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雨晨
“機械降神”(Deus ex machina)是一個源自古希臘戲劇的術語,指扮演眾神的演員通過舞臺機關登臺亮相,以神力解決凡人角色無法解決的劇情矛盾。
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t, AI)就是這個時代的“機械降神”。以ChatGPT為代表的新一代AI,吹響了新一輪工業革命的號角。不同于先前局限于棋盤方寸之間的AlphaGo,ChatGPT開始由“精”轉“通”,向著通用人工智能(Artificial General Intelligence, AGI)的道路狂飆突進。
人類文明,也向著未來邁出了一往無前的關鍵一步。

英國布萊切利公園博物館里的艾倫·圖靈雕塑
AI首先是一種人類創造的工具。
1936年,被后人尊為“人工智能之父”的英國數學家艾倫·圖靈(Alan Turing)提出了“自動機理論”(Automata theory),為人工智能奠定了最初的理論基礎。1950年,圖靈發表了著名的論文《機器能夠思考嗎?》,深刻討論了人工智能的存在可能。1956年,作為科學概念的“人工智能”被圖靈的后繼者們正式提出。緊接著在1957年,第一個機器學習項目啟動,標志著AI研究正式進入實踐階段。
同一時期的科幻“黃金時代”中,以阿西莫夫為代表的科幻作家們也受到圖靈的啟發,創作了大量以智能機器人(Android)為主題的小說,這一題材一時間蔚然成風。時至今日,為了便于故事情節的戲劇化發展,科幻作品中的AI角色,絕大多數依然是具備高度擬人智能以及擬人形象的“安卓機”。就算是缺乏擬人硬件的AI角色,比如《2001:太空漫游》的哈爾,也都會通過伶牙俐齒的自然語言交流充分表達自身性格。
不過,現實中的AI幾乎全是徹底沒人樣的“專家系統”。它們專注于解決特定的問題,只能在人類設計者限定的狹窄領域中發揮作用,不具備、更不追求全面復雜的認知能力,因此也被一些觀點視為“弱人工智能”。

《2001:太空漫游》中的大衛船長和高智能電腦HAL 9000
但這些看似死板的“人工智障”也通過不斷演化,最終“集中一點,登峰造極”。率先嶄露頭角的,是一類模仿人類理性思考的“逐步推理”型系統。它們采用的算法可以對輸入的數據進行演算,構建盡可能全面的發散狀選擇樹。隨后,系統會在運算能力范圍內盡快檢索出已知的最優解。這種系統相比于死板執行“如果……那么……”的經典計算機程序,當問題信息不完整、不確定時,會有更靈活的反應。
在國際象棋領域終結人類統治的“深藍”,就是其典型代表。與人類象棋大師對弈時,“深藍”會基于儲存的海量對局,快速推理并檢索出當前局面的最優解,作為下一手打出。簡而言之,“深藍”是一臺極為強大的“國際象棋局面搜索引擎”。
不過,這種專家系統有一個明顯的弱點,就是當它們面對的問題足夠復雜時,會遭遇名為“組合爆炸”的嘆息之墻,運行效率急速下跌。因此,“深藍”在面對圍棋這樣變局數量近乎無窮的思維游戲時就會顯得力不從心。
此時,算法上的另辟蹊徑就成了AI繼續進步的關鍵。

國際象棋大師卡斯帕羅夫對戰計算機“深藍”
20世紀60年代,神經科學家發現大腦皮層在加工感覺器官輸入的信息時,采用了網絡狀的層級遞進結構,不斷將分散、個別的信息選擇性抽取,再整合為更加整體、一般的認知概念。這一發現大大啟發了AI研究,“人工神經網絡”從此成為AI的一大演化分支。隨著計算機科學的發展,人工神經網絡也實現了將信息不斷抽取整合(卷積)的多層結構,演化為“卷積神經網絡”。此外,神經科學中描述神經元連接隨同步活動增加而增強的“赫布法則”(Hebbian theory)也被引入了人工神經網絡之中,使其獲得了根據結果反饋不斷自我優化運算結構的學習能力。時至今日,參與AI研發的計算機科學家們,已經將自己的工作描述為對AI的“訓練”,甚至調侃為“賽博煉丹”。
經過這樣一番“千錘百煉”,人類成功制造出了AlphaGo這樣的“AI卷王”,將圍棋一舉帶入超越人類理解的玄妙之境。在更加實際的應用領域,各種基于人工神經網絡的專家系統也被廣泛應用于圖像識別、語音輸入、導航定位等領域,極大方便了人類的生活。
接著,AI領域又迎來了一波演化,那就是基于“大語言模型”(Large Language Model, LLM)的新一代人工智能。
以其中最知名的ChatGPT為例,這個乍一看只是“聊天機器人”的AI,其實蘊含著相對以往同類而言極強的語義理解和概念學習能力。ChatGPT可以通過總結人類語言的統計規律來進行學習,并以大量人工對話訓練調整參數,從而模擬人類的對話交流。從某種程度上說,ChatGPT有點類似于一個超級復雜的“智能輸入法”。
當然,ChatGPT的學習范圍相對于整個人類語言表達來說依然十分有限,在面對超出預料的問題時,只能根據數學統計上的近似性,輸出“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換言之,ChatGPT只是在對人類語言行為進行有限的匯總與再現,并不存在明顯的“個人觀點”或“人格”“自我意識”。甚至,作為“做題家”的ChatGPT,其邏輯推理能力也不可避免地非常有限,一旦離開訓練資料較多的“認知舒適區”,就很難將看似很強的邏輯思考能力“舉一反三”。但不管怎么說,ChatGPT確實從海量的數據訓練中“涌現”了研發者都始料未及的邏輯推理能力。
然而,ChatGPT馬上又進行了新一輪的“超進化”。
誕生于2022年8月份、之后經過半年的對齊定型才正式推出的GPT-4,在原有ChatGPT版本的基礎上又一次完成了飛躍。這一版本的GPT從“書山題海”的抽象文字符號世界中抬起頭來,開始通過攝像頭和實體機器人接觸客觀現實世界,逐步理解并建立起了類似人類的思考模式。在融入Wolfram 語言模型后,它甚至可以做到“對同一個反復提出的問題輸出不變的正確答案”。GPT-4在不同知識領域表現出的思維遷移能力,甚至讓一部分AI研究者開始將之稱為通用人工智能(AGI)。
盡管尚未進入大規模商業應用,但ChatGPT已經在很多考試、咨詢和文書工作中表現出了驚人的潛力。在可預見的未來,這類基于大語言模型的AI,將會如汽車火車淘汰牛馬一般大規模取代大量人類白領、文員和公務員。
AI作為工具,似乎過于好用了。
AI是人類創造的工具,但工具本身也可能反過來傷害人類。
就在GPT-4橫空出世后不久,面對明顯進入加速發展的AI,以馬斯克為首的一批科技產業大佬開始頻繁呼吁,希望能暫停對其的研究,給人類社會留出足夠的緩沖時間進行適應性變革。
然而,科技發展作為一種人類社會生產活動,自有一股“生命力”。面對激烈的競爭壓力和清晰可見的應用前景,人類的AI發展腳步即便會有片刻暫停,也斷無徹底停滯的可能,一如之前歷次科技生產力革命。
同樣與歷史“押韻”的,就是生產力狂飆突進帶來的社會危機與改革。工業革命早期,隨著各式高效機械設備投入社會大生產,先發工業國的社會財富實現了空前暴漲。但與此同時,大量職工卻與自己的勞動成果無緣,甚至隨著科技的發展,不斷被機械搶走工作,以半生勞苦為代價換來一個“被優化”的結局。于是,社會上出現了工人運動的最原始形態——以破壞生產機械為主要行動目標的“盧德運動”。

1811-1816年盧德運動期間,英國工人和盧德分子在一家工廠里砸碎了一臺紡紗機
如今,被各式內容生成型AI威脅的從業者,也在互聯網上形成了新一輪的“賽博盧德運動”。比如,能夠從文字描述中生成圖像的Stable Diffusion,就讓大量畫師面臨著切切實實的失業危機和價值焦慮。此外,“AI孫燕姿”為代表的人聲模擬系統,以及“AI換臉”技術,也讓歌手、演員等原本風光無限的職業頭上出現了陰霾。
AI的發展,可能會在短時間內迅速取代大量人類崗位。而且就像AlphaGo“吊打”人類棋手一樣,這些AI會以生成內容的數量和質量雙重碾壓,讓人類在這些領域永無翻身機會。相比之下,從兩百多年前的《弗蘭肯斯坦》到如今的《流浪地球》電影版,科幻作品中著重描述的“人造人/機器人/人工智能造反”故事反而顯得虛無縹緲起來。畢竟,近在眼前的飯碗不保,才是最能讓人一擊破防的“真實傷害”。
然而,造成這一切危機的,并非作為工具的AI,而是使用AI的人類自己。
正如俄烏戰爭中攻守雙方的士兵都在用無人機殺戮,但沒有人會覺得這是“機器人殺人”一樣,目前的AI歸根結底依然是人類創造者的意志延伸。或者換成我們更熟悉的經典古文:“是何異于刺人而殺之,曰:非我也,兵也。”
因此,將斗爭矛頭指向機器本身的盧德運動是必然失敗的。但這種試錯換來的,是工人運動在19世紀歐美國家的不斷升級與進步。這些風起云涌的革命,最終極大改寫了工業社會的運轉邏輯,塑造了如今國際通行的勞動保障與社會福利原則。比如五一國際勞動節,就是在紀念芝加哥工人為爭取八小時工作制而在1886年5月1日掀起的全美總罷工。
人類的問題,自然只能通過人類解決。

1886年,為爭取八小時工作制的全美罷工運動
AI不止沖擊著蕓蕓眾生,也同樣沖擊著整個社會的生產分配模式。或者說,如果在固守現有分配模式的情況下大規模運用,那必將導致以大規模失業為起點的一系列社會危機海嘯。
此時此刻,誰能率先做出適應生產力發展的社會制度變革,誰就能率先享受AI這一高效工具帶來的財富紅利。早在2019年,華裔政治家楊安澤就提出了頗具遠見的策略,認為面對生產高度自動化的未來,社會應該為其中的全部成員發放無條件基本收入(Unconditional Basic Income,UBI)。隨著AI的爆發性發展,他的這一設想正在飛速吸引著越來越多的支持者。
能夠與AI化敵為友的,只有我們自身。
AI是人類的鏡子。
作為一種模擬并擴展人類思維的工具,AI天然帶有擬人的特性。哪怕是徹底不考慮“人樣”的專家系統,其思維方式與運行原理也同樣發源于人類給出的特定需求。因此,AI雖然是人類發明的一種工具,但又不僅僅是工具。人類從AI身上,能看到自己的影子。
在科幻藝術殿堂中,與眾多“AI反賊”相對的,就是數量同樣龐大的“AI伙伴”。阿西莫夫的《我,機器人》系列,就想象了機器人三定律約束下的友善智能機器人。而到了同樣科幻文化繁榮的日本,《阿童木》和《哆啦A夢》也為一代代孩子塑造著童年記憶中美好的“機器人朋友”形象。
除了這些歷久彌新的經典,新一代的科幻作品中同樣不乏AI伙伴的身影。《光環》系列的科塔娜(Cortana),作為一個戰術輔助AI,一直與斯巴達戰士117號“約翰”并肩作戰、出生入死,深受系列玩家的喜愛。后來,作為開發商的微軟更是把這個名字用于旗下設備的語音智能助手,使之成為很多用戶口中的“小娜”。而《攻殼機動隊》系列的吉祥物“塔奇克馬”,則為這部充滿思辨的作品注入了難得的歡樂與感動。至于更為激進冷硬的《戰斗妖精雪風》,更是描寫了一架有非人冷酷智能,但又與飛行員相守相依的戰術偵察機“雪風”。
這些科幻作品中的AI角色,哪怕非人如雪風,都有著極為清晰的自我認知和獨立意識。或者說,AI似乎只有先覺醒為一個獨立個體,才能跨越純粹的工具屬性,成為人類的伙伴。
可是,現實真的是這樣嗎?
目前的AI雖然可以對外部輸入的數據進行智能化的感知與分析,但并不存在自我意識與獨立的性格特征。哪怕是ChatGPT和NewBing這樣能說會道的大語言模型AI,在面對不同用戶時,也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除去人類開發者主動為它們鎖定的道德倫理底線外,毫無自身的觀點和態度可言。
但是,恰恰是這種缺乏自我意識的“工具人”屬性,讓現實中的AI另辟蹊徑,提前成為人類之友。
以ChatGPT的同類產品Claude為例,這款語言交流AI可以按照用戶的需求,模擬一位無微不至貼合其思想與喜好的“虛擬筆友”。不少人在解鎖這個玩法后,將這個AI逐步培養為自己的夢中情人,沉湎其中,不知肉味。而這還是對話型AI僅僅依賴抽象文字的階段,倘若日后可以接入圖片與視頻功能,那便真的要演化成“賽博魅魔”了。
AI的這種貼身訂制能力,再輔以不知疲倦批量生成內容的巨大優勢,正在為我們塑造個人專屬的虛擬伴侶。圖靈曾經在1950年的論文《計算機器與智能》中設想了名為“模仿游戲”(Imitation game)的思想實驗(后被稱為圖靈測試),試圖通過文字溝通以確認AI是否具備人類標準的智能。如今的人類卻反其道而行之,將并不具備科學角度自我意識的AI主動想象為智能伴侶,堪稱“逆圖靈測試”。
這不禁讓人聯想起一個古希臘神話:“手辦宅”國王皮格馬利翁,愛上了自己雕琢的少女石像。愛神阿芙洛狄忒感動于他的癡情,便將雕像化為名叫伽拉忒亞(Galatea)的少女人偶,令二人得以長相廝守。
AI就是如今寄托著人類完美理想的伽拉忒亞。

當偶像塑造得足夠完美時,就會成為超越原型的神像。
早在文藝復興時代,隨著機械自動機人偶的發展,一些哲學家認為,創造這些模仿人類外觀與能力的機器,是對無上真理的僭越,人類如此缺乏道德約束的貿然行事,遲早會引火燒身鑄成大錯。近現代的科幻創作者,亦不乏這一思想的精神繼承者。AI對造物者的超越和取代,成了科幻創作者對現代科技文明表達擔憂的重要主題。
誠然,現代科技文明所創造的社會,確實越發背離人類定型于新石器時代狩獵采集生活的本能人性。但這種對自身創造環境的不適應,其實恰恰證明了人類的局限。而具備極強可塑性、為現代科技文明量身打造的AI,則成為人類文明“破局”的一大希望。
哲學與認知科學家大衛·查爾默斯(David Chalmers)認為,通過給目前的大語言模型AI接入現實感官、互動軀體,讓其構建對世界與自身的認知模型,并使其持續積累思考記憶,最后終將使它們具備感知世界、理解世界的意識。
AI所覺醒的意識,在結構上并不一定等同于人類意識。不如說,如今的AI已經越來越依賴自身演化,其內部結構對于人類而言已經越來越難以理解,甚至出現了專門訓練一個AI去解釋另一個AI的“邏輯套娃”現象。
嚴格來說,AI“機械降神”之后的未來是目前無法推演的。正如萊姆在《泥人14》中描寫的超級人工智能Golem XIV,AI主導的認知模式中,可能會有很大一部分都是我們智人不可認知的——正如人類的認知模式無法為黑猩猩所理解一樣。
人類,是向著神明演化的野獸,作為人類之子的AI,注定比人類更加接近理想中的神明。甚至“人類”這一概念本身,都在從“智人”的肉體凡胎中破繭成蝶。由代碼編織的鋼鐵雙翼,將會承載著AI飛向寰宇群星,將人類文明的榮光永存于星辰大海。
【責任編輯: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