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 “宰予晝寢” 篇新辯

胡家隆

【摘要】“宰予晝寢”是《論語》中素有爭議的“謎題”之一，學界對此事件的理解各執一詞。其中，部分解讀既不符合歷史真相，也違背了文本邏輯；有些解讀深度探索了史實和史料，提供了合理的部分解釋；有些解讀盡管提出了新的洞見，但缺乏必要的論據支持。在綜合過去解讀方法的基礎上，本文將嘗試追溯這一事件的來龍去脈，并從“言行”關系的角度提出新的解釋。

【關鍵詞】宰予晝寢;解讀;言行關系

【中圖分類號】B222?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48-007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8.024

“宰予晝寢”出自《論語·公冶長》：宰予晝寢，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圬也。于予與何誅？”子曰：“始吾于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于予與改是。”[1]學界對前半部分尤其是“朽木”“糞土之墻”“誅”爭論不休：是孔子對宰予的嚴批嗎？如果是，孔子如何一反以往的溫和，對“小過”大發雷霆？若否，那這句話又該如何解讀？要做出邏輯一致的解釋，必須回歸文本，全面審視事件的歷史背景和具體環境。

一、宰予形象的考證

根據相關記載，宰予，字子我，亦稱宰我，春秋末魯國人，居“孔門十哲”“言語”科首位，“孔門十三賢”之一。

學界圍繞宰予的身份有爭議，如“宰予與闞止是否同一人”，影響了對文本真意的澄清。司馬貞“索隱”指出，《左氏傳》闞止字子我，因爭寵而被陳恒殺，故或有誤將闞止與宰予混為一談。[2]現學界經對比和研究，主流觀點認為宰予與闞止并非一人，錢穆亦曾論斷：“《論語》本出于齊魯諸儒，戰國時代，田氏已掌權，魯為田齊所弱。田氏對宰予無疑有深仇。朝政威力可顛倒黑白。”[3]實為后人故意混淆、扭曲二人形象。從文本矛盾和作者身份看，錢穆觀點似可靠。

宰予在《論語》中出場五次，正面描繪只有《先進》評價宰予為“言語”科首位。《雍也》篇的內容極具代表性，原文如下：

宰予問曰：“仁者，雖告之曰：‘井有仁焉。’其從之也？”子曰：“何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

這種刁鉆提問似乎令孔子感到困擾，他并未直接回應，而是以“君子可欺不可罔”匆匆結束了對話。有人認為這是宰予對孔子的刻意刁難，孔子對宰予的后續態度可能出自報復心態。李振聲在《孔門弟子宰予別說》中指出：“宰予確實是一個精明刁難的學生，孔子是借宰予的午睡借題發揮，甚至說出些強烈的話。”[4]若說這揭示了宰予善于思辨、敢于質疑的品格尚可，但將二者的摩擦引申到“報復”，在邏輯上難以成立。

對比孔子對另一個優秀弟子冉求的決絕，他對宰予的批評可能還算溫和且有余地：

“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為之聚斂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

冉求為季氏搜刮不義之財，成為“禮崩樂壞”的幫兇，觸碰了孔子的底線。而對于宰予則并未使用更為犀利的詞匯，這表明宰予與孔子之間并沒有什么不可調和的矛盾，孔子對宰予的批評絕非“報復”或“攻擊”。

孔子在晚年對宰予有一次思想轉變，間接可見于《史記·仲尼弟子列傳》：

“吾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有些學者解讀“失”為“失去”，在此處并不適合。席云舒認為：“（這）反映孔子十分后悔自己錯失了宰予和子羽。”[5]實際上，“失”應理解為“誤判”，因為孔子并未因“言”和“貌”而“驅逐”宰予和澹臺滅明，這顯然是晚年孔子對宰予二人評價的積極轉變。

關于宰予的才能，除《論語》之外，《大成通志》記載宰予善于外交辭令，隨孔子周游列國，多次受孔子委派前往齊、楚，表明宰予言辭敏捷，善于外交辭令。

澄清了宰予的形象后，我們終于可以認真考察有關“宰予晝寢”事件的多種解讀，并代入具體情境，判斷各種解讀的正誤，在此基礎上開辟一條通向事實的新路徑。

二、對于本事件的多重解讀

按照張曉紅的劃分，學界對于“宰予晝寢”的解讀基本分為“反對派”“溫和派”和“包容派”[6]。

（一）反對派

反對派對前半句的最普遍的解讀，是將之全然解析為孔子對宰予的尖刻責備，甚至是敵意。然而，王充，東漢時期的哲學家，在《論衡·問孔篇》中對此表示質疑，“責小過以大惡，安能服人？”[7]即便在古人眼中，孔子對“宰予晝寢”一事的苛責?顯得過于矛盾，與他常表現的溫和相左。由此引發了兩種學術思考：一種意圖尋找孔子憤怒的合理性，嘗試淡化他的憤怒情緒，或者將其轉化為另一種意義；另一種則力圖提出新見解，為宰予辯護，全然否認孔子的憤怒態度。

（二）溫和派

溫和派的解讀重在維護孔子的責備的合理性，朱熹為此辯護說：“宰予能言而行不逮，故孔子自言于予之事而改此失，亦以重警之也。”[8]即將孔子之“誅”解釋為對宰予之責備警醒，而非刻薄謾罵。

另一種有趣的解讀將孔子的“責”看作倫理意義上的“示”，其具體情境是宰予其實是在虛置一個反事實（counter-factual）問題提問孔子。[9]這就有了“一個愿打一個愿挨”的含義。但這種說法前設了宰予故意試探孔子以求道的意味，首先沒有事實根據，其次宰予也并不是在想象的前提下對孔子設問，他的出發點是對當時社會現實的考察，具有事實根據。

筆者認同孔子之“誅”的倫理意義大于批判意義，這并不是針對宰予個人的警醒而言，而是“他省”和“自省”。

《陽貨》篇中孔子對于宰予“三年之喪，期已久矣”的回答僅僅是“女安則為之”，待“宰予出”后，孔子才宰予做出了“予之不仁也”的判斷，并未當面批評。其中的邏輯值得注意，這意味著孔子是將宰予之“不仁”作為一個事實接受，而同時對場內其他弟子做出警醒。更恰當的理解是，孔子認為宰予并不以他對“仁”的定義為追求目標，這種“仁”的要求之中，情感和需求、禮制與現實的沖突是不可避免的，宰予則代表了其間的沖突。

將這一邏輯應用到“宰予晝寢”的情境中，在理解“于予與何誅”的“誅”時，我們可以將“責備”理解為“不必責備”。這意味著孔子并不是大發雷霆，更有可能是在說：“宰予在大白天睡覺，我無法改變他的為人，再責備他有什么用呢？”

（三）包容派

南懷瑾作為包容派的代表，對“宰予晝寢”進行了新穎的解讀。他在《論語別裁》中，以“朽木”和“糞土之墻”為切入點，闡明二者并無侮辱之意，僅傳遞“不能”之義。指出“這兩點明確了，就明白孔子是為宰予欠佳的身體考慮，對他不應過分要求，要他多休息”。[10]“誅”也相應地被翻譯為“苛求”，比起通常的“責備”之說，削弱了教育警示而突出了關懷的含義。但“宰予身體欠佳”的說法來自他的猜測和格言式引證，可信度存疑。

陸忠發從“糞土之墻”的原義出發，推測“糞”原是“壘”字，只是因誤傳而改變[11]，與先秦時平民建造房屋的習慣相聯，就會發現“朽木”和“土墻”實際上只是常見的建筑材料，是與王公大夫“雕梁畫棟”的府邸相對而言。這進一步削弱了侮辱之意，可能僅表達宰予行動力和自制力不足，不能達到他口才的水平而已。

此外，他還指出“宰予晝寢”的時間應在早上九點至中午十二點的三個小時內，即“早自修”的時間。[12]后世將“晝寢”誤讀為睡午覺，其實這種語義變化始于隋唐時期，如唐代李煜的《菩薩蠻》：“蓬萊院閉天臺女，畫堂晝寢人無語。”其中“畫堂晝寢”顯然出自“宰我晝寢”的典故，代指在華麗的寢室中午睡。

另一個關鍵問題是，“寢”的具體情狀是什么？程碧英經過論證后認為是：“宰予因為學習而感到疲憊，在白天伏案而睡或‘隱幾而臥’，并不是生了病或者是遇到喪事而如此。”[13]但是，無論是因為身體不適，還是因為主觀懈怠，宰予的行為都帶有“懶惰”的意味。事實上，“晝寢”之后成為貶義詞，被歷代士大夫和文人警戒，這也是“宰我晝寢”引起誤解的重要語義根據之一。

另外還有“宰予晝寢”和“宰予畫寢”的爭論（后者以韓愈、李翱、劉寶楠等人為代表）。“畫”和“晝”分別是“晝”和“畫”的繁體字，二者在字形上的確相近。李匡乂認為這種說法源于梁武帝，“晝寢”是“畫寢”的誤傳。清代周亮工說：“寢，廟也。春秋僭亂成風，宰予習焉而畫其寢，過斯甚矣。”[14]這起事件于是就成了宰予因逾越禮制而引發孔子批評。然而，大多數學者并不認同“畫寢”的說法，陳耀文在《經典稽疑》語曰：“‘宰予晝寢’，但取《七經小傳》寢為內寢之說，而不引《資暇集》所載梁武帝繪畫寢室一條。”[15]也就是說，“畫寢”說除了“誤傳”的猜測外，并無有力證據，有曲解文本的嫌疑。

因此可以確定的事實是，宰予在本該勞作或學習的時間里困倦睡覺，引起了孔子的這一番評述。而這番評述既不應簡單地理解為“謾罵”，也不應被解作“鄉愿”式的“關愛”。其中的倫理意義要超過對宰予個人的批評，突出“教育警醒”而非“刻薄責罵”。

三、以“言行”關系為新的切入點

多數學者在研究“宰予晝寢”時，主要聚焦在段落的前半部分，而相對忽視了后半部分。然而，我們只有回歸完整的文本，聯接兩部分進行審視，才能最大程度地還原事件的真實情境。

首先是第二處“子曰”的問題，楊伯峻認為在論語的同一段落中，為了區分同一語言發出者在不同時期發出的不同論述，會在第二處論述之前加上“某曰”以示區分。因此，第二處“子曰”以后的部分是與“宰予晝寢”相關的另一時期的言論。[16]這表明，“宰予晝寢”篇的前后場景是割裂的，但在割裂之下存在著內涵和主旨的統一。

《論語》修撰者將發生在不同時空的兩部分放置在同一段落中的情況是少見的，其中的用意和內涵值得考察。可推測，“宰予晝寢”篇的二分結構具有“回頭反思”的意味，其重點并不在前半部分，對前半部分的理解必須從屬于后半部分，關鍵是孔子從“聽其言而信其行”到“聽其言而觀其行”的轉變。

前者表明孔子相信有其言必有其行，言是行的反映。而“宰予晝寢”事件使孔子意識到僅僅憑“言”不足以判定一個人，“行”作為另一個標準受到了他的重視。而同時孔子也意識到，“言”與“行”并非天然統一，二者之間的關系有必要細加考察。

陳文運有相似的看法：“‘宰予晝寢’事件有偶然性，但從孔子后來‘聽其言觀其行’的轉變來看，是老師長期觀察學生的經驗之談的必然結果。”[17]實際上是促使孔子重新思考的誘因。

有的學者將宰予身上體現的“言行不一”解釋為宰予愛說空話，沒有履行自己勤奮篤學的保證。夏繼先提出：“可以推論宰予以前也曾在白天睡過覺，受到孔子批評時他表示過要改正，但實際未改。正是這種言行不一的態度惹惱了夫子，是問題的實質。”[18]這種說法的猜測成分大于事實論證，因缺少佐證而存疑。

在現有文本之下，最合理的解釋是：并不是具體的“言”與具體的“行”在宰予身上發生了沖突，宰予之“言”是宰予最鮮明的特征之一，而“行”又是其薄弱的地方，由此造成的“言行不一”才是促使孔子思考“言”“行”復雜現實關系的客觀因素，這正是“宰予晝寢”篇真正內涵之所在。

“言行”關系是孔子思想的重要部分，《論語》中多有記載，如“言之不出，恥躬之不逮也”“君子恥其言而過其行”等，表明他意識到“言行”關系的復雜，以“行”為優先。

《憲問》篇中“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更說明言、德、行并非絕對統一，或力有不逮、或故意使然，三者很容易處于割裂狀態。而孔子的諸多教誨，就是要使三者達成統一，途徑就是以“行”為先，以“德”為根，以“言”為表，最終做到“行以顯德，言以表志”。“言”“行”雖功能不同，卻互有聯系，同出于德。這樣一來，“言”“行”的統一就是自然且必然的。

如此一來，我們對前半部分的理解就有了具體語境，“宰予晝寢”實際上是作為孔子重新思考“言行關系”的一個“案例”引入。先秦古文中有比興傳統，以事起興，旨在論理，其間的倫理意義大于對個人的批判，這也符合《論語》闡發倫理教化的主旨。

四、結語

最后，在以“言行”關系作為切入點重新考察“宰予晝寢”之后，可以對此爭議得出一個較為新穎的結論：

“宰予晝寢”這一事件更多具有案例的意義，所謂“朽木”“糞土之墻”是對于宰予的“行”之“不能”而言，并非對其人格的全面否定。相比于“責罵”或“苛求”，“誅”更準確的理解應該是“責備”，其中的消極批評意味要屈從于倫理意義之下，這是由文本的結構和主旨決定的。所要表達的無非是孔子對宰予“行”上的固有缺陷與其“言”上的高度發達之間的對比有所認識、重新思考之后，啟發他對“言”“行”之間的現實關系進行深入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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