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勇堅
內容提要:
近年來,我國民營企業加快“走出去”的步伐,“走出去”的規模持續擴張,“走出去”的方式從以并購為主向并購、綠地投資、海外運營等方式并舉轉變。“走出去”的主要領域由制造業向服務業以及其他相關行業等領域擴展,“走出去”的主要區域開始由發達經濟體向“一帶一路”共建國家拓展。對于如何推動民營企業加快“走出去”,本文提出相關政策建議。
國際化是民營企業的重要戰略選擇,是其提升競爭力的重要途徑。國際化既包括以貿易的方式將產品推向國際市場,也包括海外直接投資(OFDI)。民營企業在我國國際貿易中已占據重要地位,加快以投資的方式“出海”,將是民營企業國際化的一個重要趨勢。通過海外投資,民營企業可以整合國內外資源,發揮規模經濟和范圍經濟的優勢,并通過海外市場反哺國內主體企業,從而獲得更大成長空間。
中央高度重視民營企業國際化發展。 2000 年10月,中共十五屆五中全會明確提出把“走出去”戰略提升到國家層面。 2012 年6月,國家發展和改革委員會等 13 個部門聯合發布了《關于鼓勵和引導民營企業積極開展境外投資的實施意見》,從國家層面提出了鼓勵和引導民營企業開展境外投資的18 條措施,這也是我國在中央層面明確支持民營企業“走出去”的第一個系統性文件。2017年,工業和信息化部等16個部門聯合印發的《關于發揮民間投資作用 推進實施制造強國戰略的指導意見》明確要求,對民營企業參與國家援外項目、對外融資、保險給予平等待遇,加強民營企業“走出去”信息服務,鼓勵民營企業“走出去”參與國外基礎設施建設。隨著數字經濟的快速發展,我國數字經濟企業加快了“出海”步伐,到 2018 年時,已有超過 6000 家數字技術公司進入海外市場,1萬多款產品走向海外,用戶遍布全球 200 多個國家(李勇堅,2018)。為了更進一步引導數字經濟企業對外投資合作,商務部、中央網信辦、工信部于 2021年7月聯合印發《數字經濟對外投資合作工作指引》,提出推動數字經濟對外投資合作,積極融入數字經濟全球產業鏈、加快推進數字基礎設施建設、推動傳統產業數字化轉型、建設數字化境外經貿合作區等11項重點工作。 2023年7月,中共中央、國務院正式公布了《關于促進民營經濟發展壯大的意見》,其中提出,“鼓勵民營企業拓展海外業務,積極參與共建‘一帶一路’,有序參與境外項目,在‘走出去’中遵守當地法律法規、履行社會責任”“強化部門協同配合,針對民營經濟人士海外人身和財產安全,建立防范化解風險協作機制”。這為推動民營企業加快“走出去”提供了政策指引。
近年來,我國對外直接投資環境不太樂觀,特別是疊加疫情、貿易保護主義抬頭等不確定性因素,我國企業、特別是民營企業在進行對外直接投資時面臨較大的風險和挑戰。當前,民營企業亟須積極主動地探索出一條適合中國基本國情以及企業自身發展的“走出去”之路。
2000 年以來,我國民營企業開始加快“走出去”的步伐。有關數據顯示,自2010 年開始,民營經濟海外投資的項目數量已超過國有經濟; 2016 年起,民營經濟的海外投資無論是項目數量還是金額都已開始超過國有經濟,成為我國企業“走出去”的主體。到 2018年底,共有 22037家民營企業參與海外直接投資,在海外直接投資企業總數中占比高達81.3%。特別是“一帶一路”倡議提出之后,民營企業積極響應,全面參與,在“一帶一路”共建國家的投資快速增加。
當前,民營企業已成為我國企業“走出去”的主力軍。根據南開大學經濟學院薛軍教授科研團隊編寫的《中國民營企業對外直接投資指數年度報告》,民營企業海外直接投資,無論是項目數量還是金額,其綜合指數與增長速度均快于國有企業。從金額來看,2020年非國有控股的國內投資者(包括有限責任公司、個體企業、外商投資企業等)實現海外直接投資755.7億美元,占比超過60%,增速超過10%,而同期國有經濟的海外直接投資則有較大幅度的下降(洪聯英、張玉珍、吳雨奇等,2022)。
流量的增長帶動了民營企業海外直接投資存量占比的提升。 2006年,我國民營企業海外直接投資占比僅為19%,而到2020年,中國境外企業資產總額高達7.9萬億美元(筆者注:當然,有觀點認為,我國海外直接投資存量存在誤差,主要是存在返程投資等情況,很多投向海外的資產最終通過“避稅天堂”以返程投資的方式投回了國內),在全球189 個國家(地區)設立對外直接投資企業4.5萬家,民營企業存量占比超過一半,達到53.7%(見圖1)。

圖1 民營企業海外直接投資存量占比
我國民營企業在“走出去”過程中形成了多種“出海”方式,民營企業海外投資模式也從最初的辦事處、貿易公司模式逐漸向建立海外生產基地、海外資源基地、海外研發中心、產業園區等模式轉變。
第一種是通過并購方式“走出去”,這是我國民營企業非常主流的一種“走出去”方式。通過并購海外的同行業企業,能夠將民營企業多年積累的技術、生產、管理等優勢資源,與海外被并購企業已形成的生產能力、營銷渠道、售后服務網絡等全面整合,從而提高企業的效率,快速進入海外市場。還有一些民營企業,通過并購海外具有關鍵原材料供應、核心技術、核心零部件生產能力的企業,提高企業的整體競爭力。統計數據表明,在“走出去”的不同類型企業中,民營企業更偏好以并購的方式進入海外市場。例如,根據晨哨并購披露的數據,2018年我國民營企業海外并購 419 起,交易金額合計約1138. 94 億美元,交易宗數占比 85.16%,披露交易金額占比78.67%。而隨著數字平臺企業的興起,民營企業海外并購活動更加頻繁。例如作為中國數字平臺企業走出去的典型代表,TikTok 已經成為在很多國家(地區)廣受歡迎的一款多媒體社交應用。在游戲領域,民營企業的并購投資活動更為主動積極,2021— 2023 年,騰訊和網易各投資并建立了超過 20 家海外工作室。
第二種方式是在海外進行綠地投資,并參與海外產業園的建設。值得關注的是,近年來,民營企業積極參與“一帶一路”建設,《中國民營企業對外直接投資指數年度報告》的數據顯示,雖然民營企業在“走出去”過程中整體偏好并購投資,但在“一帶一路”共建國家,綠地投資項目明顯超過了并購項目。而且很多民營企業將中國建設產業園區的經驗帶到國外,在國外興建了一批產業園區,例如,在泰國建設的泰中羅勇工業園,累計入園企業超過百家,帶動中國企業對泰投資超過 30 億美元;在柬埔寨建設的西哈努克港經濟特區,對西哈努克省經濟貢獻率超過 50%,解決當地近兩萬人就業。
第三種方式是在海外發布運營App 等應用,從而帶動企業“走出去”。例如2022年9月,拼多多跨境平臺Temu 在美國上線,目前已進入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等市場。又如阿里巴巴在歐洲推出了快時尚電商品牌allyLikes,以及定位較為高端的跨境電商平臺Miravia。再如茄子科技提供從交付流量到交付效果的定制化服務,流量側交付表現優異,日均處理廣告請求達到10億+量級,在許多地區成為僅次于Google與Facebook的第三大營銷渠道,深受眾多頭部廣告主青睞。
隨著企業“走出去”的規模越來越大,所涉及的領域也越來越多,不但包括傳統的制造企業以海外建設基地的方式“走出去”,或者通過并購等方式獲得原材料、核心技術、關鍵零部件等,而且包括各種高端服務等“走出去”,以及一些新興優勢產業的全球布局。
從產業領域來看,2005— 2020 年非制造業的對外直接投資項目數量始終領先于制造業,并基本維持在7∶3;投資金額也主要集中于非制造業, 2005— 2020 年間對非制造業的投資金額在民企總投資中占比達到59%。在以服務業為代表的非制造業“走出去”過程中,帶動了很多新的領域“出海”;尤其是服務于企業數字化轉型的領域,從企業資源規劃、客戶關系管理、協同辦公、人力資源等通用型企業級服務,到垂直行業所需的具體服務,再到IT運維管理、數據庫及大數據分析等IT應用,都成為民營企業“走出去”的重點。而以云計算為代表的數字經濟企業,也加快了全球化的步伐。2020 年,阿里云在全球公有云(IaaS)市場份額中排名第三,數據中心在全球23個地理區域覆蓋69個可用區;騰訊云數據中心在全球27個地理區域覆蓋58個可用區。阿里、百度、騰訊在全球云服務市場份額合計占12%。
電商服務等企業“走出去”,也正在帶動物流等相關服務在全球廣泛投資。例如,菜鳥在比利時列日進行重資產投入,投資土地,自建菜鳥在歐洲最大的智慧物流樞紐—比利時列日e-Hub,包括機場貨站數字化供應鏈管理平臺。
從新興產業來看,新能源正在成為中國企業在國際舞臺上的新名片。今年前5個月,中國電動載人汽車、鋰離子蓄電池、太陽能電池累計出口金額分別增長172.4%、78.5%和23.6%。出口的大幅增長意味著中國企業在新能源方面的競爭力持續加強,這將推動新能源企業在全球范圍內重組重塑供應鏈產業鏈,從而成為民營企業“出海”的新領域。筆者實地調研發現,以新能源汽車為代表的新興產業領域,大量民營企業正在謀劃或實施全球布局。
民營企業在開始嘗試“走出去”時,其重點區域都是放在發達經濟體。從趨勢來看,目前 60%的“走出去”企業海外業務已經涉及三個以上大洲/地區。東南亞、歐洲和北美依然占據中國民營企業“走出去”的首選目的地,同時,南美、非洲、中東等地區正成為中國民營企業“走出去”的“新藍海”。
我國提出“一帶一路”倡議后,民營企業對其沿線國家的投資出現巨大增幅,到 2019 年時,投資項目數量達到歷史最高水平。統計顯示, 2019 年我國民營樣本企業對“一帶一路”共建國家的投資項目數量共計339 件,在全國企業對其總投資中的占比達到 69. 04%,超過歷年占比。就投資金額規模變化來說, 2019 年我國民營樣本企業向“一帶一路”共建國家的投資金額為416.1億美元,在全國企業對其總投資中的占比達到69.17%。近年來,我國民營企業對“一帶一路”共建國家的投資有所下降,但總體水平仍遠高于“一帶一路”倡議提出之前(見圖2)。從投資方式來看,與民營企業在其他國家更偏好于并購投資不同的是,在“一帶一路”共建國家,我國民營企業更偏好綠地投資。

圖2 民營企業對“一帶一路”共建國家直接投資的項目數量與金額
在傳統觀念里,“走出去”主要是大企業的事情。然而,隨著數字經濟的發展,很多與數字經濟相關的企業在成立之初就選擇了全球化業務,中小企業正在成為“走出去”的主體。亞馬遜云科技委托第三方調研機構中橋咨詢進行調研的數據顯示,在已經“出海”的企業中,中小企業占比達37%,而在計劃“出海”的企業中,中小企業的占比更高達65%,中小企業表現出強烈的“出海”意愿。而以數字經濟為代表的初創企業,從游戲、開發者服務和軟件運營服務(SaaS),到硬件/手機、電商等行業,越來越多的初創企業是生而全球化的。 2021年埃森哲中國獨角獸研究顯示, 45%的獨角獸企業認為海外拓展至關重要,其中, 82%的企業計劃 24 個月內就進軍海外。而對于從事數字經濟開發的企業而言,調研顯示,其準備“出海”的比例高達近八成(79.1%)。
我國民營企業在“走出去”過程中,也遇到了一些問題,既有跨國投資本身所存在的各種政治、文化、經濟、地理等客觀因素導致的,也有民營企業自身經營能力較弱、前期調研不夠、海外運作經驗不足等主觀因素導致的。
客觀來看,近年來,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國家加大對我國企業海外投資的審查,逆全球化思潮抬頭,投資限制措施持續增加,使民營企業“走出去”面臨著較大的阻力。美國對我國民營企業通過海外投資獲取重要資源、關鍵技術及核心零部件的行為進行了越來越嚴厲的審查,并通過長臂管轄、同盟等方式要求其他國家采取同樣措施,這對民營企業在發達經濟體進行投資造成了不利影響。 2018 年,美國通過了《外國投資風險審查現代化法案》(Foreign Investment Risk Review Modernization Act,FIRRMA)以及《出口管制改革法案》(Export Control Reform Act,ECRA),并于2020年2月13日正式生效。2021年4月,美國參議院通過了《美國創新與競爭法案》(United States Innovation and Competition Act,USICA),要求對中國企業在美國的經濟行為加強監管。 2022年9月15日,拜登政府發布行政令,進一步強調國家安全風險將成為外國投資審查中的重要評估因素。美國的這些政策對中國企業的投資行為影響較大。
同時,在美國的影響下,一些發達經濟體也跟隨美國的步伐,出臺相應的法律政策,加強了對中國投資的審查(見表1)。
此外,對發展中國家而言,其法律體系與中國存在較大區別,不健全、不穩定的情況居多,極易產生跨國法律糾紛。而且,這些國家大多存在著政府治理能力較弱、腐敗和治安問題較嚴重、經濟發展波動、貨幣不穩定等風險因素,政府及企業抗風險能力及契約意識普遍不高,在出現問題時普遍存在毀約現象。這些都對我國民營企業“走出去”形成了較大的隱形成本。
近年來,數字經濟企業“走出去”的步伐加快,這些企業面臨著數據安全、個人隱私保護等問題,在有關方面各國制度尚存在巨大差異,從而增加了企業的合規成本。美國等國家也以數據安全、隱私保護等為名,對我國數字經濟企業進行打壓。
主觀來看,我國一些民營企業“走出去”存在“先天不足”,尤其是在核心技術、品牌國際影響力、國際化人才等方面尚有不少短板。不少企業家仍存在“小富即安”“家族經營”的固有觀念,對國際化經營考慮較少。而很多熱衷于“走出去”的企業家,則相對缺乏風險意識,普遍有“搶抓機遇”的心態。在我國民營企業的成長歷程中,搶抓機遇曾經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因此,許多民營企業在海外投資時沿用了這種做法,大干快上。一旦在國際商務考察、國際展會或者國際會議中偶遇商機,唯恐失去,在沒有進行深入和周密的調研論證背景下,盲目進行大規模投資,導致一些海外投資項目在決策之初就蘊含著較大風險。在項目實際投資運營過程中,一些企業家抱著“打擦邊球”的心態,在投資項目手續不全、合規工作不到位的情況下,盲目開工上馬,從而埋下了合規隱患。還有一些企業,在遇到問題時,認為“關系”比東道國法律更重要,不尋求法律途徑解決,而推崇找當地政府官員。這些企業家主觀心態上的問題,給民營企業“走出去”帶來了不利影響。

表 12020年以來美國主要盟友出臺的外資審查政策
推動民營企業加快“走出去”,需要政府、企業、研究機構等多方面共同努力。
一是為民營企業深入了解東道國提供支持服務。東道國在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可能與我國存在巨大差異,民營企業以一己之力難以進行透徹研究。建議政府相關部門委托高等院校、科研院所以及我國駐外機構等,研究民營企業“走出去”所需的各國政策、法律以及相關風險應對策略,并將研究成果以公共產品的方式共享給民營企業。此外,要健全海外投資風險評估管理體系,建立對“走出去”重點東道國的風險動態監測和預警機制,及時將最新情況通報給民營企業,為其科學決策提供依據。
二是加大對民營企業“走出去”融資的支持力度。研究表明,融資能力對民營企業“走出去”決策具有顯著的正向影響(楊欣欣, 2022),建議在投資上給予一定的融資優惠,增強企業現金流。推動各類金融機構進行服務創新、產品創新,拓寬民營企業融資途徑。從現實來看,對沖基金、杠桿收購、眾籌和夾層融資等新型融資模式在民營企業“走出去”融資中已有出現,但對這些新融資模式的法律地位以及監管方式等還沒有完全到位,需要在政策上進一步完善。另外,有研究表明(湯瑋晨、王丹, 2021),企業國際化速率和經營績效間存在門檻效應,在民營企業國際化速率較低和較高的階段,企業經營績效隨著國際化速率的提升而加大,因此,在鼓勵融資過程中,也要對民營企業“走出去”的節奏予以把控,避免其盲目“走出去”。
三是鼓勵民營企業在“走出去”的過程中加強引進具有海外求學或任職經歷背景的人才。民營企業在“走出去”的過程中面臨國際投資經驗不足、對海外市場不熟悉等普遍問題,引進和培養具有國際化視野的人才,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決“走出去”過程中的信息不對稱問題。研究表明,當有海外求學或任職經歷的高管任職時,民營企業更傾向于進行海外投資。除了引進人才之外,還有一個重要方面是加強人才培養。建議政府部門組織更多與企業“走出去”相關的培訓,從而解決民營企業“走出去”人才不足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