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錚 陳鷟


6月10日,中國海洋大學再次舉行駐校作家聘任儀式。隨后,《黃海傳》新書首發式舉行。此書作者、著名作家趙德發接過聘書后,以《走近海洋 ?親近海洋》為題,做了一場生動的學術報告。
我坐在他的身邊,聽他講述自己認知海洋的心路歷程以及文學創作實踐。聽著聽著,我的胸中涌起了陣陣波瀾。我深深感受到,只有和海洋生死相依的人,才可能用心、用情為海洋立傳,才可能用神奇的文字為世人再現大海的無窮魅力。
心中的海洋曾面目猙獰
1955年,趙德發出生在莒南縣西南部的一個山村。那里離海有100多里。他22歲之前沒見過海,對海的印象,都是從爺爺那里得到的。
爺爺年輕時,經常去海邊。他趕著頭騾子,在家鄉收購花生米、花生油,到青口(江蘇省贛榆縣城)賣掉,再裝滿鹽販往臨沂。后來,這種生意被禁止了。做農活的閑暇,他常常端著煙袋,向別人講“東海”見聞。他說,東海什么都有,是個寶庫。
趙德發從爺爺嘴里聽到了海的可怕。海里有大風大浪,淹死人是常有的事。爺爺講的“海笑”更是讓他驚恐。海“笑”的時候,是它打算殺人了。海水突然退下,海底有魚、有蝦、有珍珠、有寶石。正在大伙高高興興埋頭撿的時候,海水又一下子合在一起,把那些人活活淹死。這時候海就“哈哈”大笑,離海很遠都能聽見……
他聽了這個故事后在想:這海也太壞了,它怎能這樣笑呢?它怎能笑著殺人呢?后來長大了,他才從書上得知,爺爺講的“海笑”,其實是海嘯。但是大海猙獰大笑、吞沒活人的形象,一直存留在他的心中。
第一次看海是1977年。身為教師的他,暑假里出差。聽說當地離海只有16里路,便借了輛自行車興沖沖地趕了過去。結果大失所望,近處是一片爛泥灘,遠處是一片黃水湯。自行車轱轆讓爛泥糊住,他只好沮喪地原路返回。
初近海洋并無好感
1990年,趙德發從山東大學作家班畢業后到日照工作,算是真正走近了海洋。盡管當地的百里海灘非常漂亮,但作為農家子弟,他的心理對海洋還是有抵觸的。
1992年春天,他到日照市第一海水養殖總場掛職。半年的時間,他喜歡那兒的人,卻不喜歡那兒的海。到那兒沒幾天,他就感到渾身酸軟、骨頭發疼、神思倦怠。當地人卻沒有任何感覺。他想,這是大海欺負農家子弟呢。他只好用上了電褥子,骨頭縫里的濕氣從皮膚上洶涌而出,使他夜不成寐。他聽著房外的濤聲,臆想著大海正在黑夜里猙獰而笑。
一天黃昏,他和場里人相約下海。他只會“狗刨”,不知不覺就離開岸邊。他轉過身往回游,卻怎么也靠不了岸。這是遇到退潮時的暗流了。他驚恐萬分,突然沉下去猛蹬海底,靠彈力掙扎著回到了淺水處。爬上岸后他心有余悸,心里說,這海太陰險啦!
9月初,日照沿海遭遇了罕見的風暴潮,養殖場大堤首當其沖。他與干部群眾一起搶險,漆黑漆黑的夜里,海浪“轟”地撞到堤上,讓他感覺到整個大地都在顫抖。騰空十幾米高的浪頭裹挾著泥沙“嘩”地砸到頭上、身上……大堤被撕開了一道口子,人們辛辛苦苦喂養的對蝦全都消失在了大海中。他站在被黑夜與海水包圍著的殘壩上,清清楚楚地聽見了大海的笑聲……
掛職的那段日子里,他常在一早一晚去海邊,久久地坐在那兒。這海是怎么形成的?這海存在了多少時間?它存在的意義是什么?它與人類到底是什么關系?……
看著漁民們隨潮而動、海里謀生,他還想到:地球上的生物分兩類。一類以海為生,如漁民、魚、蝦、蟹、螺等等;另一類則以土為生,如農民、牛、羊、莊稼等等。看到漁民忙忙碌碌卻收獲不多,聽他們講海里的魚一年比一年少,他突然暗暗驚慌:等把海里的魚打盡后,以海為生的漁民會不會來爭奪農民的土地?
拖著一條農民子弟的尾巴,他走近了大海,卻沒有親近大海。他想寫一些海洋題材的作品,以證明掛職見效,但一提筆就心虛。他去漁業重鎮嵐山頭采訪,還隨漁民下海捕魚,進一步積累素材,但寫了幾個短篇小說發表后都不理想。
他想,還是先寫土地上的故事吧。于是,他用8年時間寫了系列長篇小說“農民三部曲”《繾綣與決絕》《君子夢》《青煙或白霧》。隨后,又用8年寫了“傳統文化姊妹篇”《雙手合十》《乾道坤道》,中間還寫了一些中短篇小說和散文隨筆。
此后,在長達十幾年的時間里,他對大海還是沒有親近起來。因為一次海上遇險,更增加了恐懼心理。2003年夏天,他參加一個訪問團出訪。從海參崴返回途中,乘坐的破舊游艇突然熄火,在近乎黑色的海上漂了40多分鐘。幸虧那天沒起風浪,不然性命堪憂。事后好長時間,他一看到海就心有余悸。
橫渡黃海后決定寫海
對海洋由走近到親近,發生在2008年。
那年秋天,趙德發帶領日照市十來位書畫家去韓國平澤市進行藝術交流,乘坐日照到平澤的班輪橫渡黃海,來回都是18個小時。
秋高氣爽,大海碧藍,他長時間站立在甲板上。想到黃海的形成,想到古代中國人的東渡移民,想到當年從東方過來的遣唐使和留學僧、留學生,想到海上絲綢之路,想到在這片海域發生的一次次海戰,想到中華民族的好多光榮、好多恥辱都寫在黃海之上,他不由得心潮澎湃,雙眼含淚。他第一次感覺到,黃海與自己息息相關。面對大海,他做出決定,《乾道坤道》寫完后,就寫海上的故事。
在那次橫渡黃海中,他發現了船上的帶工群體。這些中國人、韓國人,幾乎以船為家。按規定乘客可以攜帶幾十公斤行李。他們被兩國的商人雇用,來來回回帶緊缺物資過海賺取傭金。他查閱資料,去日照港采訪,得知帶工現象曾在英法之間、日韓之間十分活躍,但隨著經濟大潮的改變不再存在。中國山東半島幾個港口與韓國之間的帶工,在經歷一段輝煌之后,也走上窮途末路。一波一波,恰似潮水。于是,他寫了中篇小說《下一波潮水》,發表在《十月》雜志,被《小說月報》頭題轉載。
從那時起,他對海洋日益親近。在他的眼里,大海美麗怡人。他家離海有3公里,從窗子就可以看到。在書房工作一會兒,到窗前站著眺望大海,是他休養身心的最佳方式。他經常到海邊,與大海做零距離的親近。
更重要的,是他從理性上親近了大海。他認識到,海洋對于地球極端重要。海洋孕育了生命,讓地球成為生命搖籃。有了海洋,地球才成為宜居星球。海洋聯通了世界,航運業讓人類的聯系更加便捷。人類與海洋共存以來形成的海洋文明,是人類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進入工業時代以來,人類的行為影響了海洋,改變了海洋,進而讓全世界面臨生態災難。對此,應保持足夠警覺。
海洋成了筆下的主角
從2012年起,趙德發開始大規模創作海洋題材文學作品。
2015年,他完成了長篇小說《人類世》。他從地質歷史學家提出的“人類世”新概念入手,寫當今人類的種種造作對海洋的影響:海岸線改變、海平面上漲、海洋生物減少等等。書中寫了一個從美國留學歸來的年輕房地產商,填海造樓盤,顯示著資本力量的強悍。他還寫了一個地質大學老教授,憂思深重,卻不被人理解。小說在《中國作家》2016年第1期發表,被《長篇小說選刊》第3期轉載,獲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獎。
2018年,他創作了長篇小說《經山海》。書中寫了一個海邊小鎮,主人公是一個叫吳小蒿的女鎮長。他讓吳小蒿以農家女兒的眼光觀望海洋,以大學歷史專業的思維考察海洋,在海邊建起一座漁業博物館,用來展示海洋文明和漁業文化。這部小說在《人民文學》2019年第3期發表,由安徽文藝出版社出版,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登上中國第四屆長篇小說金榜,被改編成電視劇《經山歷海》在央視一套黃金時間播出。
除了小說,他還以紀實文學來寫海洋。2017年陰歷六月十三,他參加日照市舉辦的“漁文化節”。目睹漁民祭海的盛大場面,與幾位船老大交談,他深受觸動。他梳理了傳統漁業歷史,記敘船老大這個角色的歷史性終結,寫了兩萬字的《晃晃悠悠船老大》,發表在《中國作家》2018年第1期紀實版上,獲得浙江省作協等單位舉行的改革開放40年國際海洋題材散文大賽二等獎。
遼寧營口市有個鲅魚圈,地處渤海灣北部,上百年來有許多日照漁民闖關東,到那里打魚,有的已經繁衍了三四代。他聽說后一直想去采訪。2021年春天大連海事大學請他講課,借機去了鲅魚圈,從日照老鄉那里聽說了好多故事。他寫了一篇1.5萬字的《鲅魚圈的誘惑》,發在《中國作家》2022年第2期紀實版。
“煮海為鹽”為黃海立傳
長篇紀實文學《黃海傳》剛剛舉辦了新書發布會。這部書是山東文藝出版社約趙德發寫的。起初他還有點猶豫。但他馬上意識到,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能讓他把身邊的黃海全面地描畫一番,把他30年來關于海洋的積累與思考訴諸文字。他停下正在進行的海洋題材的長篇小說創作,全力以赴準備為黃海立傳。
首先是案頭準備。他網購了許多書,上網查閱相關資料。他讀了許多關于海洋的書籍與資料。其中有基礎性的海洋學著作,如《海洋與文明》《海洋變局5000年》《海權論》《海陸的起源》等。也有好多專業性較強的書籍,如航運史、漁業史、鹽政史、海軍史、海盜史、移民史等等。
這是一項艱苦而細致的工作。第一章《亙古滄溟》,分為四節“浩瀚大水哪里來”“洪州石河可曾有”“黃海之名何時得”“海中生物知多少”,總共不到兩萬字,但內容涉及地理學、歷史地質學、生物學等許多學科,將其讀透并融會貫通,才能寫出來。完成書稿后,他列出的“主要參考文獻”有70多種。
2022年夏天,他由日照出發,從黃海南端走到黃海北端。在他看來,這不只是一次為了寫作《黃海傳》所必需的采訪,更是向黃海致敬的一個儀式。
他去的地方很多,包括重要的地理標志、沿海景點、漁村漁港、海上建筑、相關博物館和展覽館等等,在多個地方與海洋漁業部門的人座談,與漁民交談。他在青口河入海口久久佇立,想像著爺爺當年趕著牲口來這里販鹽的情景。他走進鹽城的中國海鹽博物館,看著豐富的展品流連忘返。他在“大江之尾海之端”界碑旁邊,看長江與黃海泱泱交匯。
在遼東半島最南端的老鐵山海岬,看黃海與渤海聯袂揚波。在鴨綠江入海口,看夕陽落到有甲午海戰沉船的海域,看濕地上鷗鳥紛飛,生機勃勃。還到國家深海基地看剛去遠洋考察歸來的“蛟龍號”及其母船,看青島的水準零點景區,參觀山東港口展覽館和青島港、煙臺港、大連港、連云港,以及呂四、日照、石島等地漁港……
有些事物,必須到現場親眼看到,下筆才有底氣。他在資料上看到,煙臺山上有一塊“燕臺石”,清末浙江人林炳修于石上刻有四言詩十句。到現場看了,他發現這里刻的原詩與網上的有所不同。“鎮海齊燕”實際上是“鎮齊接燕”;“蠶而食之”是“蠶而食焉”。他拍了照片,在寫作中改正。
沿蘇北沿海行走,忽然在海邊看到一處雕塑,原來是紀念小沙東海戰的。此前,他對這場有16名新四軍干部、戰士、家屬犧牲的海戰并不知道,于是肅立致敬,寫進了書中。
看到一些歷史遺跡,他身臨其境,引發了深深的思考。在瑯琊臺上,他感受秦皇漢武觀滄海、求仙藥的心情。在旅順白玉山頂俯瞰軍港,為當年北洋水師與俄國海軍在這里的慘敗感慨萬千。行進在黃海西岸一座座橋梁和攔海大堤上,為天塹變通途而興奮。到了山東半島最東端的成山頭,想到黃海億萬年歷史,他更是思緒奔涌,回來專寫一章《望洋興嘆》,作為全書的尾聲。
通過閱讀和采訪占有了大量素材。他對它們進行提煉、挑選、加工、升華。他把這個過程比作古人的“煮海為鹽”。他努力讓自己成為“老鹽工”,取來一罐罐、一缸缸黃海水,滿腔熱情去煮。煙熏火燎,日復一日。終于,熬出30萬個鹽粒子,組合成這部《黃海傳》。
海洋是自己的歸宿
《黃海傳》全書完稿后,趙德發又到海邊走了走。
看著大海的潮舌一次次舔著自己的腳趾,他突然十分感動。
他想,黃海亙久,萬古澎湃,而自己只是一個匆匆過客。在短短的生命中,能與黃海結緣,為黃海作傳,他感到欣慰之至、榮幸之至。
他對海洋的親近,還在持續。
目前他正在寫著海洋題材的系列長篇小說。第一部叫《月虹》,今年寫完。他計劃在70歲時,完成這個分為三部、篇幅上百萬字的總體計劃。
他和老伴早就商量好,也囑咐女兒了,等生命結束后實行海葬,魂歸大海。現在,每當看到海,他就想到那是自己的歸宿,心中竟然是一種踏實沉穩的感覺。他說,這算是生死相依的親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