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飛
皇天后土,蒼生凡境。黃土高原的每一座山都有自己的名字,綿延不絕的山峁溝梁里,每一個褶皺都蘊藏著一個神奇的故事。我家祖墳坐落在陜西米脂縣河西高渠一座名叫樊家梁的綿長山梁上。此山梁不同于尋常底寬上窄的普通峁梁,卻是一座尖頂的山峰從溝底綿延向上,由窄而寬,遠遠望去,像是一只大鳥低頭啄食。人們總要把一些向往美好的情愫寄情于大自然,那山梁便被傳說為一只喝水的鳳凰,我的高祖爺爺和他的父親、祖父就長眠于鳳凰的頸項和脊背之上。
爺爺墓地最上頭的墓碑寫著高祖爺爺的名字,而高祖爺爺實際葬于樊家梁的鳳凰頸項處。清明時節,我和弟弟祭奠過爺爺奶奶便沿著幽谷小徑來到樊家梁。黑幽幽的枯草覆蓋著整個墓地,風吹草低,一簇簇馬蘭花零落于草木之間,頑強得叫人心疼。一座座墳塋歷經百年風雨變得偏平矮小,弟弟將一抔抔新鮮的黃土添加在古老的墳塋之上,我突然明白了從古到今重男輕女的道理。一座座墓碑冰冷斑駁,一朵朵石花模糊了字跡,但高祖爺爺父親的墓碑上字跡卻異常清晰,遒勁有力的魏碑體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國子監太學生諱俊標李府君孺人杜太、馬太三位之墓”,這便證實了從小聽說祖上出過拔貢的傳說。
墓碑立于光緒三十二年三月十三日,高祖爺爺和他父親、祖父的墓碑都是同一個日子,且墓碑石系同一種帶有花紋的石頭,這樣便可以推算這里的墓碑是我的曾祖父輩所立。穿越歷史的時光隧道,曾祖父輩三兄弟或為農或為官或為文,耕讀傳家,光宗耀祖。民國三十二年清明時節,三兄弟感念祖蔭庇佑,立碑祭祖。我輕輕觸摸著石碑,感受歷史厚重的溫度,一朵朵石花斑駁了歲月,一座座墓碑記錄著家族的歷史。我很想聽聽拔貢天祖的故事,遺憾沒有任何文字記錄,口口相傳的故事也湮滅在歷史的煙塵之中。
毋庸置疑,拔貢天祖肯定是品學兼優,通過一級一級考試選拔進京讀書的。按清朝制度,初定六年一次,乾隆中改為逢酉一選,也就是十二年才有一次考取拔貢的機會,優選者以小京官用,次選以教諭用。若想再進一步,仍需參加鄉試。
墓碑上只有學位,并無官位,且祖上并不顯赫富貴,由此可以推斷拔貢天祖并未當官,只做了教諭或訓導之類的學官,秩低而俸薄,權輕而利小。也許他就是人們常說的窮秀才而已,清高迂腐,說不定還窮困潦倒,因此他父親的墓碑都是他孫子后來才立的。

仰望浩渺蒼天,我不禁長嘆,自古文人多貧窮。他們飽讀詩書,十幾年或幾十年寒窗苦讀,只為“學而優則仕”,但他們又熟知儒家學說、孔孟言論,且對朝廷統治、官場詬病頗有微詞,所以又不屑于做官。自古文人也多狂放,即使做了官,也因為另類或清高不是被罷黜就是貶謫。他們大多青春作賦,皓首窮經,一輩子堅信“萬般兼下品,唯有讀書高”,自命清高,卻命運多舛。雖有文人感慨,鬻文為生不容易,來世也去做生意。其實若有來生他們還是愿意做一枚窮秀才,精神的富足與豐腴,是任何物質無法滿足和取代的。其玄妙,妙不可言。
金榜題名對于莘莘學子是夢寐以求的事情,然而封建科舉制度對讀書人并不公平,飽讀四書五經的天祖爺爺究竟經歷了什么?我仿佛看到他面容清癯玉樹臨風美髯飄飄,徐徐行走于幽谷小道,行至水窮處,坐看云起時。
枯草間那一簇簇不怕風吹雨打的馬蘭花,淡藍色的花朵恣意綻放裊裊婷婷,猶如一只只翩然而至的藍蝴蝶,清心寡欲脫俗飄逸。“芝蘭生于幽谷,不以無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為窮困而變節。”馬蘭花雖非蘭花,但也有蘭的品質和情操,不會因為沒有人來欣賞就不散發芳香,也不會因為窮困潦倒而改變節操。
承蒙祖先蔭庇,傳承如蘭家風。后輩雖未有官位顯赫之人,但人才輩出,領導干部無論身處何種環境,都嚴于律己潔身自好,不因貪圖名利而丟了氣節。身處普通崗位的布衣平民,勤懇踏實任勞任怨,不讒不媚安貧樂道。女子性情若蘭安之若素,不爭名,不奪利;男子性情溫潤心存敬畏,隨緣而遇隨遇而安,不奢望,不強求。
歲月的長風穿越空谷,一簇簇馬蘭花孤獨地綻放,孤獨地枯萎。霧靄流嵐,黯淡了時光;云水禪心,傳承了先祖遺風。空谷中,那一抹幽幽的藍,淡雅美麗超凡脫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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