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鳴,陳凡
(東北大學 科學技術哲學研究中心,沈陽 110819)
移動互聯網技術散發出的巨大的粘性使人們深陷其中而難以自拔。這些原本產生于主體客觀世界和自我世界改造過程中的客觀存在,已經成為主導人們行為和生活方式變革的驅動力量。技術大發展的趨勢已不可逆轉,技術和人早已密不可分,僅僅從技術限制的角度來尋求解決之道,其局限性不言而喻。深入探尋移動互聯網技術粘性產生的根源,正視技術的客觀性和主體性及其融合現象,才有可能找到一條實現技術與主體人和諧發展的道路。
移動互聯網技術是一種基于移動設備和互聯網的新型信息交互方式,可隨時隨地進行信息傳播和數據通信。由于技術在功能上的橫向延伸和操作上的縱向延伸,其價值屬性得到證實,用戶粘性也在該過程中不斷增強。
粘性,意指粘著性、粘著力,以及造成粘著的性質、力量和粘著趨勢。粘性體現了一種相互吸引的力量,是一種想分開又無法分離的狀態。在互聯網技術使用過程中,其粘性主要表現在以下五個方面:一是用戶持續使用互聯網,訪問并頻繁重復訪問網站[1]。二是基于訪問者對網站的認知與情感,在面臨轉換壓力或者其他因素影響時,不改變其持續訪問與其使用偏好的網站的性質[2]。三是在持續使用基礎上形成的一種心理依賴行為[3]。四是伴隨心理變化的過度使用行為,網絡用戶在線行為方式的轉變,表現為網絡用戶使用頻率的增加以及使用時間延長[4]。五是消費者未來重復訪問和持續使用網站的意愿[5]。可見,互聯網技術粘性來源于主體人與互聯網互動過程中所形成的心理上的綜合反應,是在人的行為習慣、用戶滿意度、信任、承諾、期望確認度、感知愉悅、安全感等因素[6]影響下人的一系列新的行為方式生成過程和結果。首先,移動互聯網技術滿足了主體人對突破獲取信息的時空限制的基本需求,使得主體跨越時空的信息交換和行為交互需求以及線上線下無障礙購物的需求得到充分滿足。其次,移動互聯網通過構建游戲世界豐富了移動網絡的娛樂性、消遣性和互動性,使得“陌生人”與“熟人”之間的界線變得模糊,人與人之間交互行為的神秘性、刺激性得到有效釋放。最后,通過虛擬世界的現實化改造,移動互聯網優化了用戶體驗,打破了時空限制,擺脫了地域約束,消解了虛擬世界與現實世界的界線,實現了人的行為跨時空、超現實的互動,提升了人與技術的契合度。移動互聯網技術與人的需求、行為的高度契合,使得移動互聯網技術粘性與日俱增。因此,作為主體人與互聯網技術的互動過程中產生的人對技術的依賴和技術對人的粘著力,既是技術的人化和人的技術化過程的必然結果,又是移動互聯網技術滿足主體人使用目的、需求和欲望等所形成的契合體。
移動互聯網技術粘性有兩個層級,即功能性粘性和延伸性粘性。功能性粘性是移動互聯網技術為了滿足主體人的需求而設計產生的,即滿足主體人的各種功能性需求,主體人行為開始與移動互聯網逐漸融合,形成了依托網絡而存在的一種行為方式,網絡化邏輯的快速擴散實質性地改變了思想路徑和行為結構。在這個過程中,一方面主體人的需求不斷刺激移動互聯網技術的發展和完善,另一方面移動互聯網也逐漸發展成為一種網絡社會生態系統。網絡是開放的,可以無限延展,主體人的需求在網絡生態中不斷被滿足的前提下,也在不斷地被激發、擴展、升級成為一種更新、更全、更深度的需求。也就是說,為更好地實現人機互通、技術和人融合的目標,移動互聯網通過各種各樣的應用程序搭建起人與人、人與機之間互動交往的平臺,通過引導人積極參與平臺活動來實現對人行為的粘著,從而產生了延伸性粘性。可以說,功能性粘性是延伸性粘性的基礎,具備功能性粘性才能產生延伸性粘性,而延伸性粘性則是功能性粘性不斷發展的動力,通過生態性的網絡技術創新、升級與完善活動來促進功能性的不斷實現。
由于移動互聯網技術粘性來源于其與主體人需求的契合性和契合度,一方面主體人的價值判斷必然會通過技術的使用行為滲透到技術體系中去,從而使得移動互聯網技術產生某種價值傾向;另一方面技術的創造者或開發者,往往會因為價值回報問題而不斷人為地強化其技術粘性。也就是說,移動互聯網技術在根本上要追求粘性的存在,通過粘性吸引消費者進入或保持在移動互聯網生態系統中的行為,即通過某種趨利行為吸引消費者依附于網絡而生活。從價值層面來看,移動互聯網技術產生的技術粘性不僅蘊含著價值,而且存在“正價值(Positive Value)粘性”和“負價值(Negative Value)粘性”之分。
正價值粘性是指以“善”為價值目標構建技術粘性,確保移動互聯網技術能夠有效地滿足主體人獲得信息、社會交往、消費、研究等基本需求,為主體人帶來優質的用戶體驗,如功能性、程序性體驗、娛樂性體驗等,并保持主體人良好的網絡行為強度,而不是誘使主體人對互聯網技術產生強烈的依賴。在這個價值維度,對網絡的持續訪問、訪問頻率增多、訪問時間加長等行為會受到技術價值的積極引導,從而使主體人的行為成為可控的、有價值的和理性的。正如尼葛洛龐帝在《數字化生存》中描述的,人們已經沉浸在數字技術和網絡技術所搭建的空間當中,如何在虛擬空間中無損且受益地存在,需要主體使用者與網絡技術保持正價值的粘性。
負價值粘性是指由于技術應用使用價值的二重性,技術在有力推動社會生產力發展和社會變革的同時也產生了有損于人類存在與發展的負價值。一方面,在移動互聯網中,主體人在享受使用技術帶來快樂的同時變得缺乏控制力。其原因在于,為了提升主體人的使用體驗,移動互聯網往往采用一些能夠與主體人行為特征更加契合的附加性技術如易用、豐富、趣味等,構建一個類似的第四世界——虛擬與現實融合的世界,技術的深度介入導致主體人沉溺其中而無法自拔。由此,本來為主體人服務、具有便利性的移動互聯網技術反而“座架”(Ge-stell)于人類主體之上,控制了主體人的行為和思想,結果可能導致主體人無法正常生活和工作。另一方面,巨大的商業利益使移動互聯技術產生了強粘性。對于經營者來說,如果不能有效留住客戶將很難獲得利潤,而保持高粘性客戶總比獲取新客戶的成本要低[7]。因此,借助信息的不對稱性和技術的隱蔽性非法植入惡意程序,肆意的竊取、販賣用戶隱私信息等網絡違法行為變得非常普遍。
移動互聯網技術帶來了前所未有的人機交互體驗,需要認清該技術的實質。由于其不具備價值中性,必然產生倫理效應,其結果既取決于人對于倫理后果的自覺,也取決于人的自由意志[8]。
技術粘性是技術滿足主體人目的、需求及欲望的契合性和契合度的直接反映——技術契合主體人的需求,產生契合性,粘性即產生;技術與人的需求契合度越高,技術粘性就越強。技術粘性形成之后,它既存在于技術與人的關系之中,又依托于關系的束縛而成為擁有主體性質的客觀存在。就其性質而言,技術粘性不僅擁有人的主體性還自成主體,是人的主體性和主體自身的復合。因此,粘性不僅因分有人的主體性而存在,而且又作為一個獨立的主體而存在,成為分有了人的主體性質而又不受主體人控制并體現其自身獨立價值的主體。而主體人在利用技術對客觀世界和自我改造的過程中要滿足合目的性及合價值性,這一點正是粘性的倫理意義所在。在技術改造的過程中我們的身體也由技術的出發點變成了技術塑造的對象和材料,技術與社會、技術與人的關系發生了根本變化,技術產物一步步取代原有的自然而形成“把人類完全包圍起來的環境”[9],導致技術規定著社會關系、推動著社會發展并重新塑造著人類。
技術粘性來源于主體性的分有,是主體人對客觀世界的目的性改造以及對自我技術改造的必然結果。技術粘性形成之后逐漸成為具有主體性的客觀存在,并回歸主體與主體人完成了融合,從而形成了復合性主體。因此,技術粘性不僅作為主體分有而存在,而且又作為獨立主體而存在。在主體分有和主體改造過程中,技術粘性客觀僭越了主體人進行客觀和自我改造過程中所設定的合目的性與合價值性的界線,從而導致主體人在獲得豐富存在感的同時又被技術所迷失,在享受技術結果的同時又成為技術的結果,其倫理風險不言而喻。
在技術社會里,移動互聯網技術對人們生活方式的形塑主要從三個方面進行:首先,從人工制品的技術物層面進行,體現在該技術物就是移動互聯網和主體人的互動平臺,成為一種協同共生的場域。其次,以移動互聯網技術行為來構造,通過將移動技術的靈活性與互聯網技術的延展性有機融合的方式,不僅確保技術本身及其延展性發展能夠滿足主體人的需求,而且以促進主體人與互聯網技術互為前提,從而共同構成一種特殊的整體行為。最后,從移動互聯網技術對社會的改造來進行,體現在其通過滿足社會快速發展的內在需求而構建信息體系,并通過高效、靈活和便捷的方式來確保社會通過某種邏輯來快速整合各種信息,構成人們認識世界、認識自我的信息世界,成為一種特殊的第四世界。個人習慣、理解、自我概念、時空概念、社會關系、道德和政治界面都被強有力地重構[10]。在重構過程中,技術分有人的主體性和人在技術化過程中“趨向技術”的活動,從而導致新的倫理問題的出現。
技術的粘性不僅因分有人的主體性而存在,又作為一個獨立的、不受主體人控制的價值主體而存在,是與主體目的、需求的契合產生的一種契合物。作為承載主體人價值判斷的存在,移動互聯網技術在與主體人的行為融合的過程中,往往會僭越主體行為的基本道德準則,導致道德問題的惡化。
一般而言,只有具有道德自主性和自由意志的人才具有道德的善惡趨向。道德判斷一致是以價值判斷為核心的,即從價值視角出發判斷事物的善與惡。然而,在現代科學技術已經打破“人—技術”二元對立關系的前提下,人和技術已經進入了深度融合時代。“道德律固然存在于我們的心中,但也同樣存在于我們所使用的技術裝置中。”[11]。在“人—技術”共同構建的網絡中,不僅人有道德考量,技術也承載著倫理價值的設計。但是,在技術粘性的誘導下,人們對移動互聯網功能性、體驗性等性能產生了過度追求,其結果是人們往往將技術的優越性置于道德判斷之前。“吾聞之吾師,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于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12]兩千多年前莊子討論的“機心”問題和由此而產生的道德變化問題,在今天移動互聯網技術重構人類社會的現實下更具有一定啟示。
在由移動互聯網技術構建的虛擬和現實融合的第四世界里,即在由技術粘性聯結起來的技術世界里,道德判斷發生了重大變化,從價值判斷優先逐步轉向以技術優越性優先。在某種程度上,主體人已經“授權”給技術,讓它成為道德實踐的“行動者”。也就是說,道德及其本質等存在的意義是通過技術的方式展現出來的。進言之,技術方式的優劣直接決定著道德方式的客觀性基礎。例如,手機APP在服務主體人的過程中,其便利性、體驗感等技術因素不僅會深刻影響主體人的使用行為,而且成為主體人對行為合理性評價的基礎——技術的標準即為道德的標準。因此,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道德的優越性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技術的優越性。道德只有通過技術的方式才能夠清晰展現出來。于是,理應作為技術存在前提的道德成為服務技術的存在,并成為一種技術化的道德即物化的道德。
在對技術本質的探究中,我們發現人類對技術的使用包括創造、控制和應用的過程,其中控制非常重要。在一定控制范圍內的強粘性與移動互聯網技術價值得以體現正相關,然而當粘性失去控制就容易產生成癮行為,具體體現為使用者下決心制止或者較少使用,但其使用行為仍會不斷發生。成癮(Addiction)的概念最初來自對人類物質和依賴等行為的觀察和描述,一般指人對某類事物或東西的依賴性達到一定程度。臺灣學者周榮和周倩參照國際衛生組織對物質成癮的定義,對網絡成癮作了較為規范和詳盡的定義:由重復的網絡使用所導致的一種慢性或周期性的著迷狀態,并帶來難以抗拒的再度使用的欲望。同時會產生想要增加使用時間的張力與忍耐、克制、戒斷等現象,對于上網所帶來的快感會一直存在心理與生理的依賴[13]。由于移動互聯網技術功能的豐富性,其成癮乃是綜合性成癮,包括技術的成癮、游戲成癮以及網絡成癮。總體來看,成癮的外在表現形式相似,都是為了獲得足夠的滿足感和強烈的“心流體現”(Flow)。成癮者的心理行為具體表現為以下過程:從使用移動設備的時間越來越長、頻率越來越高開始,之后產生后悔、自責等心理,并且下決心減少使用時間,但隨著時間流逝,當這種負疚感逐漸消退,使用網絡的渴望再次襲來,往往難以自控又開始沉醉其中,又開始新一輪的自我控制、行為失控、心理自責和自我控制。而另一種更糟糕的結果是從行為發生到心理自責之后沒有轉換成自我控制,而是任其發展,走向自我放棄。無論哪一種結果,失控導致的成癮都帶來了較惡劣的社會影響。
技術因分有了人的主體性,才能夠更契合地滿足主體人的目的、需求和欲望。技術粘性在分有人的主體性生成之后,它既在技術與人的關系之中,又剝離該關系成為擁有主體性質的客觀存在。因此,移動互聯網粘性的倫理行為,本質是人與技術物關系的倫理行為,但該技術物不同于一般技術物,它具有邏輯延展性,即不僅能執行特定的功能和任務,而且能執行多種功能,這為人與技術物的關系創造了更多的可能性,這也使得它們的倫理問題變得含混多變、不易預測和判斷,對其規約更加困難。
對粘性的過度追求導致技術的主體行為發生了異化,并對主體人的存在產生威脅。例如,程序開發商越權訪問、采集海量用戶信息,并對信息進行販賣或者分析等。這些技術主體的行為不符合主體人的目的和價值判斷,是一種顯著的行為異化(Alienatio)。
技術粘性導致的人的行為異化,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一是主體人行為的失控,面對移動互聯網技術所提供的豐富的虛擬與現實融合的世界,主體人的行為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拔,導致技術決定行為現象的普遍出現,技術成為一種力量,并按照自己的邏輯前進,同時控制、決定著使用者。二是主體人行為的目的性與價值性的剝離,為了某一目的而產生的互聯網技術使用行為,在實現其目的之后,往往產生脫離目的的“戀網”行為,使主體逐漸忘卻使用互聯網技術的原初目的,從而導致使用行為價值性判斷的嚴重缺失,客觀上將行為的目的性和價值進行了剝離。三是異化后的主體人的行為往往又成為技術粘性產生的依據,并通過粘性的重構和升級,進一步產生對主體人行為的吸附功能,從而導致主體人行為更深度的異化。
倫理原則是利益攸關者應盡的義務,也是我們應該信守的價值[14]。倫理原則構成一個評價行動的倫理框架,評價我們的行為是否應該、是否正當,并明確什么是禁止的、什么是允許的。對移動互聯網技術粘性的規約重點在于重塑主體人與技術的關系存在,以融合一體化的寬視角超越二元對立傳統偏狹視角規定“人—技術”復合主體倫理邊界,重塑主體人的行為規范,建立技術倫理規約,并通過技術手段使之成為主體人的行為規約。
規約移動互聯網技術粘性導致的道德問題,必須根據優良道德規范模型構建道德判斷的基本體系。一般說來,優良道德規范模型表述為:前提一,行為事實如何;前提二,道德目的如何;結論一,行為應該如何;結論二,道德行為應該如何。因此,將移動互聯網技術置于道德優良模型中加以規范發展,才能真正樹立道德優先原則,從而有效規避道德的技術優先性。也就是說,對待技術粘性問題不能簡單地從使用者的角度考量道德問題,而要通過對技術物的設計以及使用使之承擔相應的道德責任來考慮。在對技術的施加和技術物的實現過程中應該將道德責任增加于道德規范中,再通過良好道德規范主體人的行動,從而消解“道德物化”現象。
移動互聯網技術要以不損害主體人的權利為前提進行發展。必須建立有效的移動互聯網監控技術體系,對惡意侵害主體人利益的技術行為進行有效識別,將基于商業利潤追求而產生的惡意技術改造、技術欺騙行為通過技術手段、法律手段和道德手段進行有效遏制。監管部門應建立完善的監管體系,針對目前信息數據采集和網絡用戶隱私保護存在的諸多不規范、灰色地帶和相關法律法規不健全的問題,盡快出臺相應的標準并加強監管,進一步規范行業行為。
尼葛洛龐帝在《數字化生存》中寫道:“大家通常都認為這些誘人的游戲比電視還要糟糕,孩子們會沉溺其中而變得焦躁不安。”[15]因此,必須清晰界定網絡成癮行為標準,并將這一標準作為網絡技術開發的指導性標準,從技術開發源頭上對可能產生的網絡成癮行為進行技術控制,明確技術的合目的性與合價值性規范。合目的性,是指人利用技術對客觀世界的改造要滿足人的改造目的從而滿足人的需求,不能達到或者背離主體目的的改造則不合目的。合價值性是指技術在使用過程中要符合社會和人的價值取向,不能背離普世價值,能滿足合目的性的價值才是有價值的技術價值。
當主體人在使用中出現沉迷、上癮、身心受到傷害的情況時,移動互聯網技術必須采取終止主體人使用行為的技術措施,從軟件設計運用上對用戶的使用加以限制,將具體的理性操作規范“物化”到應用程序當中,從而“授權”移動互聯網技術承擔起道德規范者的角色。
移動互聯網應用程序技術的“粘性”帶來的倫理問題需要研發者和使用者共同面對。從研發者角度來講,建立并維持好使用者的粘性是應用程序所要追求的目標,對使用者來說,對“應用程序粘性”要保持理性態度,避免“粘性”產生負價值影響。特別是在面對“應用程序粘性”應用倫理方面需要解決的問題時,有必要從認識論的視角來加以考慮,尋求其應該遵循的認識論倫理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