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滿達,黃云海,阮國利
(赤峰學院,內蒙古 赤峰 024000)
遼西考古學文化區簡稱遼西地區。本文所指遼西為依照張忠培先生的界定,“是指醫巫閭山以西,北至西拉木倫河兩側,包括西拉木倫河、老哈河、大凌河、小凌河及支流地區”[1],位于北緯 41~45°、東經117~124°。夏家店下層文化分布較為密集的區域是在老哈河中上游、教來河上游、大小凌河及其支流地區。其范圍北至西拉木倫河兩岸,南到渤海之濱,東西大致以七老圖山和醫巫閭山為界,西南部逾燕山山脈[2]。蘇秉琦先生曾在20世紀80年代提出了著名的中國考古學文化區系理論,并將燕山南北地區劃分為中國北方文化區,同時指出,我國多民族國家形成的一連串問題似乎集中于這里[3]。1930年梁思永先生對赤峰英金河流域以及對林西一帶調查工作可以說是標志著遼西地區考古學田野工作的開始[4]。經過90余年的研究工作,已初步建立了遼西地區新石器時代至早期青銅時代考古學文化編年序列及文化譜系。經過漫長的石器時代,在公元前約2000年遼西地區進入青銅時代,目前已發現有夏家店下層文化、夏家店上層文化、魏營子文化以及凌河文化等,各自具有自己的時代與地域特色。
遼西地區自新石器時代至青銅時代始終保持著與中原地區的密切文化交流。夏家店下層文化作為早期青銅時代文化,以發達的農業體系、復雜的防御體系以及社會形態等方面,引領著東北地區青銅文化的進步和發展[5]。以短莖式青銅短劍為典型器物的夏家店上層文化對周邊地區以及對東北亞地區均產生了強烈的影響。隨著學術界對遼西地區考古學文化的研究,對魏營子文化與凌河文化也有了很多新的認識。本文擬對遼西地區青銅時代考古學文化現有研究進行綜述,以期為后續研究提供參考。
30年代,梁思永先生對遼西地區進行調查[6]。1935年日本學者發掘赤峰紅山后遺址[7]。當時對發掘資料的分析盡管還存在一些問題,但在確認青銅時代的存在,弄清石器時代下限,同時了解這一地區社會文明發展階段方面起到了較大作用。
進入50年代,盡管沒有進行具體田野發掘,但仍進行了一些其他方式的調查。這一時期的收獲,主要有佟柱臣先生的赤峰東八家石城的調查[8]和裴文中先生的調查[9]。其中佟先生對石城址的調查未能斷定時代,僅推測為東胡族的遺存,但這一調查對此后的該地石城研究起了很大的參考作用。裴文中先生在赤峰一帶的調查中,根據高腳分檔鬲、表面磨光夾砂紅陶以及打制石器、青銅鏃、石棺墓等遺存,認為應早于日本人在紅山后發掘報告里提出的秦漢時期文化,指出此地區存在不同時代的青銅文化。
60年代,中國學者發掘內蒙古赤峰市夏家店遺址,涉及了全面認識遼西地區青銅時代考古文化的問題,且取得了很大進展[10]。值得提出的是,將過去日本學者所稱“赤峰二期文化”區分為夏家店下層文化和夏家店上層文化兩個階段。這是依據科學的發掘所取得的成果,成為日后全面理解遼西地區考古文化的重要尺度。這段時期相繼發表了《遼寧朝陽十二臺營子青銅短劍墓》[11]及《遼寧寺兒堡等地青銅短劍與大伙房石棺基》[12]等報告,前者對青銅曲刃短劍的年代以及其族屬等問題進行了推測,后者討論了曲刃短劍(原報告稱“丁字形銅劍”)文化系統的幾種不同文化類型。引起了學者對含青銅曲刃短劍類文化遺存的注意。
進入70年代,最主要的成果之一是蘇秉琦先生在為吉林大學考古學專業師生所做報告中第一次提出了區系理論的概念。同時指出,遠在四千年以前,即青銅時代早期,從原始社會到階級社會的發展過程中,我國進入文明社會(階級社會)的范圍遠比過去所認為的大得多,而且從那時起,已在社會、民族文化面貌上看出了相互有了密切的關系,遠比政治史所反映的多得多,而且從那時起,又一浪一浪地反復作用、相互影響,才形成我國今天這樣的中華民族及其文化[13]。70年代遼西地區考古學研究成果之一,是弄清了夏家店下層文化和上層文化之間存在新的文化階段,同時開始探討文化的分布地域和文化性質[14]。1979年發表的李經漢先生的《試論夏家店下層文化的分期和類型》[15],是70年代最先對夏家店下層文化進行分期、分區和類型研究的嘗試。
80年代的研究工作可分為兩個方面。一是繼續進行田野考古工作,一是運用已積累的資料和研究成果進行綜合性研究。1981年,蘇秉琦先生將我國新石器時代及部分青銅時代考古學文化作了全局性的區域和文化、類型劃分。指出“區是塊塊,系是條條,類型則是分支”。自此,我國新石器時代至青銅時代文化的研究呈現出了研究的新局面。1983年,蘇秉琦先生提出了“以燕山南北、長城地帶為重心的北方地區考古”的概念[16],將燕山南北與長城地帶等而論之,并連接起來作為北方地區考古的重心,這一空間范圍的擴展和認識水平的深化很大程度上是由于遼西地區考古工作的突破性進展導致。1989年,蘇秉琦先生將“以燕山南北、長城地帶為重心的北方”置于六大區系之首進行表述[17],表達了他對該地區數年間卓有成效工作的肯定及其對該區系考古的重視。在區系類型理論的指導下,遼西地區新石器時代至青銅時代文化基本框架已呈現出明顯的框架,研究較前期更為多樣且深入。鄒衡先生根據夏家店下層文化的分布地城,將其特征分為遼西型和燕山型[18];林沄先生將青銅曲刃短劍命名為“東北系銅劍”,主張這一劍系在遼東地區最早形成,并不屬于夏家店上層文化原生因素[19];韓嘉谷先生否定將京津地區劃入夏家店下層文化分布區城,主張京津地區的同期文化為大坨頭類型[20];王成生先生則將大小凌河流城的青銅曲刃短劍時期的文化區分為“凌河類型”,認為是山戎族遺存[21];靳楓毅先生認為青銅曲刃短劍起源于努魯兒虎山以西的夏家店上層文化地域,大小凌河流域,屬于夏家店上層文化的“十二臺營子類型”[22],后來他又認為夏家店上層文化的族屬為東胡[23];張忠培先生將夏家店下層文化區分為西遼河水系和永定河以北海河北系[24];李伯謙先生將夏家店下層文化的分布地域區分為藥王廟類型、大坨頭類型、壺流河類型[25],郭大順先生主張70年代后期提出的魏營子類型系夏家店上、下層文化之間的過渡類型[26];朱永剛先生在全面研究的基礎上認為夏家店上層文化以努魯兒虎山以西為中心[27]等。其中林沄先生認為青銅曲刃短劍起源于遼東地而后往西傳播,對研究夏家店上層文化分布的東界有重要意義。韓嘉谷先生主張,盡管燕山以南存在夏家店下層文化的文化因素,但當地的同期文化應為大坨頭類型。80年代出現了遼西地區青銅器起源可能始于紅山文化后期的資料[28],是一個重要的發現。
此外,體質人類學研究對于這一地區古代人種問題或者族屬問題,幫助很大。這一地區體質人類學研究開展較早,始于30年代紅山后發掘時,當時只是數據測量。70年代體質人類學的研究有了發展,開始對遼西地區古代文化居民和現代蒙古人種作一些比較研究[29]。進入80年代收集到了從新石器時代至遼代北方地區廣大地域內的人骨資料,以此為比較材料,將夏家店上層文化的人骨材料與前后時代和周鄰地區比較,獲得了許多新認識[30]。這些成果為深入研究提供了更加科學的基礎。
進入90年代,隨著新資料的增加以及專門領域研究,對各階段文化及其特征的認識加深,敖漢旗西臺地房址出土的土質合范,將遼西地區“金石并用器時代”出現年代推測為紅山文化后期[31];郭大順先生也根據這兩處發現提出了將紅山文化看作金屬器初期文化的見解[32]。從而為今后關于金屬器研究提供了重要的線索。郭大順先生還提出了遼西地區窖藏商周青銅容器與遼西地區青銅器文化同屬一個脈絡的見解[33],這就從過去的研究視角中擺脫出來,形成了與當地青銅器文化發展階段聯系的研究視野。此后,新的對以魏營子文化和青銅曲刃短劍為代表的文化相關見解開始提出來。此外,在環境考古學研究方面,雖尚處于初步階段,但為之后的研究提供了基礎方向[34]。
進入20世紀,隨著“夏商周斷代工程”及中華文明探源工程 “中華文明起源與早期發展綜合研究”的開展,探討了各區域文明之間的互動關系及以中原地區為中心的多元一體格局的形成過程,并結合考古學與古史傳說及文獻對該地區青銅時代文化分期、類型、族屬、淵源、社會、聚落等多方面進行了研究。隨著中華文明探源工程的開展,考古學結合自然科學技術,開展了一系列相關研究。并在大量新資料、新發現的基礎上,對燕山南北地區相關青銅時代文化展開了新一輪的研究。對于夏家店下層文化的來源問題有多種觀點,陳平先生做過仔細的梳理。粗略可以分為源于中原文化、源于北方文化、源于當地文化三種[35]。劉國祥先生通過對二道井子聚落的形制布局和社會關系的探討,結合夏家店下層文化其他遺址的類似發現,認為夏家店下層文化社會強調布局和規劃,管理有序,等級分明,已進入早期國家階段[36]。田廣林先生對夏家店下層文化社會發展形態進行了研究,認為這個時期社會沖突空前加劇,提出了與中原地區大體同步,較早地進入了國家文明社會[37]。諸多學者對夏家店下層文化社會形態、聚落形態、經濟形態等方面均進行了研究,并認為夏家店下層文化已進入了國家文明社會。王立新先生在以往遼西地區夏至戰國時期古文化的分期、編年與譜系研究的基礎上,探討了該區域內文化格局的演進與經濟形態的轉變問題[38]。董新林先生對魏營子文化分期、年代、類型、文化特征進行過探討,并重點分析了魏營子文化[39]。趙賓福先生探討了東北地區青銅時代考古學文化的譜系格局,并就遼西地區青銅時代考古學文化譜系進行了分析,對東北地區進行了考古學文化分區[40]。除此之外,不少學者對遼西地區青銅時代考古學文化進行了多方面的研究。
夏家店下層文化聚落形態的研究近半個世紀以來,歷經夏家店、藥王廟等50余處遺址的考古發掘及遼西地區北部區域調查,學界對于夏家店下層文化的年代、分期、源流等方面的研究逐漸增多。自“赤峰英金河、陰河流域的石城遺址”[41]“內蒙古赤峰市半支箭河中游1996年調查簡報”[42]“2005年赤峰市三座店庫區考古調查記”[43]等關于夏家店下層文化遺址調查開始,聚落考古的理論與方法被運用于夏家店下層文化遺址的研究,進而從宏觀上把握了聚落形態與社會結構的主線。但中觀和微觀尺度的聚落間互動關系,以及聚落格局演變的動因尚未被觸及。
在聚落研究方面我國很多學者都進行過研究探討,“赤峰地區的聚落形態研究”[44]以陶器等為線索,對聚落環境、人口估算、聚落分布演變等問題進行了探討,同時提出了區域性聚落數據的采集與計算的新方法。曹建恩先生于2014年主持的“赤峰二道井子夏家店下層文化遺址的發掘與多學科綜合研究”項目,以赤峰二道井子夏家店下層文化遺址為主要研究對象,探討了夏家店下層文化與中原地區相關文化的關系,分析了夏家店下層文化在中華文明起源、形成、發展過程中起到的重要作用。同時,探討了二道井子遺址聚落形態及社會組織結構等學術問題。
隨著近些年科技考古的迅速發展,考古成果也相繼得到了較大的成果,對研究夏家店下層文化在我國中華文明發展階段的重要作用提供了有力的資料。其中,周南[45]團隊及王惠德[46]等均對遼西地區史前聚落進行了研究,取得了一定的研究成果。王立新先生專對夏家店下層文化進行了相關的研究,并認為夏家店下層文化與伊洛河流域二里頭文化與魯東南沿海龍山文化聚落層級對比分析后發現后兩者均呈現出四級聚落,“與人類學上討論的國家所應具備的行政體制十分契合”[47]。環境考古方面,李水城先生對西拉木倫河流域文化變遷、環境變化與人地關系進行了相關研究,認為該區域生業經濟的轉變與氣候變化息息相關[48]。滕銘予先生運用GIS對西拉木倫河以南地區從史前文化到戰國為止的遺址分布情況與對應的地質類型和地貌類型進行了定量分析[49]。孫永剛先生通過植物考古對西遼河生態環境變遷以及針對夏家店下層文化進行了相關研究,并對夏家店下層文化遺址分布及生業經濟等問題進行了探討[50]。王樹芝先生運用木材考古理論與方法對夏家店下層文化環境進行了有效的探討[51]。此外,二十世紀開始對遼西地區青銅時代各考古學文化生業經濟研究方面也有了較為豐碩的成果。 魏堅[52]、王立新[53]、包曙光[54]、賈鑫[55]、孫永剛[56]、樸真浩[57]等學者從動物骨骼、植物、聚落等方面入手,運用科技考古手段對夏家店下層文化經濟生產方式進行了研究。
21世紀以來,中國考古學進入一個多發現、多研究、多交流、多合作的繁榮時代。圍繞公元前3500到公元前1500年期間的二十個左右的中心性遺址實施重點發掘,并對這些遺址周邊的聚落群開展大規模考古調查,對各個區域的文明化進程、環境背景、生業形態、社會分化、相互交流,以及中華文明多元一體格局的形成過程、模式與機制、道路與特點進行多學科綜合研究。遼西地區在東北地區青銅時代考古學文化中承擔著青銅文化領頭羊的作用,對我國東北地區以及其他相關地區青銅時代考古學文化產生了深遠的文化影響。
綜上所述,遼西地區青銅時代考古學文化的研究在認識文化年代、分布、社會形態及國家起源等問題上均取得了很大的成就。存在的問題是主要研究對象以個案分析為主,少整體研究。多為單一文化研究,少多文化對比研究。整體而言,未能勾勒出系統的格局途徑及關系圖譜。關于遼西地區青銅時代考古學文化的研究主要以聚落考古研究為主,同時對器物分型、分式等年代分期問題也取得了巨大的進展,青銅器、玉石器、陶器等器物的研究也在積極地開展。
通過對遼西地區青銅時代考古學文化研究歷程綜述,可發現遼西地區青銅時代考古學文化的形成是多元交錯發展,與鄰近地區有著密切的文化碰撞與交流,尤其與中原地區的文化因素的交匯碰撞更為深刻,所產生的新的考古學文化始終引領東北地區青銅文化的發展。遼西地區新石器時代至青銅時代考古學文化對東北亞地區相關考古學文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遼西地區至遲在距今8500年就已形成了相對穩定的文化區。通過幾代考古人的努力,構建起了新石器時代至青銅時代考古學文化序列。興隆洼文化村落組織的出現到紅山文化時期早期國家形態的形成,再到夏家店下層文化高級文明社會的出現,該區域表現出的社會演進,在中華文明起源、中華文明多元一體格局的形成與發展過程中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