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白似酒

尺八

詩仙李白，生時已名揚天下，身后更千古流芳。然，無自傳、多奇幻，璀璨炫目的文學成就與撲朔迷離的坊間傳說間，升騰出一位“謫仙人”。落在每個人的心里，就生出一個屬于自己的“李白”。

2023 年9 月21 日，由四川省文化和旅游廳指導，中共綿陽市委宣傳部、中國東方演藝集團有限公司、綿陽市文化廣播電視和旅游局、江油市人民政府、央視網共同出品，鄭云龍擔任藝術指導、主演，喻越越擔任執行監制、主演，馬達擔任導演，宗俊濤、李煒鵬、于曉璘、黃冠菘等共同出演的音樂劇《將進酒》在北京世紀劇院首演。音樂劇的《李白》，又會展露何等風采？

主創團隊將創作聚焦于李白的青少年成長歷程，尤其展現了詩人在綿陽江油的生活學習情景。將其在隴西院、粉竹樓、洗墨池、磨針溪、讀書臺、大匡山等處留有的故事傳說，融入劇情發展的邏輯脈絡之中。全劇十場，另有“序”“尾聲”，篇章主題各有側重，共同勾勒出李太白才華橫溢、豪放不羈，又孤獨落寞、壯志難酬的跌宕人生。

“序”以杜甫結識李白為切入點，迅速建立起這兩位風格迥異的杰出詩人的知己關系。第一場聚焦李白與父親李客面對求學入仕而產生的矛盾沖突；第二場展現李白與初戀“明月”的惺惺相惜； 第三場藝術再現“鐵杵成針”的典故，堅定李白明知不可而為之的決心；第四場濃縮李白守孝三年之變化，第五場表現李白辭親遠游。至此完成全劇的上半部分。

下半場開始的第六場首先交代李白錯過科考的緣由，第七、第八場進入全劇的高潮段落。第七場展現李白終于踏入長安，雖然名揚文壇，卻終究失意廟堂，入仕報國終究不過“消遣”一場。第八場他仗劍行俠，“打虎”傳奇進一步幻化為他面對“命運”這條惡虎的生死一搏。第九場，舊愛相見已是明日黃花，唯嘆“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第十場，李白已逝，杜甫感嘆“太白似酒”， 五味雜陳于觥籌。尾聲是那泛舟江上的仙人，伴著一曲《將進酒》，飄然明月中……

整部作品內容豐富，敘事風格也呈現出詩化樣態。如何做到形散而神不散呢？設立若干形象清晰、功能明確的角色人物，通過建立清晰高效的人物關系，從多角度刻畫李白的復雜性格特征，成為不二法寶。該劇的獨立人物形象中，既有真實的歷史人物，也有基于典型性格特征塑造出的虛構形象，大致可以分為“家人”“友人”“戀人”“幻影”四組。

“家人組”以李白的父親李客、妹妹李月圓為代表。歷史上，李白父親的姓名、身份皆不確定， 縣尉、商賈、俠客、隱士，說法不一。當地人以其為“客”，故稱“李客”，后人隨之。在音樂劇中， 父親這一形象被設定為商人，具有典型的封建家長特征，既粗暴打壓少年李白的傲氣，又深深期盼他能學有所成。相傳李白的妹妹李月圓，才情更勝兄長，青春時未婚夫婿病逝，自此忠貞一生。劇中的“李月圓”被設定為懼怕父親、崇拜哥哥、與哥哥好友相戀的單純少女形象。

“友人組”以杜甫、吳指南為代表。杜甫年少于李白11 歲，一生只與李白有三次面緣，卻終其一生敬仰、牽掛李白，流傳后世的相關詩作就有二十余首。劇中的杜甫主要承擔四個戲劇功能：一是李白人生的關照者，串聯全劇；二是出現在李白人生轉折的重要節點，以對話的方式深度挖掘主人公的內心世界；三是以旁白陳述的方式，加快戲劇進程；四是通過典型細節，展現杜甫“詩圣”的形象， 與李白的“詩仙”風范既形成鮮明對比，又相互呼應，共同展現盛唐文人風采。吳指南在歷史上確有其人，是李白游歷山水的好“驢友”，傳說他病重過世，李白為了守護他，不惜拔劍與猛虎相峙。這個故事在劇中演化為李白與命運這頭“猛虎”的決斗。作為李白悲苦愛情線的對比，主創者將吳指南與李月圓湊成了一對，走出一條“歡喜俏冤家”的愛情副線。李白離家游歷也造成了這對眷侶最終生死兩相隔，這也成為李白終生無法直面的一道傷痛。

“戀人組”單指少女“明月”（雖然歷史上李白有據可考的情感有四段，且應不止于此）。創作者將李白的戀人名為“明月”，是與李白的情趣十分吻合的。李白詩作中涉及“明月”的意象非常多， 既有“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的孩童稚氣，又有“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的思鄉濃情；既有“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孤寂失意，又有“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的故友遙念；就連他的長子，李白也取小名為“明月奴”，可見他對“明月”的喜愛——“明月”猶如守護李白一生的摯友，在遙遠的夜空中溫情地照望著這位暫留塵世的仙人。劇中的戀人“明月”有著姣好的面容、出眾的文采，更寶貴的是那份大唐女子獨有的獨立張揚。“明月”與李白的相戀不僅僅是青梅竹馬的時光浸染，更是志同道合、互相敬重的知己相惜。雖然劇中設計的“明月”為給李白爭取“特科”機會而忍痛他嫁的情節稍有勉強，但曲終人散時，我們終究忍不住回味那疏星朗月下的琴詩相和，忍不住嘆息那“長相憶、無窮極”的相思不得。

“幻影組”是全劇中最具創作者主觀色彩的一組人物設置，包括楊貴妃、老嫗、瘋老道及月中李白四位。楊貴妃，在坊間傳說中與李白的瓜葛主要在于受高力士教唆，成功挑撥了唐玄宗與李白的關系。這段傳說已經被后人從多個角度論證，基本不可信。音樂劇中，劇作家將楊貴妃定位為“大唐盛世的化身”和“困于深宮的寂寞靈魂”，借楊貴妃、高力士之口，點破李白“翰林待詔”一職，不過是陪伴皇帝從事文藝游賞的弄臣。貴妃也好、太白也罷，皆“不過消遣，莫要當真”。之所以將楊貴妃這一史實人物歸為“幻影”，主要是劇中的“楊貴妃”的符號含義帶有創作者鮮明的主觀色彩。“老嫗” 這個婆婆，憑借“鐵杵磨針”的典故，享有了堪比“愚公”的象征意味，即使她在劇中很接地氣地說了四川話，依然可以被列為“幻影成員”。瘋老道， 讓人能想到《紅樓夢》里的癩頭僧、跛足道，全劇共出場6 次，言語不多奧妙深。可惜哲理藏在了方言中，信息難免受折損。月中李白，由專業舞者飾演，是李白的自我鏡像，全劇共出場5 次，他或是李白詩興大發的激情映射，或是請纓殺敵的自我幻想，于尾聲處與現實中的李白相視一笑，幻化為一。

“四組人馬”是穿行于李白生命的典型人物代表。他們與詩人在時間、空間歷程上，在外化、內心世界中，形成了或長或短、或松或緊的戲劇關系。在與他們的糾葛中，李白的文采飛揚、恣意豪放、濃情蜜意、仗劍豪情，都得以生動精彩的呈現， 一個立體、矛盾，令人又敬又憐的鮮活的“李白”， 走進了人們的心中。

塑造出如此豐富的人物形象，離不開文本、音樂、表導演等多方力量的共同加持。文本方面，劇作家面對李白的名篇詩作，并沒有直接堆砌，而是在敘事邏輯中自然而然地加以抒發，蘊藏在其中的部分引用和間接引用更是激發起文學愛好者的考據熱情，尤其值得稱贊的是，原創文辭頗有古風詩韻， 尤其是一些“雙關”用語，很耐人回味。比如杜甫與富商管家的對話：

杜甫：在他們眼里，我與今晚的這輪明月沒什么差別，都是飲酒助興的小菜罷了。

陶管家：這滿堂的高枝，您隨便攀上哪個都可保您穩坐洛陽、西望長安啊！

杜甫：在下不勝酒力，幾杯穿腸就不認識歸去的路了。

陶管家：幾壇下肚，這腳下的路說不定就清晰了，酒，也得看您怎么喝……深思啊。

寥寥幾句，天差地別的價值取向。令人不禁感慨，有些選擇，自古至今并沒太大變化，端看如何取舍。

在音樂風格上，作曲家充分展現出音樂劇強大的包容性。笛聲伴太白，古琴隨明月，巴山蜀水間歌隊民謠般的清唱“竹林沙沙沙，溪水嘩啦啦，日頭回了家，炊煙遮晚霞”——具有音色特質的民族器樂與民間音樂風格自然融入流行樂隊音色中，讓作品呈現出既傳統又時尚的氣質。楊貴妃的音樂符號更是直接嫁接京劇，一段“海島冰輪初轉騰”， 非但沒有違和感，反而在電聲包裹中，云蒸霞蔚間顯出夢幻色彩。微醺的貴妃，雍容端莊，奢華迷亂。仿佛大唐，終臨絕頂，風光無限，盛極將衰，早有端倪。

在核心唱段設計上，作曲家為每個主要角色設計了展現各自性格特點的詠嘆段落。《鳥》飛出了明月“哪怕只有一刻，也要為天空梳妝”的模樣， 《太白似酒》是杜甫對這位摯友縱情一生的品評，《隴西記》是李客對李氏家族輝煌歷史的追憶，《不求》是李月圓送別戀人時的叮嚀，還有吳指南的《回家》、瘋老道的《青蓮》、老嫗的《鐵杵成針》、歌隊的《酒》《思長安》……每首作品都為展現獨特人物性格特征發揮了積極作用。至于第一主角李白，作曲家更是傾注了大量心血，探究人生終極價值的《何往》， 立志成才的《竹》，仕途斷送后的《醉今朝》，尤其是尾聲時激昂誦詠的《將進酒》，無一不是這位偉大詩人多面性格的生動寫照。

在表導演藝術上，角色演員和群眾演員也都努力實現“唱演俱佳”的音樂劇舞臺要求。尤其是在第八場，李白的扮演者需要在完成大段臺詞的基礎上，與多人持劍拼殺，很多套招需要縝密配合，對演員的形體表演提出了很高要求。

在舞美呈現上，呈現出虛實相間的藝術特征。LED 背屏劃分為上下兩層，下層前移，層間留有表演通道，人物行動仿若畫中。說巴山蜀水，有郁郁蔥蔥的竹林、懸掛飛濺的瀑布、猿猱欲度愁攀援的蜀道， 配以蟲鳴鳥叫，舞臺彌漫出獨有的林中氣息；說不夜長安，色調忽轉，蔥綠幻變暖橘，閣樓升騰，鱗次櫛比， 畫舫湖上，酒肆街坊。細膩寫實又浪漫夢幻的舞美設計風格，出色渲染出劇作期望的情景氛圍。

作為一部初登舞臺的音樂劇新作，《將進酒》已經呈現出一定的藝術品相，但正如佳釀需要沉淀， 作品也需要打磨。為了給觀眾帶去更多意猶未盡的滿足感，粗淺提四點建議：一是進一步把握好“虛與實”的尺度。在李白科舉等重要史實問題上，在楊貴妃、吳指南、李月圓等史實人物的定性描述上， 判斷好何為“大事”不能“虛”、何為“小事”可“不拘”。二是進一步理順劇情邏輯，集中角色功能。刪減、調整一些枝蔓情節，探索合并具有相似作用的虛擬人物，增強情節有機性，加快戲劇進程。三是進一步打造核心唱段，尤其要更加酣暢淋漓地展現出《將進酒》的精神氣質；同時引導部分角色演員準確把握古裝音樂劇的音樂氣質，淡化流行歌曲演唱風格。四是進一步優化舞臺調度，更加清晰地展現李白守孝三年間若干人物線的發展變化，打消吳指南的“魂魄”出現在舞臺時帶給觀眾的觀演困惑，尤其是更巧妙地展現李白打“虎”場景的魔幻色彩。

音樂劇《將進酒》，在完成北京首演后，踏上了全國巡演之路。或許那么一個夜晚，你與他有緣， 看他酒入豪腸，釀出七分月光、三分劍氣，聽他繡口一吐，成就半個盛唐，想他八極求索癡心不悔， 是否也點亮了你心中的那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