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 父 親

◎晏春麗

2022年的8月6日，正值暑氣炎蒸的盛夏，一股凜冽的寒風把我拉回到插甸那座小村莊，仿佛父親還像往常那樣顫巍巍地站在村莊路口等著我。

可是，就在幾個小時以前，76歲的父親就已經匆忙走了。

父親離去的這段時間里，我已經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夢境，我仿佛覺得父親只是暫時離開我們，父親的點點滴滴總是浮現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父親是地地道道的莊稼人，但凡認識他的人都說他精明能干，堅韌樂觀，熱情豁達，勤勞節儉……在我心里，他是一位了不起的父親。

剛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那年，村里把牛羊雞豬以及糧食進行抽簽分配，父親運氣好，抽到了兩頭大水牛和一頭大肥豬，我們全家都高興壞了，可沒過幾天，兩頭大水牛和那頭肥豬在同一個晚上突然死了。父親沉默而鎮定，一鍋接一鍋地抽著旱煙，直到天亮的時候用堅定的語氣說：“別太擔心，有我在，不會讓你們餓著肚子。”

父親是我們家可以依靠的大山。為了撐起這個家，為了不讓我們餓肚子，別人家吃飯了，他還在地里勞作； 別人家關燈睡了，他還在剁豬草、鍘馬草； 公雞還沒有叫，父親就起床，燒火煮好豬食，天剛一亮就急急忙忙下地干農活去了。為了多收糧食，父親領著我們開墾了很多山地，種玉米，種蘿卜，播蕎麥……盡管我們家收獲的糧食年年都是全村最多的，可父親依然教育我們要省吃儉用，要珍惜糧食，飯碗里決不允許留下一粒飯。留足夠吃的以后，父親經常帶著我們把剩余的土豆和玉米送給幾戶特困人家，幫助他們渡過難關。雖然家里遭遇了幾次豬瘟、雞瘟和牛羊口蹄疫病，但由于父親勤勞能干，我們家始終沒有出現過吃不上肉的情況。

父親正直正義，敢說敢為，都是當兵四年歷練出來的性格。聽母親說，父親是背著爺爺奶奶偷偷跑去當兵的。父親是通訊員，跟隨部隊輾轉于云南的瑞麗、騰沖、大理、下關等地，由于性格活潑開朗，又勤奮愛學，領導就教他識字、讀報、寫信，還送書給他。直到現在，我們家還保存著完好的 《毛主席語錄》。父親退伍復員的時候，縣武裝部有意要把他分配到電影公司工作，考慮到母親的艱難，父親毅然謝絕，回到了農村，過著盤田種地的生活。那會兒，農村識文斷字的人還不多，父親回到家鄉，他在部隊練就的那點本事很快得到鄉親們的認可，村里村外，起房蓋屋，紅白喜事，婆媳矛盾調解，哥弟分家，雞豬生病，財物丟失，甚至是犁田耙地，都少不了父親的身影。老村長病逝，父親被村民們一致推選為村長，從此，父親更忙了，他帶著村民們挖公路，打水池，埋水管，架電線……讓我們村吃上自來水，點上電燈，成為先進村。

父親常常教育我們說： “只有通過讀書，才能走出大山，擺脫臉朝黃土背朝天的命運。” 可供養我們五個孩子上學，談何容易，學費、書費、雜費樣樣都壓在父親肩上，但他從來不消極悲觀。讀書花銷最多的是我和姐姐，我初中畢業考上了大姚師范，姐姐初中畢業繼續讀高中，可無論多難，父親總是千方百計地賣糧食，賣雞豬，賣桃梨，上山采菌子賣，甚至是砍柴賣給瓦窯，凡是可以賺到錢的活計，父親都不會放棄。

父親常鼓勵我們姐妹說： “只要你們能學到文化知識，砸鍋賣鐵也要供你們讀書。” 我讀初中那幾年，鄉村里還沒有車，從家里到學校，一個來回要走二十多公里的山路，父親心疼我們姐妹，無論農活怎么忙，他都要趕著小馬車接送我們，順帶也接送和我們一起讀書的同村其他孩子。每一次來回，父親都像在地里收瓜，把沿路遇到的孩子一個一個 “摘” 了放在他的馬車上拉著。路上，他不會放棄任何一個學生，弄得馬車上擠擠攘攘的坐不下。父親只好下來走路，趕著馬車，讓我們在車上盡情地歡歌笑語。由于馬車搖晃，到了學校，到了村里，父親都要像卸瓜一樣將孩子們一個一個抱下地來，讓我們 “安全著陸”，末了還不忘叮囑我們： “孩子們，一定要努力學習，給我爭氣，給咱們村爭氣。”

讀初三的最后時光里，因為學習任務重，有一個周末我沒有回家，在學校復習功課，父親擔心我，特意趕著馬車到學校里來看我。他帶著我到插甸鄉街買了一件綠色的新衣服，我喜歡極了。雖然家境不太寬裕，可父親為了讓我有足夠的體力和精力參加中考，他忍受著壓力，帶我去吃我人生中的第一碗羊肉。站在羊肉湯鍋店門口，父親搜完身上，翻完衣服口袋，終于湊夠了5塊錢，買了一碗羊肉，熱乎乎地端到我面前，把碗筷遞給我……他自己卻躲在角落里吧嗒吧嗒地用力吸著旱煙，吞云吐霧，十分享受的樣子。時間差不多了，他側身朝我看來，目光匆匆地掃過我面前的羊肉碗，骨碌碌地口水震蕩著他高高的喉結，慢慢說道： “世上有三苦，讀書、趕馬、磨豆腐，而讀書最苦，要多吃點肉，補補身體和大腦……”只可惜，那時不懂事的我根本沒有看懂父親的眼神，當真一個人就把一大碗羊肉連湯吃個精光。看著我吃飽之后，父親滿足地笑了，他特別開心的模樣，我至今沒有忘記。

我初中畢業考上大姚師范學校，父親別提有多高興了，他把家里養著準備過年的年豬宰了，請全村人一起吃飯喝酒，共同慶祝。

1995年，我從師范學校畢業被分配在插甸小學任教，想把父親帶到學校里來和我一起 “享福”，但沒有能夠實現。2006年，我考入武定近城小學任教。這個愿望終于實現了。我把父親帶進城，經同事介紹，在一個建筑工地看守建筑材料。在工地上，閑不住的父親總是要幫著主人家搬磚，清點材料，整理工地上的雜物。可惜，父親69歲那年，45歲的姐夫因病去世，給父親沉重一擊，他的身體從此一落千丈，頭發白了，身子駝了，人也痩了，幾個月后患上了中度腦梗，無法再繼續看守工地，依據他的要求，我們把他送回老家。

回到老家，父親似乎找到了自己的快樂，他種菜，養雞，找蜂，砍柴……

不愧是復員軍人，父親雖然生活于鄉村，但他十分關注天下大事，每天都要讀書，準時收看新聞聯播，特別是習近平總書記的出訪和講話，他更是記得清清楚楚，和我們談起國家“政事”，總是滔滔不絕，言語里流露出對國家的熱愛。

2021年7月1日，父親獲得在黨50年榮譽勛章，我們全家人都感到自豪，特意讓他戴著勛章到照相館拍了一張照片，放大裝裱起來，分別掛在我們兄弟姊妹的家里，我們天天都能看到父親的精氣神。

可誰又能想到，這樣充滿精氣神的父親，竟然走得如此匆忙，匆忙得讓人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