土傳統建筑中汲取養分,通過對本土材料和傳統技術的改進,提高人們對本土文化的自豪感,發展中國建筑的文化符號。
用生土建造房屋是人類最早構筑庇護所的方法之一,夯土建筑由夯土構筑而成,看似結構脆弱但實際上非常堅固耐用。直到現在,世界上還有約三分之一的人生活在傳統生土構筑的建筑中。這種結構能應對多種災害、極端氣候,在惡劣境中保持其特有的韌性。盡管這種建筑技術多年來一直被人們忽略,但目前這種建筑技術正經歷著建筑的復興。
研究夯土建筑的發展脈絡,我們可以發現這種古老的建筑技術在“當時”“彼地”的社會屬性與文化呈現;從夯土建筑空間的敘事屬性,探索地域文化的傳承之道、找尋傳統建筑技術的“重生之路”。對中國現代建筑的未來生態化、可持續的發展道路提供可行性的方案,立足于本土,調和建造技術、傳統文化、環境資源保護三者間的矛盾。
我們通常所說的夯土,其實是一種利用生土為材料的建造技術。生土建筑不是中國獨有的,從全世界的歷史考證可以看到,許多國家都擁有生土建筑技術。“人之初,住石屋”,人類最早是穴居,后來才開始建房子。對古時候的人類來說,泥土是最容易獲得的材料,所以人們最初就用它來建造住所,久而久之形成了世代相傳的建筑技術。在中國,4000 多年前殷商時期的傅說發明了夯土墻。《孟子》中的“舜發于畎畝之中,傅說舉于版筑之間”,“版筑”就是夯土。[1]
夯土作為名詞時,指一種古老的建筑材料。是由淤泥、粗砂、石灰塊通過一定比例的混合而成,其質地結實、耐久。在古代,通常作為城墻、宮室、民居的建材。
夯土作為動詞使用時,表示一種利用重物將泥土中空隙去除的動作,這種動作使泥土變得更結實。“夯”與“砸”的動作相似。“夯”字由上半部分的“大”與下半部分的“力”字組成,“大力為夯”,所以“夯”這個動作所使用的重物通常是較重的,超過一個人負重的能力,通常由多人同時進行。
生土是世界上歷史最悠久、應用分布最為廣的傳統營建材料之一。在中國,生土作為建材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時代。古代社會常把所有建造工程統稱為“土木之功”。由此可看出,生土與木材一樣,在我國傳統建筑營造中具占據重要地位。(圖1)

圖1 古代生土建造工藝 圖片來自于A HISTORY OF RAMMED EARTH IN ASIA Paul Jaquin
縱觀夯土建筑的發展歷史,從大地灣文化時期的穴居隔潮草泥抹面,到仰韶文化時期的草筋泥防水屋面和承重木骨泥墻;從龍山文化時期的夯土城垣、夯土臺基,到春秋戰國時期的夯土古長城、高臺宮殿建筑;生土建筑在秦漢時期有了全面發展,至初唐,已經頗具系統性和規范性,并逐步成為主流營建工藝,被廣泛地應用于長江以北地區的城鄉民宅、宮殿官署、寺廟祭壇的建造,以及長城、城垣、陵墓、堤壩等構筑設施的修筑工程。
經歷改朝換代,大量人口因戰火被迫跨地域遷徙,促成了不同民族間的文化融合,生土建造技術也從黃河流域逐步傳播到長江以南地區,因各地區不同的自然條件、經濟技術以及社會文化的影響和作用,呈現出種類繁多的應用形式,在這個過程中逐漸形成了廣泛分布于全國各地且豐富多樣的傳統生土民居建筑。他們按生活中物質及意識的需要,運用當時的建筑技術,利用周圍一切條件,去取得、選擇材料來完成所需要的各種的建筑物。經過長期積累,逐漸形成系統的生土建造技術并流傳至今。所以建筑是它所處時代的社會與文化的呈現,同時也把當時的社會背景和人們所遵循的思想體系經由物質的創造表現出來。
梁思成說過,“建筑是歷史的反映”,生土建筑就是利用當時所在地區的傳統材料和自然資源進行建造的地方性建筑,它與周圍環境是緊密聯系的,是在其周圍環境的特定地理特征和文化特征的影響下應運而生的。[2]
近些年來,人們開始關注可持續材料在建筑中的使用。相對于鋼筋混凝土建筑帶來的環境破壞,可持續發展的城市規劃理念被不斷提及,“既能滿足當代的需要,而同時又不損及后代滿足其需要的發展模式 ”是今后城市發展的方向。
如前所述,夯土建筑強調周圍地理環境,包括氣候、植被和地形的緊密聯系。因此,這種傳統建筑形式被許多當代設計師重新審視,并在當代社會中引起關注。因為建筑可持續性的特點,這種古老的建筑方法被實驗并運用到了實際項目中。
相比城市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夯土建筑與自然的共存的特性更凸顯出它的質樸。生土作為本土材料,在建造房屋時不僅能降低建造成本,也憑借其獨特的自然屬性將建筑融于環境中,給建筑帶來了消隱的力量。
位于云南沙溪的“喜林苑·沙溪夯土酒店”與石龍村村落隔水相望,是一座由現代夯土技術打造的酒店,2018 年獲得美國最佳建筑獎(American Architecture Awards)。設計團隊對地域性建筑與材料進行了充分研究,遵循從“修復”到“創造”的設計理念,打造出這座與當地“共生”的夯土酒店。(圖2)

圖2 沙溪酒店夯土墻外立面 圖片來自于網絡
建筑材料選用當地的夯土,夯土墻的力學和耐久性取決手土質構成、水分控制、夯筑方式三個因素。根據團隊一系列實驗室及現場夯筑試驗發現,在當地村民常用的原狀土料中摻入5%左右的熟石灰,并控制15~20%的水分,可在保持其可降解性能的同時,極大的提升夯筑墻體的力學性能和耐久性能。
建成后的夯土建筑與自然環境完美共存,遠觀,呈現出與山林和諧共處的自然色調,近觀,則有豐富的手工夯實留下的肌理。依托起伏的地勢,不同朝向的十棟客房都擁有著絕佳的視野、自然采光和良好通風。(圖3)設計團隊以尊重當地的自然條件和生活方式為前提,努力呈現出豐富的室內外空間,讓每個角落都有意想不到的體驗。

圖3 喜林苑·沙溪夯土酒店全景 圖片來自于網絡
傳統村落作為歷史和文化傳承的載體,其空間分布是地形地貌、氣候等地理環境因素以及人文活動等共同作用下長期發展演變的結果。在傳統村落格局上加入新的建筑能為當地帶來新的活力,但項目的規劃必須尊重和延續原有的肌理,協調與自然環境,與現存建筑之間的關系。
“山間游客中心”位于陜西秦嶺國家植物園,項目地處插頭崖山間的河畔臺地。設計團隊在保留了部分舊建筑的基礎上,置入了新的建筑。新布局延續了傳統聚落的形態,將新建建筑融于自然環境中,使其成為游人欣賞自然風景的媒介。
在項目的布局上,設計團隊拆除原有建筑群中的兩棟,保留其余三棟以及場地內的高大樹木。并將若干功能建筑安置到場地中,通過山水和樹木自然的引導,確定每個建筑的體量和位置。展示與服務功能的建筑所需面積較大,安置在相對空曠的地塊,餐廳臨河,茶室面崖,盥洗室藏于竹林中。新的建筑體塊與原有建筑一起,將河灘,崖壁,樹木,遠山納入空間的布局,延續了疏密有致的山水聚落。(圖4)

圖4 山間游客中心鳥瞰 圖片來自于網絡
游客中心的聚落式格局由8 個大小不一的建筑組合而成,分為6 組。散狀布局,加強了聚落型的空間體驗感。建筑群伴隨著拆離與交疊的空間構成,消解了視覺上的體量感,讓建筑與環境之間呈現出詩意的穿透。
建筑材料利用當地黃土材料夯筑成墻,青瓦立砌成鋪裝景觀。同時,加入透明的玻璃幕墻,讓立面看起來明亮通透。材料使用上的離散與對比,強化了設計概念中山水聚落的構想。傳統的材料,帶著時間的痕跡,與現代的材料構成一種富有張力的聯系。景觀的設計也延續了山水聚落的構想。在鋪裝上借鑒傳統村落的道路形式,每個單體建筑之間用青石板汀步道聯系,或曲或直。
項目的成功歸功于建筑規劃的克制、延續和尊重以及選材恪守地方原則,新建筑謹慎的藏匿于當地傳統布局中,形成了連續生長的聚落文脈肌理。
村口的散步,樹下的閑談,天井上方的一塊天空,這些是屬于鄉村的場所記憶。設計可以改善居住條件,但與此同時如果能夠重現傳統空間,讓多代人能夠共享獨屬鄉村傳統的回憶,不失為最好的傳承和延續。尊重村民的生活習慣,才能獲得認同感。
由“土上建筑工作室”設計并建造的“馬岔村村民活動中心”是現代夯土對傳統空間轉譯的典型案例。馬岔村是甘肅寧縣的一個傳統村落,是典型的黃土高原溝壑區。村落中現有的民居多以傳統的合院為主。當地擁有豐富的土地資源,生土便成為當地建筑的主要材料。
鑒于當地的自然資源和文化傳統,設計團隊通過對傳統夯筑技術的改良,在村中設計建造了新式夯土民居。村民活動中心便是以新的夯土技術設計的,項目為當地2000多位村民提供了一個公共活動的場所。
活動中心選址于一個退臺式的山坡上。建造用土都在現場采取,取土過程本身也是對場地的修整。在空間組合方式上,借鑒了當地民居傳統的合院形式,并順應基地的坡度,以四個設置在不同標高的土房子圍合出一個三合院。
空間功能被設置為一個開放的可供集會與看戲的場院和四個相對獨立的土房子:多功能室(含有培訓,展示,閱覽,會議等功能)、商店、醫務室和托兒所(含一個小廚房)。(圖5)

圖5 馬岔村村民活動中心 圖片來自于網絡
千百年來,當地村民生活于土房之中,對土房子曾有著天然的認同感;然而隨著時代的變遷,這種認同感也不斷地被沖擊著。但現在,這些認同感正逐漸回歸。項目建成后得到了當地政府領導及村民的普遍認同,也許是因為設計中采取的策略相對簡單和純粹,順勢而為選擇讓建筑跟當地村民民居保持一致,選用當地生土等普遍存在的材料,通過提取當地新老民居中的某些原真因子進行轉譯,嘗試一種有差異性的空間建構方式,試圖讓當地村民在身處“異樣”或“陌生”的場所中能夠感知到某種“熟悉”的氣息。
冬暖夏涼,能抵御極端天氣,是人類對舒適居住環境的基本訴求。在生態建筑逐漸被關注的今天,夯土建筑被動性保溫功能受到人們的重視。夯土建筑應對氣候的物理性能主要表現在冬暖夏涼。其蓄熱調濕性能令建筑物實現“冬暖夏涼”,發揮著空調的功用,又進一步降低了建筑運行的額外能耗,增強其生態環保優勢。
夯土墻本身極為厚實,通過不斷大力夯實,增加密實度,密度、厚度加上黏土比熱容等物理特征,使墻體具有很好的保溫、隔熱和蓄熱能力。炎熱的夏天,生土建筑的墻體可以阻斷烈日暴曬,也可以吸收多余熱量,滿足室內涼爽的需要。到了寒冷冬季,生土建筑白天獲得太陽熱能,將這些熱量儲存在夯土墻體中,夜晚再通過輻射提高室內溫度,這樣可減少采暖能耗。調研發現,夯土墻結構建筑比傳統框架墻結構建筑節能約60%。[3]
毛寺生態小學位于甘肅慶陽市,是一座利用生土搭建成的學校。利用傳統夯土加固技術建成的教室,即使在平均氣溫達零下12 度的1 月,在室內不開啟任何采暖設備的情況下,40 多個學生的人體散熱便可使教室達到適宜的體感溫度。同時,項目設計對房屋內部布局和通風也進行了多處改良,改良后的布局南北貫通,利于形成風壓;局部設置通頂的挑高空間以形成熱壓通風,加強了空氣流通,改善室內空氣質量。(圖6)

圖6 毛寺生態小學 圖片來自于網絡
項目所采用的夯土建筑材料不僅零耗能,在拆除舊民居后,建筑材料還能很快化為泥土,不造成環境污染,夯土建筑的價值又被人們重新認識。如何保護傳統建筑技術,提高夯土建筑的強度,在改善其不足時發揮其特有的長處,生態小學項目給了人們許多有益的啟示。
諾鄧鎮永安村地處中國云南省西南邊陲,2018 年,同濟大學的志愿者團隊選擇在永安村建設一個激活山區村民生活的小型鄉村公共建筑。
調研后發現,夯土建筑是村民建房的主要工藝,從低成本建造策略的角度,利用當地工藝協作,聯手村民進行建造是最好的選擇。項目最終確定以“在地建構,村民自建”的方式來完成。
建筑主體材料為夯土墻,回應了村寨的自然風貌。建造方法是在特制木模板槽中倒入改良后的混合生土,夯土配料中的大多可以就地取材,以墻體平面為參考,人工分不同層次實施錘打并夯實。
建筑頂部采用直紋曲面單坡屋面,下雨時可以迅速排水,但它的造型是算法幾何生成的,雙曲面的造型超出了當地工匠的理解范疇。經過與工匠的不斷交流和溝通,設計團隊最終通過簡單的數學方法定位、找形,指導工匠建立了營造法則。(圖7)

圖7 當地工匠在設計團隊指導下施工 圖片來自于網絡
現代夯土建筑的加入可以為當地村民帶來更好的生活體驗樣本,村民在項目過程中所扮演的角色是一個重要的議題。村民對新事物的想法、意見和參與度顯得格外重要。“使村民掌握改良的夯土技術”是項目實施中的一個重要理念,村民參與到項目中來,熟悉并掌握適宜性生態技術,不僅傳承了傳統也將古老技藝創新發展。舒適美觀的建筑讓村民期待更好的生活,技術的傳承和改善能夠讓村民對本土文化產生自豪的同時,在未來繼續打造更好的家園。(圖8)

圖8 永安鄉村公共空間 圖片來自于網絡
傳統夯土建筑是從世代勞動者的長期建筑活動實踐中累積、提煉出來的,它是智慧的結晶也是整個民族和地方的物質和文化的產物。傳統夯土工藝雖有一定的拘束與限制,但通過現代技術的加持,可以激發它所蘊含的潛力;現代夯土技術不僅可以構成極不相同的建筑形體,也可以表達極不相同的情感,解決極不相同的問題,創造極不相同的類型。
盡管在可預見的未來,現代夯土這種新型自然材料還不能取代常規工業化建材的主導地位,但其所具有的低碳、節能、可持續等生態性能優勢依然具有廣闊的應用潛力。其獨特的建筑敘事語境有助于建筑形式的多元化,在面對全球化問題時可以有更多選擇。掌握了傳統營建智慧的核心理念,便可以根據不同的地域條件和需求定位,追求最適宜的設計與建造方式,探尋具有地域特色的可持續發展路徑。[4]
希望在冰冷的鋼筋混凝土叢林之中,人們能夠有更多機會重新觸摸和品味人類沉淀千百年的傳統與智慧,感受那份久違的真實和溫暖,思考傳統價值之于今天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