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3年11月,文保員楊三嬌關上顯慶寺院門。本文攝影/本刊記者 倪偉
山西省長治市顯慶寺文保員楊三嬌很多年都沒見過那么大的雨。顯慶寺坐落在長治市潞城區辛安泉鎮上村的公路邊,距離市區有 40 分鐘以上車程。楊三嬌家是寺廟斜對面村里的第三家,大雨滂沱的那幾天,人幾乎出不了門,雨稍微小點兒,她拿著鑰匙去顯慶寺巡查。還沒進到寺里,就知道大事不妙了。
站在馬路這邊,就能看到對面顯慶寺山門的屋頂已經消失了,她走到側面一看,兩側東西妝樓的屋頂也不復存在。打開大門,院中早已是遍地爛泥。垮塌的屋頂堆在山門二樓戲臺上,瓦礫上橫七豎八插著橫梁和椽子。“我回家就趕緊上報了。”楊三嬌回憶道。
那是2021年10月初,山西遭遇有氣象記錄以來秋季最強降水過程,6天下了全年五分之一的雨。山西省和各市文物部門陸續收到上報的文物險情信息。災后統計,截至10月11日,全省共上報了1783處文物險情。經初步評估,受災害影響文物中,市縣級文保單位661處,尚未核定公布為文物保護單位的不可移動文物803處。
這些市縣級及未定級的文物,屬于低級別文保單位,占全部受損害文物的八成以上。山西低級別文物因此第一次受到全國的矚目。
兩年以后,今年11月3日,當楊三嬌打開顯慶寺的院門時,眼前已經是一片干凈整潔的院落。所有坍塌受損的房屋,都已經被修繕完好,呈現出古樸的赭灰色。
大雨過后的兩年,山西逐步對全省低級別文物開展全面保護修繕。山西全省低級別不可移動文物共有50693處,這項行動或將持續10年乃至更長時間,最終讓山西這座“地上古建陳列館”里的滄桑古建全部恢復健康。
住在圓融寺隔壁的村民孟紅勝是這座寺廟的文保員,他也是第一個發現圓融寺春秋樓垮塌的人。圓融寺正殿早就不存在了,現存南殿、東配殿和正殿遺址兩側的東、西朵殿,東朵殿就是春秋樓。四五年前,春秋樓二層屋頂垮塌,南殿屋頂也出現了幾個窟窿。兩年前大雨過后,各間殘殿更加岌岌可危。
圓融寺位于山西省晉城市高平市神農鎮中村,在民居的緊緊環抱之中,幾十年間做過學校、糧倉和磨坊,至少十多年來一直被廢棄。年過六旬的村民記得,正殿的山墻和后墻上曾經畫滿佛教壁畫。現在雖然早已沒有佛像和壁畫,甚至正殿都已經不復存在,但初一、十五仍有些村民前來燒香。
2021年下半年,一位晉城高中老師通過南殿梁架特征,判斷出這是一座始建于北宋、改建于金代的古建,至今已有800年歷史。金代以前木構建筑全國僅發現130余座,圓融寺的發現十分珍貴。這座被淹沒在村中的無名古寺突然有了名氣,迅速被評為市級文保單位。
今年3月,修繕團隊進入圓融寺,對清代修建的春秋樓和西朵殿兩處建筑進行修繕。根據寺內碑記,春秋樓建于乾隆六年,而本村炎帝大廟有一座建于乾隆四十一年的春秋樓,被用來作為參照。修繕工程負責人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最大的難點在于整理和比對老構件。他們對殘損構件采取傳統工藝和材料加固修復,原位使用,為了確定每個構件原本的位置,花費了大量精力比對。
顯慶寺和圓融寺的修繕,資金都來自中國文物保護基金會和騰訊慈善公益基金會的捐助。大雨之后,中國文物保護基金會第一時間行動,騰訊公益慈善基金捐贈1000萬元,定向捐助9處不可移動文物保護修繕工程,這些工程近期全部竣工并通過驗收。中國文物保護基金會理事長劉玉珠說,這一項目是社會力量參與災后文物修復的有益探索。
顯慶寺于2007年12 月被長治市公布為市級文物保護單位,而圓融寺在大雨時僅僅是未定級的“三普”點(2007 年至 2011 年第三次全國文物普查登記的文物點)。它們都屬于低級別不可移動文物。在地上古建富集的山西,低級別文物保護向來難度重重。
山西是中國古建保存最密集的省份。論國保數量,山西在全國各省位居第一,共531處,其中421處都是古建筑。晉東南的晉城、長治兩市是山西古建最密集的地區,而高平、長子是晉東南古建最密集的縣。高平古建密度之大,全國罕見,不可移動文物有1574處登記在冊。高平當地宋金時期的木構古建筑,超過長江以南同時代建筑的總和。
“我認為今天已經是文物保護比較輝煌的時期,即便如此,也不足以把所有低級別文物都能關照到,確實挺痛心的。”談及低級別古建在雨災中的損壞,曾第一時間赴山西調研的國家文物局專家組成員、中國文化遺產研究院副總工程師查群說,“這就是我們欠的‘債’了。”
當年11月,山西省組織了10個專家帶隊的調研組奔赴各市縣,12月結束調研時,統計了1000余處受損嚴重的文物情況。山西省文物局隨后組織多家建筑企業召開了一次通報會,會后立刻為最嚴峻的古建搭建了兩百多個保護棚。“搶救的資金沒有到位之前,大家都已經動起來了,比如像圓融寺,如果當時不搶救,可能就沒了。”山西省古建筑與彩塑壁畫保護研究院研究館員、山西省古建筑協會秘書長賀大龍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賀大龍曾參與修繕長治市長子縣布村玉皇廟,從布村一塊民國修繕碑的記錄就能得知,民國時布村尚存至少18座廟宇,如今僅存一座。他粗略推測,與清朝和民國時相比,如今山西留存的古建,最多不超過十分之一。

2021年12月,圓融寺春秋樓屋頂坍塌尚未修繕。

2023年11月,圓融寺春秋樓修繕完成。
大多數寺觀在近幾十年脫離了宗教場所功能,其中一部分曾經被用作集體用地,譬如學校、糧倉、牲口棚等等。這些實用功能延續了它們存在的時間,而廢棄基本意味著徹底消失,大多數寺觀的命運都是如此。隨著改革開放、包產到戶,集體功能也被分散到每家每戶,學校建設了專用校舍,寺觀再次結束使命,在近三四十年里逐漸被荒廢。木構建筑本身壽命有限,一旦無人打理,便迅速走向老化和損毀。好在文物保護成為一項日益重要的工作,甚至成為一道紅線,這些荒寺不至于消失,而成為廣泛存在的疏于打理的低級別文物。
全國第三次不可移動文物普查結果顯示,與1981年至1989年開展的“二普”相比,20年間全國有4.4萬處不可移動文物消失,其中山西有2740處,主要都是未定級的文物。這些低保文物,是生命力最孱弱的野草。
大雨帶來的災難,拉升了低級別文物保護的優先級。
圓融寺所在的高平市神農鎮中村支部書記王震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中村擁有5個“三普點”,雨災發生時,均為未定級的低級別文物。雨災之后,村里對這5個點又進行了一輪巡查和評估,對圓融寺和另一個寺都修建了彩鋼瓦頂棚,也就是在山西普遍實行的搶險舉措——“撐傘”。

2023年11月,圓融寺宋金時代南殿內部用鋼架做了支撐保護,尚未啟動修繕。
山西省文物局向《中國新聞周刊》提供的一份情況匯報顯示,2022年,山西省文物局組織開展了全省低級別文物專項調查。經調查,山西全省低級別不可移動文物共有50693處,約占“三普”總量53875處的94%,數量龐大、類型多樣、分布零散。長期以來,這部分文物由于關注度不夠、投入保障不足、管理不到位等歷史欠賬,約80%存在不同程度的險情,實施重點修繕和搶險加固的資金需求約80億元,實施全面保護修繕的資金則需要200多億元。
這些錢從哪里來?
山西省文物局向《中國新聞周刊》提到一項舉措:利用政府一般債券支持低級別文物保護利用和安全監管平臺建設。該政策的基本設想是,使用政府一般債券,用10年左右時間,全面改善低級別文物的保存狀況,險情排除率達到百分之百,使低級別文物保存狀況得到全面的、歷史性改善;用5年左右時間,建成市、縣保文物安全監管平臺,并與國保、省保單位安全監管平臺形成“一張網”,牢牢守住文物安全底線。
2023年是利用政府一般債券對低級別不可移動文物實施全面保護利用的第一年,到今年10月底,已落實約3.4億元。
傳統的文保資金管理體系,簡單而言,就是國保由國家出錢保護,省保由省里出錢,市縣保由市縣出錢,未定級的文保由縣里負責。近幾年,文保資金的體系有所調整,總體趨勢是向更低級別文物傾斜。
國家文物保護專項資金,由中央財政每年向各省份撥付,2019年以前,主要流向國保單位。新版《國家文物保護專項資金管理辦法》于2019年實行,新版辦法調整了范圍,省級及省級以下文保單位,也可從國家文保專項資金中獲得支持。不過比例有限制,省級及省級以下文保單位申報的預算不得超過本省補助資金的15%,大部分資金還是流向了國保。
一直以來,市、縣政府是低級別文物保護的主要投入方,而政府一般債券將大大減輕地方政府在文物保護方面的財政壓力。
此次低級別文物保護利用計劃,將成為近百年來最全面的一次山西古建修繕保護。
此前,山西已經通過幾次行動,基本解決了國保和省保單位的致命問題。“十一五”(2006~2010年)時期,國家文物局設立專項,對早期古建集中的晉南實施保護工程,覆蓋105處。2015年,山西省宣布5年內籌資15億元,全面搶險維修全省235處國、省級木結構古建筑,被稱為“古建救命錢”。據山西省文物局公布的數據,到2019年底,山西國保、省保文物險情排除率達到92%以上。
十幾年時間,十幾億資金,山西基本解決了高級別文物的“生存問題”。如果此次針對低級別文物的全面保護利用能夠按計劃完成,讓古建全面脫離性命攸關的困境,將又是一次歷史性成就。
尚未定級別的文物,并非意味著其價值就不大,也許只是因為山西文物數量太多而無暇顧及。晉東南某縣一位主管文物工作的負責人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在進行文物普查時,有時普查員看到早期建筑都“不敢寫”,因為當時文保力量欠缺,文物等級提升,反而會招來木構件盜賊。
在申報第七批國保時,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教授、文物建筑教研室主任徐怡濤曾幫助長治市長子縣編制了27處宋金元木構建筑的申報材料,但大部分沒有入選,甚至如西上坊成湯廟這樣有金代紀年題記、碑刻的大殿都沒入選。在別的省份早就被視為寶貝的早期建筑,在山西,很多卻因為數量太多而泯然眾人。
“我們的國保評定體系不完全是以價值為中心的,摻雜了很多其他因素,比如屬地管理能力、管理成本、地區平衡等等。”徐怡濤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山西低級別古建保護正迎來一次千載難逢的機會,但提速之后也有隱憂,因為文物有其特殊性,必須慢工出細活。
為了修好圓融寺和顯慶寺,作為古建專家,賀大龍分別去了兩處寺廟不下幾十次,緊盯每一個環節。除了設計和施工,短短兩年之內,古建專家對這座荒寺已經做出大量研究成果,足以出版一本書。他們甚至對早已坍塌的正殿舊址開展了考古,挖開探方,在土壤里發掘出了壁畫殘片。
而整個圓融寺中價值最高的南殿,至今沒有啟動修繕。始建于北宋、金代改建、明清修繕的南殿,被層層鋼架包圍,頂上蓋起彩鋼瓦的頂棚,內部糟朽嚴重的梁架用鋼架做了支撐,如此保持住原貌。懸而未決的關鍵點在于,現存的南殿屋頂是明清改建的懸山頂,而宋金時期的屋頂是更為繁復、規格更高的歇山頂,如今修繕是維持現在的形制,還是恢復成初始的歇山頂,專家們尚未拿出統一意見。修繕的精細程度可見一斑。

2023年11月,修繕后的長治顯慶寺山門,二樓戲臺樓頂曾在大雨中垮塌。
賀大龍擔心在大范圍的古建修繕行動中,如圓融寺這樣的耐心和細心或許難以維持。他見過太多不當修繕的案例,比如一個寺廟的石柱斷了,工程隊就將柱子拆走,換上兩根木柱,正確做法應該是把斷柱拼接、加固,繼續使用,但替換新料比修修補補可要方便多了。“風貌完全變了,丟掉了歷史信息,原有價值也喪失了,”賀大龍說,“關鍵是培訓太少,施工隊伍很多,水平真的參差不齊。”
機制也發生了變化。賀大龍1979年剛入行時,在山西省古建研究所跟著古建專家柴澤俊學徒,那時,每修一處古建就在那里住下,由一個人從頭跟到尾,從勘察、測繪、設計到監理工程。而現在,勘察設計、施工、監理環環相扣又各司其職,但誰來為古建中那些與文化和歷史有關的部分負責?唯獨沒有研究人員的角色,而且古建修繕項目中也沒有研究經費。
理想的古建修繕同時也像一次“考古”,總能發現很多新東西。譬如圓融寺的修繕過程中,西朵殿墻內藏的一塊康熙十一年修繕碑被發現,確認了西朵殿的建造時間。在一塊民國修繕碑上,出現了很多晉商票號的名字,主要來自河南,說明此地在民國時晉商依然興盛。
顯慶寺里的發現則更令人驚奇。修繕人員在一個存在了幾十年的雜物堆下發現了一塊石匾額,寫著“集仙觀”三個字。這讓古建專家想起,殿內的壁畫畫的是萬仙陣,村民一直稱正殿為三清殿,其他偏殿也被用作關帝廟和奶奶廟,這些怪異的線索都指向一座道觀。而“集仙觀”匾額的出現,似乎證實這座廟確實被張冠李戴了。研究人員尋訪得知,這里原先的確有一座著名的顯慶寺,但實際位置是在十公里之外,曾經被當做學校,學校在原地蓋了校舍后,顯慶寺已經不復存在。現在,這塊重見天日的“集仙觀”匾額被鑲嵌在山門的墻里。
數以萬計的鄉村低級別文物,每一處都值得做如此精細的研究嗎?
賀大龍說,不可能每一座都仔細研究,要做價值評估,擇其重點研究梳理。他說,級別只是文物和歷史價值的比較,但每一處古建都有自己獨特的社會和文化價值。“比如說圓融寺的南殿,歷史價值跟應縣木塔怎么比?跟佛光寺東大殿怎么比?但它的社會影響力和文化價值是很大的,它是周邊原住民祖祖輩輩傳下來的一種文脈。”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這幾百年,圓融寺是怎么傳承下來的?它是老百姓吃糠咽菜、住土坯房、草坯房,來給我們心目中的神建一座神殿,作為我們一種心靈寄托。只要這個建筑存在,就代表著一種傳承,代表著我們的精神力量。你能想象中國這些廟都不在了,是一種什么景象嗎?”
修繕之后,這些鄉村古建如何被有效利用,答案或許也藏在賀大龍這番頗為動情的陳述里。
寺廟是中國農村傳統的信仰空間,也是公共活動和文化傳播空間。這些空間今天或許依然能夠發揮功能。“你把生態修復好了,動物自然就會回歸。道理是一樣的,我們把古建筑修好,傳統文化在人們心目中肯定會復蘇,鄰里關系也會發生變化。”賀大龍說。
11月1日,圓融寺修繕后重新打開大門,“山西災后文物修復項目竣工儀式”在這里舉行,9個修復項目正式發布。當天,春秋樓里懸掛著幾幅拓片,都是拓自圓融寺門墩、碑刻,拓片里奔跑的羊栩栩如生。西朵殿外則成了“文物庫房”,架子上擺滿圓融寺發掘出土的琉璃、瓦片,以及無法繼續使用的退役木構件。這個不再承擔宗教功能的寺廟,變身成為一座袖珍的古建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