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簡·奧斯丁的小說《諾桑覺寺》表面上講述的是一名女性的成長故事,實際上刻畫的卻是一名女性作家逐步失去作者權威的過程。女主人公凱瑟琳身上的作家意識,體現了女性對于自我主體性的追求。哥特小說非主流文化的地位與女性作家在文學公共領域的處境不謀而合。奧斯丁賦予女性哥特權威,指出哥特小說對于女性寫作有著現實的指導意義,為哥特小說和女性作家辯護。本文將從桑德拉·吉爾伯爾和蘇珊·古芭的評論出發,具體分析凱瑟琳面臨以索普和亨利為代表的兩種不同的男性虛構故事陷阱,探索她放棄講故事的權力,最終失去個體意識的“成長”過程。
[關鍵詞] 簡·奧斯丁? 《諾桑覺寺》? 女性作家意識? 哥特小說
[中圖分類號] I06?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3)12-0028-04
一、引言
簡·奧斯丁是維多利亞時期最著名的女性小說家之一,她筆下的女主人公通常在與男主人公經歷一系列事件后獲得成長并找到自己的幸福。《諾桑覺寺》以一位少女為主人公,展現了她走向婚姻的過程,是奧斯丁第一部成熟的小說。目前國內關于這部作品的研究主要聚焦在愛情、婚姻和女性成長等方面。學者普遍認為小說中的凱瑟琳從沉迷哥特幻想的非典型女主,最終成為一位淑女形象的女主角,小說描述了她成長的過程。然而,桑德拉·吉爾伯爾和蘇珊·古芭在分析十九世紀女性作家和文學想象時認為《諾桑覺寺》講述了一個女性在創造屬于自己的故事時,掉入一系列怪物小說所設置的陷阱,最終被剝奪了個人意識的故事[1]。這種觀點顛覆性地將凱瑟琳塑造為一位小說家,她對于自己故事的想象正如作家創作的小說,實際上表現出女性對于主體性身份的構建。
奧斯丁在這部作品中加入了哥特元素,一直以來被認為是對十九世紀流行的哥特小說的戲仿和批判[2]。哥特小說中的暴力、恐怖和驚悚元素違背維多利亞時代的主流意識形態,是一種危險的閱讀內容。但是,《諾桑覺寺》中凱瑟琳通過閱讀哥特小說,結合想象力創造出屬于自己的哥特故事,反映出女主人公的作家主體意識。凱瑟琳創作的人物的命運與她本人的命運相一致。哥特小說不僅成為女主人公追求主體性的方式,同時培養了她對于環境中危險的感知能力。因此,奧斯丁并不是否定哥特小說,而是指責錯誤的閱讀方式。筆者將從桑德拉·吉爾伯爾和蘇珊·古芭的觀點出發,具體分析奧斯丁如何利用凱瑟琳的“成長”過程揭露十九世紀女性小說家的困境,分析奧斯丁通過對哥特小說的修正,來為小說和女性文學創作正名。
二、男性的虛構故事陷阱
十八世紀的人們開始強調社會空間的劃分,將社會空間分為私人領域和公共領域。男性成為公共領域的領導者,而女性卻被要求留在私人領域。隨著女性文化水平的提高,書籍借閱模式的變革和移動圖書館的興起更加促進了文學公共領域向私人領域的延伸,女性逐步走進文學公共領域。十九世紀英國小說發展迅速,大量女性小說家應運而生,其中包括簡·奧斯丁、勃朗特三姐妹、喬治·艾略特、伊麗莎白·蓋斯凱爾等,形成了獨有的女性文學文化,挑戰了男性在文學公共領域的主導權。騷塞在給夏洛蒂·勃朗特的回信中聲稱文學不應該成為女性一生的事業,試圖勸她放棄寫作,男性成了女性作家在文學道路上的最大阻礙。奧斯丁將女性作家在寫作道路上的困境具象化,在建構故事的過程中,凱瑟琳時常受困于現實行為的矛盾,男性利用虛構的故事設置陷阱,企圖迫使女性重回沉默、順從的狀態。
索普在小說中是一個虛偽、狡詐、言行不一的人,他利用凱瑟琳單純的特點,試圖操控她的人生。桑德拉·吉爾伯爾和蘇珊·古芭批評索普制造虛構情境,將凱瑟琳強制拉入其中并使其扮演戀愛的對象和富有的女繼承人,使她的生活陷入悲慘之中[1]。首先,索普將自己塑造成一個具有高雅審美意趣的人。當凱瑟琳詢問他是否閱讀過《尤多爾弗》時,他聲稱自己從不看小說,但又說如果要看也是看拉德克利夫夫人的作品,殊不知這位夫人正是《尤多爾弗》的作者。由此可以看出索普并沒有閱讀過小說,他對于小說的貶低受周圍環境的影響。看似驕傲的他并沒有自己的個人思考和主見,只是隨波逐流、一知半解地展現出自己的愚蠢。而這種自相矛盾的話語使得他設置的第一個陷阱不攻而破,同時也為接下來凱瑟琳將面臨的第二個虛構故事陷阱設置了伏筆。索普虛構的第二個故事是將凱瑟琳作為自己戀愛的對象,在他的故事中凱瑟琳是深情的女主角,為了愛情違背與其他人的約定。比如凱瑟琳等蒂爾尼兄妹一起去野外散步的時候,索普謊稱兄妹倆已經坐著馬車離開了,使凱瑟琳最終違背了約定。他使凱瑟琳與外界隔絕,凱瑟琳相信了他的謊言,無意中踩進了虛構的故事陷阱當中。索普設置的最大的陷阱是將凱瑟琳裝扮成一位富有的女繼承人。他在蒂爾尼將軍面前將莫蘭家形容得極其有錢,而他的女主角將從艾倫先生那兒繼承一大筆錢,成為富勒頓呼聲最高的繼承人。小說后半部分的諾桑覺寺之旅可以說是圍繞索普的故事展開的,蒂爾尼將軍接著索普的故事,續寫“富家千金”凱瑟琳和他兒子的愛情佳話。然而,凱瑟琳并不知道自己已經掉入他人設置的陷阱中,被動地接受著由他人的想象所控制的命運[3]。將軍的友好和熱情完全是因為索普虛構的謊言,真相大白后,凱瑟琳被將軍趕出了諾桑覺寺。將軍輕信了索普的謊言,卻將怒火撒在了凱瑟琳身上,凱瑟琳從頭至尾都是一名受害者。
亨利在小說中屬于正直的男性形象,學者認為他對于凱瑟琳而言起著引領者的作用。然而,他實際上代表著更加隱秘的男性的陷阱,即使亨利不像索普和將軍那么虛偽,他同樣也設置了虛假的情境將凱瑟琳困于其中。他在和凱瑟琳的交談中,將她當作一位故事中的女主人公,給凱瑟琳強制套上了維多利亞時期淑女的典型形象枷鎖。在他們相遇的初期,亨利認定凱瑟琳有寫日記的習慣,想象自己將出現在她的日記中。他不僅認為寫日記是女性特有的鍛煉文筆的方式,還意圖指導凱瑟琳如何正確寫日記。同時,他還指出女性寫信的三個缺點——“普通空洞無物,完全忽視標點,經常不懂文法”[4]。在他看來,女性的寫作載體只有日記,日記復述生活中發生的點滴事件,不需要任何想象力與創造力。如果說以索普為代表的男性作家采取欺騙的卑劣手段阻礙女性作家,那么亨利的言行則象征著另一種“溫柔”的陷阱。他否定女性的寫作能力,以社會的刻板印象束縛女性作家。他們掌握主動權,希望女性成為他們建構的故事中的女主人公,反對女性創造屬于自己的故事。這兩種陷阱一個在明處,一個在暗處,卻是十九世紀女性作家們面臨的共同困境,女性作家亟須尋找屬于自己的寫作方式。
三、哥特小說的現實意義
哥特小說起源于十八世紀后期的英國,以驚悚、恐怖、神秘、超自然等元素著稱。哥特小說的故事通常發生在歷史悠久的古堡當中,古堡內神秘的房間、幽僻的過道散發著可怕的氣息。哥特小說在當時并不符合主流文化,這種挑戰主流價值觀的文學樣式經常受到學界的質疑和批判。因此《諾桑覺寺》中女主角因沉迷哥特小說而引發鬧劇這一情節時常被認為是奧斯丁對于哥特小說的戲仿和批判。但隨著關于奧斯丁本人的小說態度研究的深入,學者認為奧斯丁并不是否定哥特小說,相反地,她通過借鑒、模仿哥特小說從而維護包括哥特小說在內的小說的藝術地位,她批評的只是錯誤的小說閱讀方式以及社會對于小說的詆毀[5]。 在奧斯丁對哥特小說的辯護中我們能夠看到哥特小說與女性寫作巧妙的關聯。
凱瑟琳喜歡閱讀哥特小說,陶醉于小說世界,甚至無法將小說世界和現實生活分離。這種過分沉溺于虛構世界,甚至出現極端幻想的閱讀體驗的確是危險的,對于缺乏社會經驗和人生閱歷的女生來說更是如此。古堡作為哥特故事中標志性的場景,是凱瑟琳夢寐以求的地方。凱瑟琳將哥特小說中恐怖、暴力、死亡等元素帶入現實生活,聯系諾桑覺寺這個天然的哥特環境,建構出一個古堡中的囚禁或殺妻的故事。雖然這個故事的內容是背棄道德的,凱瑟琳也因此感到羞愧,但她的判斷卻并不完全是錯的。將軍的確不似表面上這么友善,他對凱瑟琳的善意并不是出自真心,而是看中了索普口中她的財富與地位。最后真相大白,凱瑟琳覺得“自己先前猜測他囚禁和殺人并沒有侮辱他的人格,也沒夸大他的暴行”[4]。 這位將軍的確是一個偽善的人,他總是在操控其他人以滿足自己的欲望。哥特小說幫助她感知到了環境中潛在的危險因素。她在潛意識中感受到了將軍過分的友好背后的不良居心,也感知到了諾桑覺寺中的壓迫感來自將軍本人的暴行[6]。
因此,奧斯丁的創作意圖絕不是否定哥特小說,她只是在糾正人們不良的閱讀習慣,尤其是女性將小說過度浪漫化、沉迷于當時流行的哥特式求偶風格、混淆現實婚戀與虛構故事的行為。以凱瑟琳為代表的女性缺少生活經驗,進而產生了錯誤的閱讀心理。一方面,哥特小說反映出英國文化當中非理性、非傳統的一面,它挑戰了十八世紀的啟蒙理性思想,為浪漫主義做了鋪墊。其恐怖、暴力、黑暗的特質有利于文學作品深挖人性,幫助讀者看到小說人物不為人知的一面。另一方面,哥特小說非主流文化的地位與女性作家在社會上的處境不謀而合,哥特小說本身對于女性作家有著現實意義。桑德拉·吉爾伯爾和蘇珊·古芭認為奧斯丁對于哥特式虛構作品的修正在于她發現了女性哥特文學的意義,企圖通過賦予它權威來發展女性文學[1]。凱瑟琳以哥特小說為指南,在充滿矛盾的現實世界中看清真相,發現了被男性隱藏的危險。哥特小說成為女性作家的有力武器,它以極端的方式幫助女性訴說自己生活中的恐懼和悲慘遭遇。同時哥特小說也幫助女性讀者培養想象力、豐富女性的生活經驗,幫助她們了解人性中最陰暗的角落,成為女性作家寶貴的寫作素材和精神資源。奧斯丁為哥特小說辯護,也是為所有能夠承載女性豐富想象力的小說題材辯護,女性作家應當在文學公共領域中得到更加公正的待遇。
四、凱瑟琳作家意識的喪失
閱讀一直以來是奧斯丁小說中女主人公的愛好,但《諾桑覺寺》的不同之處在于其女主人公不只是讀者,她開始幻想,擁有作家般的想象力。奧斯丁將女性從讀者的被動地位中脫離出來,使之成為故事的建構者。凱瑟琳的“成長之路”主要表現為她對自我故事的追求,她身上的作家意識是女性尋求主體性身份和自我定義的具體表現。雖然凱瑟琳在建構自己的故事的過程中經常受到男性作家的阻礙,陷入一個又一個的虛假陷阱中,但是她最終還是找到了自己的發聲方式。哥特故事是凱瑟琳自己構建的第一個故事,是真正屬于她自己的故事。她想要挖掘將軍夫人命運的真相,想要幫助她講出沒能說出口的故事。從這里可以看出凱瑟琳已經成為女性作家群體中的一員。女性作家關愛女性同胞的命運,用筆墨書寫女性自己的故事,為女性群體發聲,正如伊麗莎白·蓋斯凱爾在好友夏洛蒂·勃朗特死后書寫傳記幫其正名那樣。
在凱瑟琳創造的故事情節中,將軍夫人被將軍秘密殺害或監禁在古堡當中。這個恐怖的幻想一方面歸因于諾桑覺寺天然的哥特氛圍,但更重要的是來自凱瑟琳本人對于男性的畏懼,反映出作者內心深處隱秘的恐懼。作家與她筆下的人物有著微妙的關系,甚至可以說凱瑟琳故事中的女主人公同時也是她自己。她與將軍夫人同樣在諾桑覺寺中感受到了壓迫感,她將自己的感受投射到她筆下的女主人公身上。而這種凱瑟琳自己也無法言明的壓迫感和拘束感實際上來自女性長期以來受到的壓迫和制約。奧斯丁時代的女作家受到前輩作家尤其是男性作家創造的文學傳統的制約,無法講述真正的女性故事。因此,女性哥特小說雖然夸張、極端,但卻是真實生活的文學化反映,揭露了女性以及女性作家的生存困境[7]。
凱瑟琳的故事在亨利面前鬧出了笑話,使她否定了自己的想象,產生了自我厭惡的情緒。小說的開篇凱瑟琳就作為帶有否定性的女主角登場,奧斯丁直接表明凱斯林并沒有其他女主角的美貌和光環,而后她對于自我故事的追求讓讀者看到了她作為女主人公與眾不同的魅力。在真相揭露之前,我們看到的是一個生動、活潑的凱瑟琳,雖然有著古靈精怪的想法,但也讓人感受到了她的生命力。之后因為被將軍趕出了諾桑覺寺等一系列遭遇,凱瑟琳變得沉默寡言、失去了自信心,最后她甚至認為懷疑自己比懷疑亨利要容易得多[8]。諾桑覺寺仿佛是困住她的一場夢,同時,她的作家夢也破碎了。女性的作者權力可以表現出作家的自我主體意識。表面上這是一個關于女性成長的故事,凱瑟琳離開了虛構世界回到現實生活,變得沉默寡言、失去生機,成長為維多利亞時期人們期望的淑女[9]。 凱瑟琳對自我故事的放棄,是對自己感受力的否定,進而抹殺了自己的想象力。正如凱瑟琳筆下的將軍夫人折射出作者本人的心理狀態,凱瑟琳的遭遇反映出奧斯丁作為女性小說家在男性權威主導的社會中進行寫作的艱難。女性作家的想象力被認為是社會不安定的成分,它打破了男性心中溫順、溫柔的“家中天使”的想象。于是,她們被塑造成“閣樓上的瘋女人”。在這個社會里,女性不是“天使”就是“瘋子”。小說的結尾顯得十分潦草,亨利最后是因為感激而與凱瑟琳在一起,這個看似圓滿的結局卻并沒有讓人感受到幸福。也許在奧斯丁眼中這本就不是一個美好的故事,因為奧斯丁在《諾桑覺寺》中展現的是一個維多利亞時期的淑女成長的故事,更是一個天真爛漫的女性失去自我的過程。
五、結語
奧斯丁的作品被認為是“吸墨紙”式寫作,她用一張為社會所接受的覆蓋物遮擋住紙上真正想要表達的東西,以順應主流的姿態發出抗議的聲音。表面上奧斯丁在《諾桑覺寺》中展現了女主角凱瑟琳成長為一名符合大眾期待的淑女的過程,實際上卻呈現出女性從獲得作者主體權威到放棄敘事能力這樣一個失去權利的過程。女性身上的想象力、創造力是危險的,是不符合社會、家庭期待的東西。小說主人公不得不屈從于社會現實,折射出女性作家的身份焦慮問題。女性作家一不小心就會掉入來自男性的虛構故事陷阱,受到維多利亞傳統文化的束縛,不得不放棄自身的主體作家意識。奧斯丁利用哥特小說這一反主流的小說題材,指出其對于女性寫作有著現實的指導意義。奧斯丁賦予女性哥特式權威,為哥特小說和女性作家群體辯護。作為十九世紀重要的女性小說家,她批判社會對于女性想象力的壓制,鼓勵女性打破“閣樓上的瘋女人”的刻板印象。女性的想象力并不等于瘋癲。恐怖、血腥、暴力、哥特的背后是女性以極端的方式對抗這個不平等世界的嘗試,她們撕開一切精致的外衣,大膽且團結地講述真正屬于女性的故事,構建真正的女性文學文化。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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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Glock W S.Catherine Morlands Gothic Delusions:A Defense of Northanger Abbey[J].Rocky Mountain Review ,1978(1).
(特約編輯 孫麗娜)
作者簡介:任玨,杭州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英語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