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在蘇格蘭作家道格拉斯·斯圖亞特備受稱贊的處女作《舒吉·貝恩》中,作者塑造了一位底層家庭出生的酷兒男孩舒吉,同時展現了底層生活里人的異化部分以及自我建構的困難。本文分三個部分探討書中男孩舒吉的酷兒身份構建以及背后有關人的生存困境。第一部分從家庭以及自身心理的角度分析舒吉同性戀心理的形成原因,舒吉對母親的過度依賴以及對父親的厭惡構成了舒吉在情感上對女性的偏向。第二部分從敘事角度展現舒吉不僅在社會中遭受排斥,還面臨著來自同性戀群體內部的惡意,這些歧視使得舒吉在自己的身份認可上愈發艱難。第三部分探討小說中作為策略的酷兒書寫,即作者的書寫如何展現出舒吉超越性別身份的沖突從而實現身份構建,以及其背后人的生存困境。
[關鍵詞] 酷兒? 身份構建? 《舒吉·貝恩》
[中圖分類號] I106?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3)10-0044-06
“酷兒”由“Queer”音譯而來,本身作為西方主流文化對同性戀者的貶義稱呼,但在酷兒理論的發展中被性激進派借用,賦予了一層對主流文化中貶斥同性戀現象的反諷之意,也包含著對二元對立思維的諷刺??醿鹤鳛橐粋€非主流、反定義的社會群體,包括男女同性戀者、雙性戀者、無性戀者、易裝者、跨性別者甚至是認可并支持酷兒理論的異性戀者[1]??醿豪碚撟鳛橐婚T年輕的理論,于1991年正式問世,女性主義者特麗莎·德·羅麗蒂斯(Teresa de Lauretis)在《差異》雜志上首次明確提出酷兒理論,引起廣泛討論。但酷兒理論作為討論性向與性別的理論,在1991年之前便建立在女性主義及同性戀等相關運動的基礎上,并在發展中超越了對同性戀群體的關注,成為后現代主義性學研究的典型代表。
酷兒理論不僅解構性,而且還分析文化的各個方面,尤其是其中對性別的壓迫成分。歷經三十余年,酷兒理論在男女同性戀和雙性戀的政治和理論中發展起來,融合了人類學、社會學、文學、哲學等學科,成為包容性極強的一門理論。而隨著酷兒理論發展起來的還有關于這類群體或這類現象的文學作品,本文將討論的《舒吉·貝恩》(Shuggie Bain)正在此列。
《舒吉·貝恩》作為蘇格蘭作家道格拉斯·斯圖亞特(Douglas Stuart)的第一部作品,于2020年成為布克獎獲獎作品。這本小說以20世紀80年代撒切爾夫人執政時的蘇格蘭城市為背景,描寫了底層家庭出生的男孩舒吉·貝恩身份建構的成長故事。道格拉斯在小說中所描述的酷兒困境如此真實且予人深思,性別成為舒吉的枷鎖,這個男孩面對的不只是社會的打壓,還有來自同性戀群體內部的貶低。這不僅揭露了社會中酷兒的真實處境,還展現了酷兒在進行身份建構時的重重艱辛。
《紐約時報》認為這部小說描述了一具痛苦的身體,“這本書讓我們感到震驚和驚嘆:生命可能很短暫,但它永遠需要愛?!薄度A盛頓郵報》的書評則認為小說表達了孩子們對父母無助、絕望的愛,母親喝著酒,而孩子則在探索他的性取向。這的確是一部充斥著愛與掙扎的小說,但道格拉斯為讀者翻開了人性丑陋的一面,卻找到了下面的柔軟和美麗。這種柔軟向我們表明:就像“舒吉肚子里像黃色陽光一樣的氣泡”一樣,這種美麗需要克服一切困難,才得以生存。
基于此,本文將分三個部分探討書中舒吉的酷兒身份構建以及背后關于人的生存困境。第一部分從家庭以及自身心理的角度分析舒吉的同性戀心理的形成原因,舒吉對母親的過度依賴以及對父親的厭惡構成了舒吉在情感上對女性的偏向。而第二部分從敘事角度展現舒吉不僅在社會中遭受排斥,還面臨著來自同性戀群體內部的惡意,這些歧視使得舒吉在自己的身份認可上愈發艱難。第三部分探討小說中作為策略的酷兒書寫,舒吉如何超越性別身份的沖突從而實現身份構建,又是如何面對且試圖解決自由以及社會規訓的關系問題,這是需要關注的重點。
一、性別身份的困惑
1.與母親的親密關系
在小說開始,作者道格拉斯并未直接表明舒吉的性別身份,他使用許多隱蔽的細節來暗示舒吉不同尋常的傾向,喜歡金發的洋娃娃以及母親那些色彩絢麗的化妝品;學著母親的樣子打扮自己的金發娃娃;喜歡與母親親密地洗澡,玩著自己的小車爬過母親的大腿,看見自己父親留下的傷疤[2]。閱讀這部分情節對于理解舒吉的同性戀心理有著極大的意義,舒吉與母親阿格尼斯的親密關系是閱讀時最耐人尋味的地方。
而這樣過分親密的母子關系可以在弗洛伊德那里找到類似的書寫,他的泛性欲說將潛意識主要歸結為性本能,即“力比多”。弗洛伊德認為隨著兒童成長,其性發展時的對象會發生轉移,隨著身體的生理發育,未經過正確引導的男孩會對父親產生敵意,形成一種戀母仇父的俄狄浦斯情結。
而舒吉與母親阿格尼斯的關系顯然比弗洛伊德所述更為復雜。嚴格來說,阿格尼斯對舒吉來說超越了性本能而成了“家”與“愛”的象征。舒吉在年幼時便目睹母親被父親暴力對待以及被拋棄,由此對傷害母親的父親舒格產生了厭惡與恐懼的情緒,這也致使舒吉在心理以及情感上靠近著母親所屬的女性一方。惶恐的孩子只有緊緊抱著自己的母親才可以避免再次被拋棄??梢哉f,舒吉心中一直存在著有關“母親”的一個符號,她美麗迷人,有著玫瑰色的肌膚和金色的頭發,她的身上散發著好聞的香氣,會給舒吉溫暖的笑容和擁抱。這是男孩內心中有關愛的一切來源。
而這些符號似乎指向弗洛伊德認為的“俄狄浦斯情結”。弗洛伊德認為,在俄狄浦斯階段沒有完成超越并認同父親的男孩,在人格形成與發展過程中便遭到某種阻斷,即“固置”,它會導致某種心理癥,“同性戀”就是由“固置”導致的心理癥之一。這些男性與母親的關系超乎尋常的親密,有的母親甚至無意識地鼓勵男孩女性化的行為[3]。表面看來,舒吉畸形的家庭關系確實導致了他難以從男孩成長為男人,父親的缺席以及對母親的依賴使他喪失了完成男性身份認同的契機,出現的“固置”造成了“性倒錯”,成為他形成同性戀心理的根源。
2.對性別身份的困惑
可以說,人類的性別身份和欲望并不是固定不變的。在本質上,性別與隨之而來的欲望是流動的,隨著主體在不同階段以及不同情況下生成轉向。依據這樣的一條思維線索,酷兒理論者開始考證人的性別身份和欲望是如何依據社會的因素建構起來,包括在什么樣的歷史時間和地點,文化對人類性別身份和欲望會有什么樣的表述和理解[4]。
在家庭中,舒吉看到深愛的母親的不幸,于是在情感上偏向女性。而在家庭之外,每個人都指責他是不正常的。正如小說中被舒吉抱在懷里的金發洋娃娃,這些存在構成舒吉呈現在外的身份符號。而這種符號與其他男孩截然不同,而那個社會也不接受這種不同。
在屬于男孩們的學校中,帶著娃娃來上課的舒吉是怪胎,與陽光下踢足球的男孩們格格不入。但是金發娃娃與足球并不是歧視的理由,男孩們厭惡的是舒吉身為一個男孩卻干著女孩愛做的事情,導致男孩們的尊嚴被“貶低”。于是這群孩子試圖將舒吉驅逐,試圖將與他們不同的舒吉貶斥為“女孩”,從而使得自己的行為擁有主流社會所賦予的意義。他們用性別特征攻擊著舒吉,并且編造舒吉與巴里神父之間的不正當關系,從而將舒吉貶斥為“下流”的人。
男孩們將舒吉形容成扭捏的男孩,將舒吉貶斥為同性戀,將男性身份所帶來的權力凌駕于女性以及其他弱勢群體之上。而舒吉遇到女孩安妮后,可愛的女孩卻以一副尋常不過的口吻對舒吉談論自己被那些男孩猥褻的事情。道格拉斯以一種毀滅性的筆觸,將殘酷的事實填充在女孩甜美的話語里,碰撞著舒吉關于性的認識。
而身為男性的父親也給了舒吉更深的關于性別的壓力,父親用他引以為傲的男性自尊傷害著兒子。在一次聚會中,許久未見兒子的舒格用審視的眼神打量著兒子,在發現舒格的靦腆羞澀后,失望地表示他想要一個更“男孩”的孩子。這種打量與審視正與舒吉學校中的那些男孩以及更多人對舒吉的評價一般,充滿強烈的父權制色彩。這對還未完成自我性別身份建構的舒吉來說是一種帶有惡意的目光,而舒吉的酷兒身份將在他與社會、與自我的對抗中逐漸建立起來。
二、身份建構的困難
隨著酷兒理論的興起,人們開始從對同性戀的關注轉向揭示作為社會和政治組織原則的異性戀主義,從對少數群體政治的關注轉向關注知識和差異的政治[5]??醿豪碚撜咴谏矸菡沃馓接懶圆町悾瑥亩沟藐P于性和倫理問題的政治化以及性差異的生產超越了傳統的同性戀與異性戀之間的對立[6]。
基于此,在探索影響舒吉性選擇的社會因素時需要將舒吉放在整個環境中,思考傳統的異性戀權力社會對于酷兒的壓迫,以及這種壓迫對舒吉造成了何種影響。事實上,舒吉在尋找自己性別身份的道路上經受了許多沖突與矛盾,而酷兒形象的構建正是在這樣動態的過程中逐漸建立起來。如果說幼年舒吉對自己的性別身份存在著混沌的認知,而來到礦區的舒吉則陷入性別身份的矛盾中。
舒吉忍受著社會對他的歧視,例如礦區中的同齡男孩將與他們不一樣的舒吉視為男性的恥辱,不斷打壓著舒吉的自尊。而另一方面,作為處于弱勢的同性戀一方,舒吉還要忍受來自同性戀群體內部的欺辱,身體與心理皆受著摧殘。在這樣的雙重折磨下,這個男孩無法避免地對自我的性別身份產生懷疑,難以構建起一個完整清晰的酷兒身份。
1.來自群體內部的傷害
從道格拉斯的書寫中,我們可以看到舒吉還承受來自同性戀群體內部的歧視。自同性戀進入公共視野以來,普遍有這樣一種認知:人們認為一位男性對其他男性產生性方面的欲望,是因為這個男性的內心是一位女性;反之,一位女性對另外的女性產生性方面的欲望,那是因為這位女性內心存在著一位男性。似乎在這種指認下,同性戀之間被分化成一位正常的“異性戀”以及一位同性戀。在兩性關系中,社會性別與生理性別相沖突的人被認為是不正常的一方,另一方則是正常的。這是同性戀群體中值得思考的分化問題,道格拉斯對此也有自己的書寫。
被主流社會認為依舊具有男性特點的同性戀者與舒吉的處境不同,他們能夠站在強勢的男性立場上,審視處于弱勢的舒吉。在一次深夜外出尋找母親的路上,舒吉由于沒有足夠的錢付車費,只能被迫接受司機對自己的猥褻。
司機的行為源于同性關系中的情欲,但司機對舒吉產生的欲望卻被合理化。對于司機這類有著同性戀癖好卻因為身處主動一方而被認為是正常男性的人來說,玩弄其他弱勢的男性和作為異性戀者與女性發生關系一樣,都只是在張揚自己作為男性的性權力。
作者道格拉斯的酷兒書寫表達出當時同性戀群體內部的分化問題亦是基于男權制,男同性戀群體中具有社會規訓所賦予合理性的一方可以壓迫處于弱勢一方的同性戀者,而偏女性的同性戀者只能忍受著多重壓迫。他們在同性戀群體中的同伴可以披上男權制的合理外衣,而自己卻被貶斥,成為文化中的異類。但我們也需要從中看到,這種充滿了矛盾性的分化問題其實正是基于一種男權社會規訓所認為正常的“異性戀關系”,這種關系中一般含有強勢的“男性”與弱勢的“女性”,這正是西方文化中根深蒂固的二元對立思維。
而舒吉也從這種種遭遇中逐漸意識到自己怎樣才會看起來“正?!?。這個男孩在打壓中渴求身份認同,為了讓自己看起來是正常的男孩,舒吉編造了自己與女孩的交往經歷。但這種編造行為的背后,卻蘊含著一種畸形的認知:只要你成為主導別人性欲的一方,那就是正常的。
在礦區,舒吉作為觀看者,觀察那些自詡正常的男性對女性造成的傷害,無論是那些男性對女性身體的肆意舉動,抑或是如他父親那般對女性的貶低造成的心理傷害。而另一方面,舒吉又作為受害者,他盡力拒絕那些男孩對自己的撫摸,在心理上排斥男性對自己的打量,但是當舒吉被他人定義為“不正?!睍r,似乎所有對舒吉身體的凝視都具有了社會賦予的合理性,而這種合理性正是酷兒難以掙脫的社會束縛。
2.自我認同的艱難
作為人類學意義上的“他者”和社會學意義上的“局外人”和“陌生人”,社會研究中的同性戀經歷了從“標簽”到“角色”再到“酷兒”的轉變歷程。同性戀曾作為病理學、心理學方面的話題,但隨著維權運動及相關理論的發展,已轉變成文化建構現象。同性戀者或者說酷兒們脫離了原先帶有病理歧視的凝視,如今又面對著來自文化的凝視。
與其說人是社會中的存在,更應說是文化構建了人。在小說的描寫中可以看到,舒吉一直活在歧視中,并且在這種帶有惡意的歧視中意識到自己的不同。也就是說,在認識并承認自己的同性戀身份之前,舒吉的自我身份并不是自主建構,而是別人以所謂的標準為他設定。而這一點也使得性別身份作為自我身份的一個關鍵組成部分的重要性以及對于自我意識形塑的不可或缺性更加明晰。
而舒吉依舊在與自己的性取向做著抗爭。在一次吵架后,舒吉被憤怒的母親趕出家門,無助的舒吉只能坐車去城市的南邊求助哥哥。但他身無分文,面對司機異樣的目光,舒吉回想起因為沒有錢而被猥褻的那個夜晚。于是舒吉痛苦地對司機提出他可以撫摸自己的生殖器來抵押車費。
但這一次,司機拒絕了?!昂⒆樱抑皇宅F金?!笨上攵恢北荒行陨矸菀约靶匀∠蛩勰サ氖婕枰冻鼍薮蟮呐Σ拍苷f出這句提議。在面對這些惡劣情況時,舒吉放棄了自己本就不多的尊嚴。
男孩深陷在貧困與惡劣的家庭環境中,他不能在如此糟糕的環境中平穩地探尋并建立自己的性別身份,母親阿格尼斯惡劣的行為使得舒吉再次被迫面臨那個被猥褻的夜晚。不同的是,由于貧窮和家人的漠視,這次變成了舒吉主動丟棄尊嚴,他也不能再如上次般辯解自己并不是同性戀,舒吉必須面對殘酷的現實,他的身體以及尊嚴在其他人看來只是可以討價還價的物品。
這是對于身體以及自我意識的巨大傷害??梢哉f,靈與肉對于酷兒身份的建構都無比重要。假如主體在思想上未認同自我的性別身份,或者對性別身份所知甚少,那么其身份意識便有墮落的危險。而另一方面,如若主體將身體與精神強硬分離,僅重視后者或貶低卑賤化前者,則會導致思想易于被旁人影響,性別身份立場也會具有強烈的不確定性,從而引致身體與主體的間離感,致使異性戀霸權將身體作為一個馴服的生產工具進行改造[7],進而導致一種意在將邊緣性別話語收編入主流話語的父權規訓機制的產生。
三、酷兒身份的建構
舒吉的遭遇體現了現代社會規訓權力運行的機制,如何在規訓社會獲得身體和靈魂的自由是現代人類需要思考和探討的重大問題。舒吉作為同性戀男孩,一直被社會規訓所鎮壓,使得他成為服從的主體。而福柯認為,“哪里有權力,哪里就有抵制。但是,抵制絕不是外在于權力的?!盵8]
在《舒吉·貝恩》中,性話題從來不是自由的。當那些男性可以對舒吉的身體肆意動作時,舒吉卻需要為自己的性取向付出代價。首先是表現在話語中的不自由,例如舒吉的性羞恥。當他被麗安娜提問是否喜歡女孩時,舒吉臉紅著告訴麗安娜他也不知道。盡管舒吉的臉紅為他獲得了麗安娜的理解,但另一方面,舒吉為自己的回答感到羞恥。在長期的被欺壓狀態下,舒吉也認為自己的性取向不會被理解與尊重。
羞恥似乎是酷兒群體中常見的負面情感,就像舒吉每一次在男性面前的臉紅以及羞澀。但性羞恥不僅是無法回避的“生活事實”,也是“政治性的”,它使得一些人被污名化為不正常的人或罪犯,讓某些性快感變得不被許可、不可想象。羞恥的政治遠不只是故意羞辱,而是包含了“沉默的不平等、孤立的不經意的效果、公共場域的缺乏”[9]。而一般來說,女性和同性戀群體最易成為性羞恥的受害者,特別是在異性戀家庭長大的同性戀青少年,他們往往感到深刻的疏離和隱秘的羞恥。
自由往往也被囊括在社會規訓之內。舒吉和麗安娜作為酷兒,其性別身份被社會所不容,性別的選擇卻被社會所規訓。在巴特勒看來,人獲得性別的過程,并不是行動或者表達決定的,也不是自由意志的表現,而是一種使自由意志得以實現的文化前提。在《身體之重》中,她解釋說對性別的“領受”,未必像選擇衣服一樣是具有高度自省性的選擇,性別從一開始就受到了限制。所以每一個人在性別的選擇上并非隨心所欲的,而是在重復的異性戀規制中被強迫塑造的,更為重要的是,主體的能動性又恰恰在規制之中產生[10]。巴特勒所認為的生理性別其實是一種政治范疇,是話語實踐的結果,這也是為何那些男孩可以自信地覺得自己是正常的,而舒吉是不正常的。
這種社會規訓從人類出生后便存在于每一個人的生命中,被動地被帶入語言的象征界,女孩和男孩從此開始了接受社會規制的過程[11]。例如女孩身份受到各種權威的左右,比如說來自家長、學校、朋友、社會的主流話語的重復引用和話語引導,這些社會規制要求女孩淑女化,長大后要賢惠溫柔。而男孩受到另一套話語規制,男孩子被教育成勇敢、好動的樣子,要展示出男性的力量感和能力。這類對性別的規訓,設定了女性與男性的身份邊界,加強了性別身份的距離。
因此,看似持續不變的性別特質是性別話語統一性的管制實踐通過重復操演而強制形成,卻不能說男人和女人生來就該如此。但在現實中,這種對性別和性取向的強制構建卻無處不在。在社會權力運作的過程中,個體被訓練與塑造,規訓因此形成。而在小說中,舒吉其實也成為規訓目標。作為酷兒的他們,性自由被剝奪,社會規訓要求他們成為框架中的對象,而不是他們自己。
在小說中,舒吉在酷兒身份上的轉折是因為母親阿格尼斯的去世。母親的離去使得原本穩固的情感關系被打破,舒吉開始獨自面對嶄新的人生。而身為女性卻擁有男性性取向的麗安娜的出現也使得舒吉從對自我的懷疑與否定中掙脫出來,開始學著接受自己的不一樣。而最重要的是,舒吉開始嘗試著讓自己的不同與社會文化的規訓達到和諧的狀態。就像最后在出租屋的房間里,舒吉與那個年長男性之間的舉動充滿了性暗示,但他卻擁有了對此做出選擇以及主動選擇的能力。
也許可以認為,離開母親之后的舒吉在陌生的環境里成了新的自己。舒吉真正需要的、能夠支撐自己面對現實的力量其實來自這個男孩對于“自我”的肯定與接受。而母親的去世使得舒吉從矛盾的家庭關系中掙脫出來,那些痛苦和不堪的回憶隨著母親的去世永遠留在了以前,舒吉開始以自己的立場思考生活和生命。
在小說的結尾,舒吉逐漸找到與真實的自我最好的相處方式,接受了自己的性取向以及性別身份。他知道那些被社會賦予了合理性的同性戀男人與自己的不同,他需要保護好自己。在陰暗的公寓里,舒吉躺在房間的床上,一邊聽著房外的動靜,一邊猜測是哪個男人從自己的房門口經過。而等到沒有男人經過后,舒吉才會去往洗手間清洗身體。他知道自己的身邊存在著危險,但這個男孩已經不會再被傷害,他在陌生的環境中依舊有選擇的自由,他還有時間和機會成為自己。
《舒吉·貝恩》中關于舒吉的同性戀身體與酷兒的自我身份建構的書寫不僅展現了深受傳統異性戀壓迫的性別群體,并且倡導通過身體書寫抵抗父權制的言語權力。隨著小說對男同性戀身體書寫的展開,舒吉在自己人生的河流中穩步向前,在小說一步步的推進中,他的身體最終回歸主體,酷兒身份得以建構。
四、結語
在《舒吉·貝恩》中,作者道格拉斯以冷靜的筆觸描寫了20世紀80年代的格拉斯哥城市中微不足道的底層家庭,母親一直在和酒精進行抗爭,而舒吉一直在與自己的性取向進行對抗。這是一本充斥著矛盾與沖突的小說,男孩不斷遭受著家庭和社會對自己的傷害,又在傷害中迷失自我。作者道格拉斯將轉折點設置在舒吉失去母親后,這個男孩雖然一無所有,但這正是從家庭、從束縛中解放的開始,16歲的男孩開始逐漸接受且認同自己的性別身份,即使從前關于性的傷害無法抹去,但舒吉的未來卻向所有讀者打開。讀者看到:在舒吉的成長中,他逐漸超越自身性別身份的沖突,最終實現了性別身份的構建。
作者巧妙地用阿格尼斯的去世刻畫出舒吉性別意識上的轉折。從舒吉與麗安娜的談話可以得知,母親的去世使得舒吉的身體欲望最終得到釋放,失去母親雖然使得舒吉痛不欲生,但卻幫助他認識過去的自我:從前那個囿于他人偏見而不敢承認自己性取向的自己。雖然這不是靈與肉的觀念沖突所導致的,而是文化意義上主流文化對異端的排擠,卻依然反映了靈與肉之間的某種對立。道格拉斯在刻畫舒吉的成長過程中也展示了舒吉在有關性的問題上的流動性,這可以用來解釋舒吉關于性別身份的沖突、尋找與建立的過程。道格拉斯通過對舒吉的酷兒身體書寫建構了自己的酷兒意識,這是值得繼續關注的。
《舒吉·貝恩》是一本屬于特定時期的小說。道格拉斯不僅在小說中表達出自己對性別身份構建的思考,還將自己的真實經歷及感想融于其中。小說描寫了許多人們在做的糟糕事情,但沒有人看起來真的糟糕。也許這就是這部小說如此強大和悲傷的原因,它翻開了人性丑陋的一面,卻找到了下面的柔軟和美麗——希望與愛。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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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 張? 帆)
作者簡介:萬心怡,西南交通大學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文藝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