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孤獨的周末,冷雨在戶外紛飛,瘦葉在窗前瑟縮,我倚窗眺望著我心中的遠方,突然有只小狗映入眼簾,渾身濕淋淋的,夾著尾巴瑟瑟發抖地徘徊在對面樓下,憐憫之心勾起了我對狗狗的回憶。
我剛上小學時,爺爺養過一只狗狗,狗狗又高又瘦,白底黑花,鼻子濕潤而靈敏,耳朵挺力而機警,長長卷卷的尾巴搖蹭著對爺爺的依賴,烏溜溜的黑眼珠充滿了對爺爺的熱愛,敏捷如閃電的身姿守護著爺爺的安全。
爺爺年老體弱腳癡手慢,由于身體與家庭等種種因素,爺爺日子過得清苦貧寒。爺爺家的洗鍋水第一遍要喂豬,第二遍才喂狗狗,狗狗的一日三餐全憑它自食其力,地里的野果,院里的雞屎,豬食槽上的殘羹冷炙都是狗狗美味佳肴。狗狗的肚子永遠貼著脊梁,狗狗從未嫌棄過家貧,與爺爺形影不離。春天,白粉粉的杏花開滿山頭,簌落簌落,落不盡的粉,落不盡的白,狗狗一路歡暢一路不時地翹起一條后腿用它獨特方式作路標,跟著爺爺春耕;夏天,火辣辣的太陽干巴巴地發著白光,處處干燥,處處燙手,狗狗趴在田邊迷離著雙眼吐著紅舌,陪著爺爺夏耘;秋天關上了最后一扇窗子,南飛的雁兒留下了一串歸去的叫聲,狗狗忙忙碌碌尾隨著爺爺收割地里那點稀疏慘淡的收成;慘厲的北風吹來了咄咄逼人的冬,狗狗安安靜靜地蜷縮在門口,守護著爺爺那個貧簡的家。
一年仲夏的一天,爺爺牽著牛扛著犁引著狗狗,去收了豌豆的地里種蕎麥,下午時分,突然,黑云翻墨遮天蔽日,山雨欲來狂風大作,雷聲千嶂落,雨色萬峰來,漫山遍野變成了白茫茫的一片,行動遲緩的爺爺被突如其來的暴雨拍打得手忙腳亂,只好將耕犁遺棄在地里,牽著牛急匆匆地回家避雨,大雨滂沱了整整一夜。對于一生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爺爺,一年四季中只有無法勞作的惡劣的天氣才是合情合理的法定休息日,爺爺安安然然歇了半天一夜。
第二天云消雨霽,爺爺才發現狗狗不見了,但也太沒在意。爺爺背著奶奶給他打包好的干糧,一塊早大鍋里最大的金黃色的正方形玉米窩窩,提著一罐米湯繼續去犁地。爺爺到了地里,遠遠地看見廣袤無垠土地上孤零零地蜷縮著一團花白,走近一看狗狗臥在犁上,前爪緊緊地扣著犁把,腦袋耷拉著,渾身被一夜的暴雨不知澆透了多少遍,每一根毛都泡在雨水中。狗狗看見爺爺欣喜若狂,使盡力氣倏地一躍而起,抖了抖身上的雨水撲到爺爺懷里,眼里寫滿了失落與委屈,自豪與堅強,如失乳的羔羊得母,如戍守邊疆戰士凱旋,爺爺老淚縱橫地撫摸著為他忠心耿耿地守護一夜耕犁,淋了一夜暴雨的饑寒交迫的狗狗,將他一天干糧——那塊正方形的玉米窩窩喂給了狗狗,狗狗饕殄了它有生以來在爺爺家的第一頓盛宴。
沒過幾年,體弱古希的爺爺身體每況愈下,生活每況愈下,已無力下地干活的爺爺賣了耕牛守著狗狗。貧窮只有一個好處,無需防盜,陪伴爺爺看家的狗狗顯得尤為多余。奶奶整日嘮叨,人都沒得吃,還多了一只張嘴的。一個淫雨霏霏的午后,爺爺蓋著他多年冷似鐵的布衾偎依在鍋頭,奶奶望著甕底那層薄薄的米面喋喋不休,抱怨著門口可憐巴巴望著家里饑腸轆轆的狗狗。
突然爺爺起身從鍋里拿走他們晚飯——一塊正方形的玉米窩窩,拎著一根長繩出了門。狗狗看見爺爺永遠是人生若只如初見,搖尾昵蹭,左躥右跳,歡歡喜喜地黏著爺爺來到大門口一棵老槐樹下,爺爺艱難地蹲下身子,慢騰騰地掏出那塊正方形的玉米窩窩,輕輕摩挲狗狗的頭頂,緩緩地將窩窩一塊塊掰開喂給天天忍饑挨餓的狗狗。
等狗狗咽下最后一塊窩窩,爺爺驀地將長繩的一端打了個活節,猛地套在狗狗的脖子上,倏地將繩的另一端穿過老榆樹一根粗杈垂向地面,使盡全身力量向上拉,狗狗的爪子在堅硬的地面上劃出了一大片深深的平行四邊形格子。狗狗乞憐的眼神望了爺爺最后一眼,一聲凄厲的長鳴劃過樹梢,飄上天際……
爺爺癱跪在地上,風從那邊兒刮過來,雨從那邊兒飄過來,帶著些殘花斷草、落紅敗綠。爺爺瞪著空洞的眼睛,抽搐的臉腮,哆嗦的雙唇,一顆顆清淚掛在爺爺胡茬兒又黑又硬的臉上,一臉飽經風霜的皺紋,凝聚著對他無奈生活不遂夙愿的殘影……
從此世上再無那雙可憐巴巴的眼神,
從此爺爺家的籬墻里再無狗狗的吠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