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鑫 胡戈
[摘? 要] 《火山下》是英國作家馬爾科姆·勞瑞的半自傳體小說,該書講述了駐墨西哥卡納瓦卡的英國領事杰弗瑞·費爾明有嚴重酗酒問題,在亡靈節短短一天時間內經歷愛情的失意,最終走向自我毀滅的故事。作者借醉酒的領事之口,探討了愛和自我毀滅的嚴肅話題。本文借助拉康精神分析中的相關理論,對書中領事這一形象的欲望傾注和明顯的自毀傾向進行分析,借此指出這種愛欲傾注對象的不可能性及其自毀傾向的癥結所在。
[關鍵詞] 《火山下》? 拉康? 欲望? 自毀傾向
[中圖分類號] I106?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3)13-0024-04
《火山下》講述了一位患有嚴重酗酒問題的駐墨西哥英國領事,在1939年的亡靈節這一天不斷自我墮落直至死亡的悲劇故事。本書以倒敘開頭,通過拉魯埃爾和維吉爾醫生二人的回憶引入一年前領事與他們共度亡靈節時的奇幻經歷。在1939年亡靈節這一天,領事的前妻伊芙回到小鎮,企圖與領事復合卻又無果而終;同父異母的弟弟休和似敵似友的拉魯埃爾也在同一天進入他的生活,他們兩人與伊芙似有似無的曖昧關系也讓這一天變得更加沉悶不幸。愛情和生活的失意讓領事墜入不斷墮落的酗酒深淵,并在一場雷暴雨前以一種悲慘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完成了最終的自我毀滅。本文借助拉康精神分析的相關觀點,對領事失敗的愛情和如此自暴自棄式的毀滅行為作出說明,并借此指出這種悲劇并非勞瑞小說中獨特的個例現象。
一、拉康之愛欲及死亡驅力
雅克·拉康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的基礎之上對其進行了拉康式的改造,在語言的向度上對精神分析的內容進行了補充說明。在荊棘叢生的自我認識的道路上,拉康最大的貢獻莫過于“人作為說話者其主體意識乃因語言效應而起,也必然受制于話語的場所這個‘大他者”[1]這一觀點的提出,語言的介入使得欲望的辯證法在新的領域有了進一步的發展。在《超越快感原則》當中,弗洛伊德提出了死亡驅力(death drive),或其稱為“Todestrieb”的原始驅動力,正是這種驅力驅使著主體回歸到一種無機狀態[2]。在弗洛伊德的基礎之上,拉康對死亡驅力進行了更進一步的闡釋,在拉康看來,死亡驅力與其他的驅力(drive)并非對立的存在。此外,在拉康的精神分析觀點里,愛情指向的從來就不是情人彼此眼中的那一個主體,而是失落了的、潛伏著的原初欲望。在此,拉康將愛欲引入語言的向度,愛情就像一個隱喻,其中發生的是意符的替代,欠缺的主體成為愛欲傾注的對象。
在《火山下》一書中,領事的言行舉止無不透露著他潛在的自毀傾向,這種自我毀滅的意識與他對伊芙搖擺不定的愛交織在一起,成為他酗酒的主要原因。在小說的最后,領事在中槍彌留之際接受了伊芙的愛,擁抱了內心壓抑已久的情緒,同時也迎接了自己的二度死亡。
二、欲望傾注的失敗
欲望之所以成為欲望,是因為它彰顯著主體的欠缺和失落客體的缺席。主體愛欲的傾注過程在本質上是欲望客體在象征中欠缺的替代性滿足,這種替代關系凸顯的是欲望客體的不可能;正是因為這種欲望不能被滿足,所以才有機會成為欲望客體。此類的欲望客體也被拉康稱作“object a”,一個失落的、不可能被滿足的欲望客體,因為它指向的是一種依附在原初滿足經驗之上的原始需求,主體所有圍繞欲望客體展開的追求都是無限接近于此類滿足經驗的重新找回,而這種經驗的重新找回尤其突出在愛情向度,正如拉康所言:“愛是給予人自己沒有的東西?!盵4]在《火山下》一書中,伊芙作為主要的女性,所承擔的正是象征中的欲望客體這一角色,她作為領事欲望傾注的對象,充滿帶有不確定性的誘惑和可望而不可即之感。事實上,領事對伊芙的愛多次以一種無果而終的狀態結束。在小說開頭,拉魯埃爾在閱讀領事遺留下來的《伊麗莎白時代的喜劇》一書時,發現了領事寫給伊芙但從來沒有寄出去過的自白信。在其中領事寫道:“有時我會被最強烈的情感所占據,一種近乎絕望的、令人迷惑的嫉妒,因為飲酒而加深,依靠自己的想象轉化成一種毀滅自我的欲望。”[5]在這里,領事談及了自己對于伊芙痛苦的愛,一種“最為強烈的情感”,但這種熱情的表達很快被一種頹廢所替代,酒精使得這種欲望轉化成為一種急切的“自我毀滅的欲望”,愛欲的表達就此中斷。
很明顯,這種愛給領事帶來的更多是痛苦的感覺,一種無法擺脫的再挹注體驗,他無助地認為“人的愿望是不可征服的,甚至是上帝也不能”[5]。欲望的不可征服性驅使著他一步步走向墮落的深淵,可望而不可求的伊芙正如那不可征服的欲望客體一般,所有的嘗試都只是無限接近于她的徒勞嘗試。事實上,領事也有過多次要與伊芙重歸于好的決心,在科爾蒂斯宮附近廣場的小酒吧里,他意識到自己尚存的欲望就像回聲一樣難以消除,因此,他下決心要找到她,好去“顛覆他們的宿命?!盵5]但這種沖動很快被另一種更為強烈的消極情緒所替代,“但是一只巨大的手好像把他的頭重重地按了下去……一個模糊不清的死亡區;無法醫治的痛苦閃電般地聚集在一起。”[5]在火山腳下的奧菲麗亞沙龍的酒吧里,領事在內心呼喊著,嘗試再次回應伊芙的愛,“請讓我給她快樂,把我從這可怕的自我的暴政中解脫出來……讓我在此回到某個快樂的地方,只要在一起,只要離開這個可怕的世界”[5]。但這種內心的獨白同時也伴隨著自我的懷疑和不確定,與愛欲交織在一起的,是領事日益加深的悲觀情緒:“我已經沉淪,讓我沉得更深……毀滅這個世界。”[5]這些懷疑最終驅使著領事在伊芙和休兩人面前公然發表了他懷疑伊芙偷情的言論,對于欲望的不確定性占據了領事的內心,至此,欲望的傾注再次中斷。
從精神分析的角度出發,領事多次求愛無果正是欲望客體不可觸碰的體現。既然一切的愛欲傾注都是對于一種失落的原初滿足體驗的再尋回,一種注定無果的沖動,那也正是在這種沖動的驅使下,領事進行了一次又一次的嘗試。從夾在書中寫給伊芙的情書到游離在爛醉和清醒之間的情話,都是他不斷掙扎的體現;但最終情書被遺忘在書中,內心無比真誠的情話也從未說出口,這都是伊芙不可及性的體現。同時,領事與伊芙的愛情并非兩個對等主體之間的平等關系,而是與第三者——欲望客體的共同關系,這種欲望客體處在“欠缺的位置,處于一種同時是‘在場與不在場的情景。人在這個欠缺的位置上投入其幻想,并試圖透過幻想從被愛者身上找到替代性的滿足”[1]。既然愛欲傾注對象只是一種替代性的滿足,那也就說明主體所愛的再也不是眼中的那個被愛者,愛情關系中的雙方只是一種彼此并未意識到的欠缺的抽象替代。這一點在書中也有著體現,“也許她的身體什么都不是,只是一種抽象的東西”[5],在經歷了痛苦的爛醉如泥和孤獨的跋涉之后,領事得出了這條關于伊芙之愛的結論,而這種痛苦的啟示也是精神分析對于欲望傾注的承受客體闡釋的最佳體現:領事對于伊芙的愛指向的并非伊芙本人,而是指向他的欲望本身。他們的關系就像拉康在一次講座中所創造的愛情神話那般,“人朝著水果、玫瑰或者突然迸出火焰的木柴伸出了手……就像是從水果、花朵和木柴中也伸出一只手來和您的手相接觸……在此刻產生的就是愛情”[6]。但在拉康看來,這雙手伸向的并不是愛人,而是伸向了失落的欲望客體。領事和伊芙相互的愛,所指向的也并不是情人眼中的彼此,而是共同指向了那一個在象征閹割之初就已經失落了的,無法接近的欲望客體。
三、自毀傾向與領事的二次死亡
拉康在他的講座中將死亡驅力與生驅力看作是同源的兩股力量,在無意識層面上帶來作為死亡的能指[8]。他將其描述為處于象征領域的主體的“一種對于失落了的和諧體驗的懷念”,這種驅力“追求的是自己的滅亡……試圖超越快樂原則,到達絕爽的領域”[3]。在《火山下》一書中,領事杰弗瑞嗜酒如命,對他來說,爛醉如泥才是最清醒的時候。他的酗酒癥狀成為他不斷墮落的外在表現,他同時拒絕與他人進行有效的交流,不顧他人對他的關心,對于伊芙的愛時常置之不理又充滿懷疑,就好像他只是“無動于衷地看著自己墮落,就像一艘在夜里秘密離港的船”[5]。事實上,文中也多次有過對于領事自我毀滅結局的暗示,在廣場的“森林”酒吧,領事在恍惚之中百無聊賴的時候,循著酒吧里酒瓶的擺放順序依次讀出了各種酒瓶的品牌的同時,他似乎也聽到了死亡逼近的聲音,“這就是死亡的樣子,就是這樣,沒什么了”[5],長時間的酗酒惡習和領事糟糕的精神狀態無疑有著莫大的聯系;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正是領事親手毀掉了他自己的生活和自己與伊芙未來的可能性,酒精對他思想的麻痹使他很難感受到他人的關心,他和他人的對話往往也是碎片化、跳脫的,其中充斥著大量的無關意象和囈語。當然他也有過難得的清醒時刻,在發表了對于伊芙與休偷情的懷疑言論后,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生活就是生活在痛苦之中,沒有答案,“被朋友放棄,正如他們被他放棄一樣……我做了什么?空白發出了回聲……為什么我以自愿的方式毀掉了自己?”[5]以上提到的種種跡象都表明領事具有明顯的自毀傾向,最終,他的自我墮落以他的二次死亡收尾,他不僅迎來了自己命運的終結,也抹除了自己在象征領域中的位置。
這里所提出的二次死亡,意味著主體在意符層次的抹除,即“必須要拿掉他的第二個生命才能對自然更有用,因為它要的是毀滅”[9]。正是這種驅力的驅使,讓領事不斷追求著名為死亡的真實。此外,在領事被蠻橫的警長槍斃之前,他就已經經歷了象征上的死亡。這種象征性的死亡“屬于歷史領域,因為它只能在由意符鏈所定義的層次上才得以展現出來”[7]。從領事脫離了伊芙和休開始賭氣獨行,他就已經開始經歷了自己的象征死亡,一如被俄狄浦斯王下令囚禁在墓室的安提戈涅一般,將自己固執地置于原有的象征性共同體秩序之外,將自己的象征性死亡先行于自身的生物性死亡,以一種破壞和亂序的特質開始自己最后的毀滅。
在中槍之后的生命彌留之際,領事想到了伊芙,幻想和休以及伊芙一同攀爬波波卡特佩特爾火山的場景。在幻想里,領事祈求伊芙的原諒,“沒有愛就無法生存”[5],這是他對于自己墮落的懺悔,也是他跨越生與死邊界的最后遺言。領事在最后的彌留之際接受了伊芙的愛,擁抱了長久以來那個不可觸碰的欲望客體,領事實現了自己的二度死亡。
四、結語
《火山下》是馬爾科姆·勞瑞的半自傳體小說,勞瑞和故事中的領事有不少相似之處,他們都有酗酒成癮的惡習,也都有過一段居住在墨西哥的時光和失敗的婚姻,因此書中不少情節都可看作是其個人經歷的一種再現和反思。該書成書之時,正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之際,或許殘酷的戰爭給勞瑞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書中不乏戰爭元素。從隨處可見的士兵到軍隊演習,各種軍事意象的出現營造出一種緊張焦慮的感覺,或許這種焦慮感正是勞瑞對于戰爭的殘酷、對人生的脆弱和易變的一種再現和思考。而精神分析則能夠很好地對這些文本中的潛意識進行捕捉、放大,就像拉康在研討會上所說的那樣,諸如戲劇等文藝作品所涉及的精神分析向度的運用,對于精神分析理論來說也是必不可少的一個環節[10]。從精神分析的視角出發,通過對于欲望客體和死亡驅力的分析,本文揭示了為何領事對于伊芙的愛是一種不可能的愛,及其自毀傾向的癥結所在;同時,領事此類的人物形象并非作者勞瑞筆下的偶然個例,勞瑞在此所反映的是人類共同的焦慮,也是他對于自我迷失的反思。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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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Lacan J.Desire and its Interpretation:The Seminar of Jacques Lacan,Book VI[M].Cambridge:Polity,2019.
(特約編輯 張? 帆)
作者簡介:張鑫,廣西大學外國語學院碩士研究生在讀。
通訊作者:胡戈,廣西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
基金項目:廣西高等教育本科教學改革工程項目:“新國標”背景下高校英語專業英美文學課程體系建設及教學改革探索與實踐(2020JGB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