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潛動機是藝術家從事創作活動時,在意識活動深層起著內在驅動作用的心理反應。作為左拉文學創作成熟標志的《戴蕾斯·拉甘》,其文本生成并非如作家本人所言完全是依靠“研究人的氣質”。童年創傷記憶、早年貧困生活、金錢觀以及隱伏于創作過程中的無意識性欲等創作潛動機,遵循著直覺、表象,借助外在機緣、情緒情感的推動解構、重構其內心動機,促使作家完成這部小說,進而為左拉自然主義創作創造條件,從中亦可看出左拉自然主義文學風格的多面性。
[關鍵詞] 潛動機? 內在機制? 左拉? 《戴蕾斯·拉甘》
[中圖分類號] I06?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3)09-0037-04
人開展指向一個或多個特定對象的活動總是出于某種需要,反映這種需要的內心力量就成為人的行為動機。動機不同于目的,后者是被明確預設的結果,是動機所指向之物,而動機的觸發與多重心理因素相關,與目的往往構成“多對一”的關系。對藝術家而言,創作動機便是從事創作活動時所經歷的意向性心理反應,它產生于一個由主客體兩方面共同構成的具體的藝術刺激情境[1]。
作為一名卓有成就的藝術家,19世紀法國文學家埃米爾·左拉在創作過程中同樣經歷著這一心路歷程。以標志其創作心理走向成熟的《戴蕾斯·拉甘》為例,左拉在《再版序言》中這樣陳述他的創作動機:“在《戴蕾斯·拉甘》這部作品里,我所要研究的是人的氣質,而不是人的性格。全書皆在于此?!盵2]這里提到的“研究”作為“文學創作”這一目的的動機,是一種顯動機,亦即“從事創作的直接心理驅力”[3]。此外,養家糊口、躋身文壇名流、反抗第二帝國及其所庇護的資產階級,以及挑戰法律制度等,均可能成為左拉的創作顯動機。潛動機同樣不可忽視。錢谷融認為,“文學創作中,同樣也存在著無意識的潛在動機。比如有的作家塑造高大英勇的主人公,盡在褒揚他、贊美他,但在作者覺察不到的深層心理中,真正的動機也許倒是要為自己曾經有過的屈辱和卑污作辯解。……有位作家說,每個作品都是作者自我的一次暴露,確實如此?!盵1]《戴蕾斯·拉甘》敘述了女主人公戴蕾斯與情夫羅朗不滿足于不穩定的偷情關系,在共謀殺死原配后遭受精神危機,因不堪其擾而雙雙服毒自盡的故事。左拉強調,病理解剖是他唯一的創作動機,但這顯然阻礙了其作品本身主旨的解蔽,違背了潛動機產生的規律。就現實而言,除了研究遺傳學的愿望,在《費加羅報》上刊登的連載小說《戈爾德的維納斯》為左拉創作這部小說提供了關鍵的原型啟發,成為潛動機生成的外在機緣。同時,潛動機所誘發的表象的最終生成離不開潛意識的驅動力,所以,左拉這部小說的創作動機絕不會如他本人所說的那么簡單。
一、安放童年的創傷記憶
出生于1840年的左拉自幼體弱多病,曾在兩歲那年發了一場極嚴重的高燒,并不適宜生活在“很少見到陽光”、缺乏新鮮空氣的巴黎。《戴蕾斯·拉甘》如是描寫體弱多病的格彌爾:“少年的很多時候都是在疾病中度過的”,“由于常受疾病折磨,母親也就格外關照他”[4]。格彌爾體弱多病的身體情況極有可能是左拉的自我寫照。他描寫后來的格彌爾性格沉悶、呆板,在巴黎做了一個薪水微薄的小職員,這正和左拉籍籍無名時在寒冷與饑餓中艱難寫作,在出版社的郵寄處做小職員的經歷相呼應。左拉為自己不能擔負家庭重任,不能讓母親安享晚年感到深深的內疚,“他怕見到母親,她成天彎著腰縫縫補補,已過早地衰老了,她透過眼鏡帶著一種既疼愛又責備的眼光打量著他,他見此情景心里很難過?!盵5]于是讀者能從格彌爾自私、懦弱的形象中窺見左拉對自己進行的無意識的鞭撻。小說為格彌爾設置了死亡的結局,也許就歸結于左拉向母親贖罪的潛動機。
傳記作家阿爾芒·拉努在《左拉》中曾提道:1845年4月3日,擔憂兒子左拉身體健康多日的母親發現阿爾及爾童仆穆斯塔法對兒子的猥褻行為,向警局提出控告并將其逐出家門。多年后,精神病專家萬松對左拉進行診療,提及該事時他這樣說:“這個孩子在他的青少年時期,很可能自覺不自覺地回想起這次精神上所受的刺激給他造成的不安,很可能他要經常不斷地和這不安展開斗爭?!盵6]關于左拉童年時被猥褻產生的“后遺癥”,亨利·特羅亞在傳記中有所記載,他提出了兩種左拉可能產生的反應:一是依然沉湎于穆斯塔法的猥褻所帶來的快感,并對此感到驚愕;二是他失落于這個男孩的離開,產生依戀的情感。特羅亞還提到,在左拉15歲的時候,他曾經有過讓一位小姐替代穆斯塔法來給予自己愛撫的閃念[5]??梢娞亓_亞或許認為這一創傷記憶已經轉化為左拉對異性之愛的渴望。在《戴蕾斯·拉甘》中,左拉將女主人公戴蕾斯的母親設置為一個阿爾及爾女人,戴蕾斯因而遺傳了非洲母親的野性和神經質。戴蕾斯的精神疾病或與萬松醫生所謂的“精神上所受的刺激給他造成的不安”[6]密切相關,但小說對主人公性欲的客觀表征似乎流露出一種對性欲張揚的潛在認同。
二、早年窮困生活與金錢觀
拉努提到,左拉的小說經常談及男女主人公的金錢問題[6]。《小酒店》描寫綺爾維斯在實現經營上等洗衣店、經濟獨立的夢想道路上是如何因自己和丈夫泛濫的欲望而越走越遠的;《金錢》描述了薩加爾建立世界銀行、掌控全球資本的野心是如何一步步破滅的。《戴蕾斯·拉甘》同樣敘述了拉甘家族的破產:戴蕾斯與羅朗由于殺人的罪惡感而瘋癲,企圖通過縱欲逃避社會倫理的目光,導致無法妥善經營家業?,F實中,左拉本人對待金錢既不憎惡也不狂熱,而是將其視作一種實現自己成名愿望的必要條件。為了節省開支,1861年秋天,左拉早早地縮減了吃穿用度;至12月,一日三餐都成問題[7]。幸好在這時布代先生決定幫助他進入阿歇特出版社工作。小說在對底層貧困人民的描寫中飽含著左拉內隱的同情心理,而對于那些墮落的資產階級家庭成員,例如戴蕾斯和羅朗,左拉則以一種十分克制的敘述語氣,以客觀敘述的手段加以“抨擊”,“他們痛哭。他們不說一句話。他們想到自己所過的污濁生活。如果他們還有足夠的卑怯要他們再活下去,他們的存在將更不堪設想?!盵4]作者采用了人物的自我評價,“污濁”“卑怯”的判斷均由主語“他們”發出。
值得注意的是,左拉的這種排除其他動機的客觀行為,是其自然主義論述的重要內容構成:“不,這位作者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分析家,他大概是在人類的腐敗當中忘記了自我,但是他的忘我卻像醫生在解剖實驗室中的忘我一樣。”[2]在為《戴蕾斯·拉甘》論辯時,左拉稱贊自己“忘我”地解剖“人類的腐敗”,卻不知“腐敗”一詞已是一種在他看來不含道德判斷的結果,這與“忘我”的要求是相抵觸的,因而也暴露了他自身可能都沒意識到的潛在動機。事實上,19世紀法國社會資產階級的腐化墮落在許多作家的作品中均有體現,這些來自社會時代的影響勢必潛伏在左拉的意識深處,成為其創作的無意識驅動力量,左拉對此不可能無動于衷,更遑論他的自然主義創作原則在其后期作品中也逐步轉向有著道德標準的現實主義。
此外,左拉早年對待金錢的態度也跟性有關。年輕氣盛的大學生左拉曾經和妓女纏綿繾綣。他將這段經歷訴諸筆端:“作為報答,她將經常跟我們講講她過去那個比我們更漂亮、更闊氣的情夫……”[7]在左拉看來,經濟實力是建立穩固愛情和性愛關系的基本保障,左拉的作品對這一看法以及這段羞恥的記憶做了藝術化加工:戴蕾斯之所以能夠吸引羅朗,除了因為美好的肉體,更多的還是出于經濟的考量。“……而他自己也并不愛她。但歸根結底,自己對她可以不花什么錢,自己廉價買到的女人也不比她漂亮或可愛,經濟狀況促使他去占有朋友的妻子”[4]。于是羅朗日日混跡在拉甘家,最后甚至以到警局自首為由要挾戴蕾斯交出已經為數不多的家產,而戴蕾斯的妥協加重了家產的消耗。到這時,兩人的性愛關系缺乏最基本的物質保證,而精神狀況也不容樂觀,關系自然就不能繼續維持,遂引發后續的謀殺。然而,作家本人卻執著于呈現生活現象本身,全然沒有注意到自己對金錢與人生的態度早已隱伏在創作之中。
三、釋放“燃燒”的隱匿性欲
巧合的是,左拉對于童年被猥褻經歷朦朧曖昧的認知、早年謀生的饑餓記憶以及對待金錢的態度等,都與性這種本能潛意識有關。本能潛意識指個體心理潛在的饑、渴、性、死等本能欲望,可借助自敘、日記、回憶錄、創作談等來回溯或透視,且有直接正向作用和反向作用兩種方式[3]。
弗洛伊德認為性本能于藝術創作頗有助益:“性的沖動,對人類心靈最高文化的,藝術的和社會的成就做出了最大的貢獻。”[8]根據此觀點,循著傳記作家們的眼光,我們看到的左拉那相當豐富的性史,或許能夠輔助解釋性本能對于其創作的潛在驅動作用。身為一個拉丁人,生理發育早熟的左拉在圣母堂上學期間就經歷了幾段“初戀”。十四歲的時候受到塞尚的慫恿,左拉曾向兩位小姐獻殷勤,但失敗了。后來他為此事辯解,認為自己示愛完全是非自愿的,“那時候,我自己沒有一點主見”,這顯然是一種羞赧的心理在掩飾他的真實想法[6]。到了十六歲,左拉依然貪玩,在和友人相處的日子里,大自然的浪漫河流滋潤著左拉的心田,助長了他對美好愛情的渴望。在圣母堂寄宿學校期間所結識的路易絲·索拉利,在這時發展成為左拉的“地下”情人。在普羅旺斯的夜空下,他們本要熱烈擁吻,左拉卻因顧慮頗多而膽怯,以至于平淡地完成了這個過程。此時,他的外祖母病了,路易絲的哥哥和母親也成為路易絲和左拉之間的阻礙。
左拉是一個其貌不揚卻渴望愛情的男孩,到了18歲,這種欲望便一發不可收拾。1896年,圖魯茲大夫曾對他做出如下診斷:“十八歲達到青春期,有了性的沖動。帶有幾分羞澀的性欲時時在作祟,仿佛精神病人發病一樣,難以自我控制?!盵6]他曾經對一幅古老版畫上的農婦形象表示傾慕,也暗戀過一個每天遇到的賣花姑娘,卻從未越界。然而在書信里,左拉卻是比較大膽的。關于賣花姑娘,他給保爾·塞扎納的信中寫道:“由于不認識她,我就能賦予她無數優良的品質,設想出無數狂熱的艷遇,通過我想象的棱鏡去看她、聽她說話……”[9]左拉對性與情的追尋,實則是對一種超越性理想的思索,賣花姑娘類似于中國古典文學中的“伊人”形象,但左拉卻總是在即將抵達的時刻駐足而望,他的性情促使他人為地制造出自我超越的可能性,并將其反映在文學創作之中。
1867年底出版的小說《戴蕾斯·拉甘》,在今天很多人看來已然褪去了左拉早年作品中所呈現的浪漫主義風格,與《給尼儂的故事》《克洛德的懺悔》等作品相比有所不同,因而也有學者將1867年視為左拉創作成熟的標志之年[10]。但是,左拉的浪漫情結尚未褪去,他本人就曾表示會一生一世都愛河流(隱喻意為愛女人),而這部小說對性欲前所未有的暴露性描寫可謂糅合了科學主義理論和浪漫精神。有關這部小說的風格審視,拉努記載的一件事可作為佐證:“有一天,左拉對阿爾方斯·都德說:‘今天上午我很少工作,文思不旺。我本想結束這一章,可是表達受到阻礙。我絞盡腦汁苦想,結果我燃燒了。阿爾方斯·都德明確指出:‘他使用‘燃燒這個詞并不貼切。然而,左拉在寫作過程中常常是‘燃燒的?!盵6]在《戴蕾斯·拉甘》中,我們會看到很多涉及“燃燒”的描寫,例如第十一章中“這皮膚,這白襪,燃燒著他的雙唇,泥土強烈的氣味和戴蕾斯身上的微香混合著,透入了他的身心,燒熱了他的血,刺激著他的神經。”[4]“燃燒”一詞可以是科學主義時代下人們對化學現象的理性描述,用在文學中同樣也可作為一種描述強烈性欲的修辭性表達,由此傳達一種克制的浪漫精神(當然在此處是敘述違背社會道德的行為)。于是,這就透露出左拉潛意識中對性與情的熱望對其創作的影響。而拉努的確看出了這一點:“他的性欲存在于他的筆墨之中。他的性器官就是他手中的筆”[6]。
“在寫作《戴蕾斯·拉甘》時,我忘記了世界……我敢擔保,戴蕾斯和洛朗的可怕情愛在我看來沒有一點傷風敗俗的地方,絲毫不會引起邪念”[2]。對于左拉的解釋,拉努并不買賬:“為什么在作品中充斥著那么多的色情描寫呢?為什么直至左拉得到了真正的愛情,這種現象才逐漸減少、消失呢?……而這一切,他都是從未經歷過的。這些統統都是他想象的產物?!盵6]拉努的這段話將視線移至1870年以后,也就是小說出版三年后,左拉與加布里埃爾結婚那年以后的創作,更加證明左拉對色情描寫的熱衷。特羅亞也指出:“實際上……書中盡是些色情和暴力的內容”,“這出悲劇與作者的生活風馬牛不相及”。特羅亞也提到了左拉的創作內驅力:“他對性欲沒有很強欲望。更確切地說,只有在提筆時他才能喚起這種欲望,但在工作室里卻反其道而行之?!盵5]左拉本人沒有意識到性欲對于自身創作的重要驅動作用,他的實驗小說的先鋒性成為其創作的主要顯動機,同時他的性欲遁入無意識深處成為其創作的潛在心理力量。由此,左拉成為20世紀高尚色情主義者的先驅。
從《戴蕾斯·拉甘》開始,青年時代的姑娘們似乎離開了左拉的創作,自然主義式的作品更多地關注現實社會中的丑惡,創作潛動機由直接作用轉向反向作用。但是,姑娘們并沒有真正遠去,正如拉努所言:他把他的生活完全托付給了加布里埃爾與工作,卻將她們的形象性轉化為“最生動、最悲慘也最有光輝的特點”[6]?!缎【频辍分械南匆屡ぞ_爾維斯以及他的女兒、《娜娜》中的女主人公安娜·古波,反映了左拉筆下人物墮落和悲慘的一面,而《金錢》中的嘉樂林夫人則是一個居于純潔與墮落之間的復雜人物形象。
四、結語
由此,以性欲為統領,圍繞童年創傷記憶和窮困、金錢觀的潛意識,通過左拉在社會實踐中所形成的創作直覺和表象活動,在小說原型的外在機緣和自身創作欲望的共同推動下,實現對原初創作材料的分解(解構)、分析與整合(重構),從而完成作者的潛意識向潛動機轉化的過程。這或許便是《戴蕾斯·拉甘》創作潛動機的運行機制。潛動機和顯動機的多重形態,都能夠反映作家的個人氣質和創作風格。就左拉的文藝觀來看,連同顯動機一起,潛動機的內在機制恰恰是其“屏幕說”的另一種表達:“在現實與作品之間,站著的是一個個秉有獨特個性并認同某種藝術理念或藝術方法的作家?,F實經過作家獨特個性或氣質這道‘屏幕的過濾后,按特定的藝術規則以‘影像的方式進入文本?!盵11]借助對左拉創作潛動機的探討,我們也可以窺見復雜、多面的自然主義文學的真實面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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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蔣承勇,曾繁亭.“屏”之“顯現”——自然主義與西方現代文學本體論的重構[J].外國文學,2019(1).
(特約編輯 孫麗娜)
作者簡介:焦晨陽,揚州大學文學院2019級本科,研究方向為外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