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霧繚繞中的鏡像

[摘? 要] 不確定性是后現代主義文學敘事的主要特征，這種反傳統、反權威的寫作方法，以不斷解構、反整體性、反同一性、去中心化為原則，為文學創作提供全新的思路和另類的視角。幻想文學則試圖通過隱喻的方式來表達對現實世界的探索，并通過豐富的想象力拓展人類的生存空間，為人們的日常生活和行為賦予審美的維度。當代作家尼爾·蓋曼的經典短篇集《煙與鏡》通過各種離奇反轉的幻想故事審視人類的生存困境，揭露人們精神世界的不同側面，深刻挖掘人們內心深處隱藏的東西。本文從人物形象的模糊難辨、現實與幻想因素的交織以及故事情節的混亂奇異三個方面對該短篇集進行分析，歸納出后現代主義不確定性寫作原則與幻想文學的結合產生的敘述效果，以及由此而形成的獨特風格。

[關鍵詞] 尼爾·蓋曼? 后現代主義? 不確定性? 幻想文學

[中圖分類號] I106.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3）14-0026-04

作者簡介：李韻白，對外經濟貿易大學英語學院在職人員高級課程研修班學員。

1960年，尼爾·蓋曼出生在英國的漢普郡，是歐美文壇新一代最具代表性的幻想文學作家之一。蓋曼的創作具有混雜性的特點，經常將幻想、科幻、童話等非現實素材同現實故事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種獨特的蓋曼式語言。其中，后現代主義不確定性創作方法為這種特點的形成提供了重要的幫助。歐美文學中的后現代主義思潮大約出現于20世紀60年代。同傳統小說以鮮明的人物為核心，以線性敘事、因果邏輯為基礎展開故事情節，以具體的價值觀為目的的創作方法不同，后現代主義文學習慣使用悖論式的矛盾、真實與虛構交織的結構、多結局并置、敘述和情節的不連貫等手段，故意破壞小說中的人物、對話以及主題和情節的確定性，以便達到消解整體性和中心性的目的。

在同一時期，英美幻想文學也迎來了新的創新，幻想文學的主題開始變得更具批判性和復雜性，更重視挖掘人性的深度和展示生命的厚度。另外，幻想文學作品的受眾也增多了，一部優秀的作品通常會受到成人和兒童的共同歡迎，將后現代主義文學的創作手法與幻想文學結合起來，就能更好地服務于這種需求。在尼爾·蓋曼的幻想文學創作中，這種不確定性式寫作增強了作品的神秘色彩，給讀者帶來了更錯綜復雜、離奇詭譎的閱讀體驗。

目前，國內外對蓋曼小說的研究大部分都集中在其長篇小說代表作上，然而蓋曼的短篇小說也非常出色。《煙與鏡》共收錄了蓋曼29篇短篇小說，是其第一部短篇作品集。在書中，作者用各種匪夷所思的小故事作為鏡像，引導讀者穿越重重迷霧，直面最原始的人性。本文試從后現代主義的不確定性創作方法這一角度入手，分析和解讀這本短篇故事集。

一、人物刻畫的不確定性

尼爾·蓋曼在《煙與鏡》中大量運用幻想和不確定性寫作技法結合的方式來塑造人物。作者故意模糊人物信息，使讀者無法確定他們的身份，引發讀者的好奇心和探索欲望，讀者會自然而然地開始假設人物身份的各種可能性，并從不同角度審視故事本身及其意義。人物形象越不確定，故事的層次和內涵也就越豐富。

第八篇《白堊路》中，故事的主角“我”參加未婚妻的家庭聚會，期間未婚妻為大家講了兩個故事。第一個故事是關于一個姑娘的經歷：她的愛人背叛了她，當他得知她懷孕后，約她晚上見面，卻事先挖好墳墓想要殺死她。姑娘藏在樹上逃生成功，之后卻變得神志不清，經常唱著一首關于狐貍挖洞想要殺人的歌，后來姑娘生下了一個長著狐貍爪子的孩子。第二個故事是“我”的未婚妻講述了一個她的夢境：她夢到“我”的房子里堆滿了年輕女性的尸體和殘肢，還夢到“我”在殺人分尸，并且拿出了一只受害人的手，但卻是只爪子。故事講完后，所有人都開始指責“我”，并對“我”拳打腳踢，最終“我”倒在地上，看到了美麗姑娘背后蓬松的大尾巴。

故事讀完，讀者會產生深深的疑惑，這故事里的各個主角到底是人還是狐貍？未婚妻講的故事到底是真實發生過的，還是只是為了殺死故事中的主角而編造的借口？如果主角是人，未婚妻是狐貍，她講的故事是真的，在第二個故事中，“我”獵殺了很多狐貍，那么狐貍們對“我”進行報復似乎有充足的理由。如果第一個故事是真的，那么男主人公是狐貍，姑娘是人類，男主人公欺騙了人類，而人類也把他騙過來殺死，他看到的爪子和尾巴不過是幻覺。如果男主人公是人類，未婚妻是狐貍，她講的故事全是假的，那么男主人公就是好人，只是被妖物找借口殺掉的受害者。還有一種可能是男主人公是狐貍，未婚妻是人，兩個故事都是假的，男主人公就是被人扣上罪名殺害的妖怪。也可能男主角和未婚妻都是狐貍或者都是人，兩個故事都是真的，那么所有人都是壞人。在假設故事人物身份的同時，讀者會驚訝地發現自己對故事中人物的評價也會跟著改變，讀者會思考，自己對他人的認知和評判是由所處的立場、心目中的偏見所決定嗎？人們該如何保證自己的判斷準確、不受到其他因素干擾呢？現實生活中，又有多少人受到了這種輕率的思維方式的誤解和傷害？

在蓋曼的故事中，與傳統幻想文學不同，人物并非那樣善惡分明，甚至有時直到最后一刻才發生矛盾似的轉折，使讀者在驚悚之中更真實地直面人性的本質。《代價》中，故事中的主人公一家住在鄉下，平時會收留、救助被城里人遺棄的貓咪，給它們提供食物、治療傷口，并幫助它們絕育，其中有一只自己上門的黑貓。忽然有一天，主人公發現黑貓每天早上身上都帶傷，好像夜里在與什么動物搏斗。為了更好地照顧黑貓的傷勢，他把黑貓放到地下室喂養，并且耐心地為它上藥、清理痢疾，毫不嫌棄地處理地下室的臭味。然而，在黑貓被關在地下室的幾天里，家庭中的每個人都遭遇了不順心的事情，黑貓也焦慮地想要出來。主人公只好又把它放了出來，黑貓守在門廊上，第二天身上又帶了新傷，與此同時家人的事情紛紛變得順利了。為了弄清楚黑貓晚上在和什么動物打架，主人公晚上帶著夜視望遠鏡躲起來觀察，結果發現是惡魔想要進入他家，黑貓正勇敢地與惡魔戰斗。惡魔暫時被擊退，黑貓卻逐漸變得虛弱，左前爪無法使用，右眼失明。主人公溫柔地安慰它。到這里為止，主人公一直呈現出溫柔善良的形象，這貌似也是一個善有善報的故事。然而，小說的最后一句卻猛然推翻了他的正面形象：“我不知道黑貓為什么會來，也不知道是誰派他來的。而且出于自私和恐懼，我想知道他還能堅持多久。”[1]在溫情脈脈的外表下，主人公真實的想法顯露無遺：相較于全家人的幸福，犧牲一只貓對他來說并不是多大的代價！人性中的虛偽在此展現無遺。

二、虛構與現實的融合

文學作品常常通過幻想的方式來表達人類的孤獨、無聊和厭倦等生存處境，而蓋曼通過將虛構與現實融合的方式構成了一種奇特的表達效果，從而增強了故事的不確定性，進一步加深了當代幻想文學對現代人虛無感和危機感的呈現。

《冷色調》中，故事一開始，賣鴿子的行商送給主人公一只鴿子，主人公打開電腦，當天的故事戛然而止。然后，故事開始描寫主人公在街上和家里的各種見聞：“我看到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給揣在胸口衣兜里的邏輯便攜筆記本喂奶。”[1]前一句描寫了主人公看到的現實路人，而后一句明顯是虛構的，因為筆記本不需要喂奶。接下來，小說開始大量混合虛構的黑魔法因素與現實因素，讓人不知所云：“地鐵如今幾乎成了傳奇，只載處女和心靈純凈的人，首先停在阿瓦隆，然后停極樂之地，祝福之島。”“游客們擠在周圍。一個跟魔鬼做了交易，為自己的靈魂交換了十口袋空白盤。一個在火焰中認出了自己的親戚，于是揮手。”“睡覺時間。我喂了鴿子。然后脫衣服。嘗試從網上下載一個魅魔。”[1]讀者每一次想要嘗試歸納出任何故事線索，都會被作者無情地打斷，現實和虛構元素互相穿插，解構了所有的邏輯和敘事，讀者甚至無法理解每句話的意思。讀完整篇小說，讀者只會有灰暗、冰冷和淡淡恐懼的感覺，像極了每個面對日新月異的科技產品入侵生活的現代人的感受：陌生、冷漠、快節奏。每個身處其中的人都忍不住沉迷，甚至不惜出賣靈魂，每個人都是惶恐不安的，然而卻又對此無能為力，只能日復一日地忍受這種拉扯感，被科技的洪流裹挾著前進。正如小說開頭賣鴿子的行商說的：“但不必抱怨，一扇門關上，另一扇門就會打開，人要與時俱進，先生，與時俱進。”[1]

三、故事情節的碎片化

故事情節的隨意性和不連貫性是后現代主義寫作的典型特征，在后現代主義小說中，情節是碎片化的，無法聚焦于中心并拼湊成一個整體。《金魚池故事集》的幻想因素比較單一，主要集中于據說會長生不老且被女明星親吻后會在背上永遠留下口紅印的錦鯉形象上，此外還有作者構思的各種作品和夢境上。但小說的情節構成非常混亂，主要由兩條線索組成，一條是主人公寫的書被好萊塢買下版權后，他到洛杉磯跟制片公司商談改編劇本的事情。在此期間，他遇到的工作人員不斷更換，次次都不一樣，每一次都對主人公提出千奇百怪的修改意見，在他們的要求下，主人公把劇本改得面目全非，直到最后也無法談出一個能夠拍成電影的方案。另一條線索是主人公在酒店里遇到一個名叫虔誠的老雇員，他負責照顧酒店里的魚池，魚池里養著幾條東方錦鯉。在幾次交談中，老雇員告訴主人公自己一直癡迷一個名叫瓊·林肯的老牌女明星，并且一直收藏著她的圖片剪貼簿。除了這兩條主線外，還存在著兩個支線故事，一條是主人公從老雇員那里聽到的，以及他自己被勾起興趣后，托制片公司的工作人員調查出的一些零散的關于已去世的女星瓊·林肯的生平，他在夢中甚至和女明星進行了交談。另一條同樣是從別人口中聽來的關于一個名叫約翰·貝魯西的明星的故事，他死在了主人公住的酒店，然而，關于他去世時與誰在一起的問題，每個講述他死亡的人（出租車司機、制片公司工作人員和老雇員）都給出了不同的說法。這四條線索交織在一起，不斷穿插、互相打斷。此外，還有作者腦海中幻想出的各種作品、夢境以及錦鯉等元素的出現，使讀者無法捕捉故事的連貫性，從而無法把握文章的主題。整篇小說仿佛除了老雇員對已逝女明星的癡迷外，其他一切都充滿了變動和不確定性。正如小說開頭時所說：“洛杉磯是個三十分鐘的城市，不管你想去那里，頂多三十分鐘。”[1]連魚池中的錦鯉也只有短暫的三十秒的記憶，這像極了在大都市里生活的人的處境，每個人都行色匆匆、忙忙碌碌，但這些忙碌并沒有真正的意義，缺乏持久的價值。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亦是如此，當人們去世時，大多數人很快被遺忘，即使他們曾經有一些名氣。這個時代充滿了空虛、冷漠的特點，然而，人們仍然在內心深處懷念著過去穩定和持久的價值觀，只是如今，這些只存在幻想中，就像那些據說能夠長生的錦鯉一樣，已經隨著老雇員那一代人的離去而消逝了。

即使看起來完整的情節，作者也會力求將其解構，務必打破和摧毀它的封閉式自給自足，以表達后現代主義徹底多元化的美學追求。隱藏在短篇集前言中的第一個故事《結婚禮物》就寫了一對新婚夫婦從結婚之日起，就不斷地收到奇怪的信的故事。在現實中，他們生活幸福、工作順利、夫妻恩愛，還有兩個孩子。而在信里，這對夫婦的形象則截然相反：男主人一事無成、失業潦倒；女主人貝琳達臉上有丑陋的疤痕，夫妻兩人相互厭惡；而這兩個孩子，一個根本沒能出生，一個變成了問題少女。忽然之間，不幸降臨，男主人去世了。葬禮過后，出現了震撼的一幕，女主人燒掉了信件：“貝琳達回到自己的椅子上，閉上眼睛，等著自己臉上出現疤痕。”[1]最后一句話推翻了現實世界與信中世界的界限，令人毛骨悚然，驚恐之余，讀者又忍不住想，這簡直像極了現代人在婚姻中的迷茫處境。也許，美滿的婚姻生活只不過是貝琳達的幻想，正如很多人只有靠自我麻痹才能在婚姻中支撐下去一樣。

四、幻想文學和后現代主義文學審美的交匯

幻想文學往往期望通過各種奇妙的想象來逃離現實世界的束縛，從而以一種全新的角度審視現實，以便更接近現實的真相。在這一點上，幻想文學和后現代主義文學的審美發生了交匯，當兩者結合時，后者進一步加強了幻想文學的表達。后現代主義的不確定性使得幻想文學在掙脫現實的局限時更加自由，如果說以往幻想文學的想象還需要遵循線性敘事和因果邏輯的框架，那么后現代主義的不確定性則徹底打破了這個局限，使想象力可以抵達任何它想要去的地方，從更新穎的角度審視現實世界，發出更直擊心靈的拷問。

當尼爾·蓋曼試圖引導讀者在幻想的鏡子中照見人性的真相時，后現代主義的煙霧幫助他進一步模糊了幻想與現實的邊界，一切既有可能是這樣，又有可能是那樣，甚至讀者連哪個是幻想哪個是現實都不能確定。所有的期待都落空，所有的可能性都需要自己去探索。然而，讀者在每一次的探索途中，都會在意想不到的瞬間突然迎面撞上一個根植于人類內心深處、自己都始料未及甚至難以面對的真相，讓人毛骨悚然的同時又獲得了極大的閱讀趣味。

五、結語

本文以尼爾·蓋曼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煙與鏡》為例，從人物形象、故事元素、故事情節三個方面，分析了作者后現代主義不確定性寫作技法在小說中的運用。這種不確定性進一步拓展了幻想小說的想象空間，增強了讀者的參與度，引發了讀者對當今社會人類的精神狀態、生存困境、人性等復雜問題的深度思索。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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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陸曉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