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如月光般消散

李柏林

1

這么多年，我的心里一直藏著一個少年。他像是頭頂的月光，而我卻如同暗處的塵埃，只得偷偷仰望著他。

那是十四歲的秋天，我剛上初二。有一天下午，班主任突然領著一個很高的男孩子進了教室，他穿著白色的襯衫和白色的運動鞋，一頭細碎的短發在陽光下閃著金色，像是從書中走出來的少年。

他叫顧森，聽說他的父母在市里做生意，所以他一直在市里上學，因為父母太忙沒人照顧他，只好把他送到了鎮上的奶奶家。那時候的我們，大都穿著家里老人做的布鞋和衣服，在灰頭土臉的我們面前，他更顯得與眾不同。

顧森雖然來自城市，卻一點也不傲氣，反而很平易近人。他的書包里有很多課外書，下課的時候，同學們都喜歡圍著他找他借，他也不小氣，借給誰都可以。即使別人把他的書弄破了，他也不會生氣，粘好后，依舊會借給別人。

2

我比較膽小，從來沒有找他借過書，所以我們一直沒有說過話。直到那年冬天，為了迎接元旦，學校要進行大掃除。老師給我們每個人分工，比如哪幾個同學擦玻璃，哪幾個同學掃地，又有哪幾個同學去打掃衛生區。因為我看起來比較瘦小，所以每次都是擦玻璃，老師大概覺得他平時很少干粗活，便安排了他跟我一組。

他從水池拎了一桶水，然后遞給我一塊抹布說：“我們分工吧，你擦下面的六塊就好了，中間和上面的要踩板凳，比較危險，交給我吧。”我紅著臉說了一句：“好呀。”

我一直擦著下面的玻璃，已經擦得非常干凈了，他突然喊我：“我們是一組呀，要男女搭配，才能干活不累，你幫我扶著桌子，我去擦門頭的玻璃。”我沒說話，跑過去幫他扶住桌子，看著他踮起腳尖擦著玻璃，我的心里緊張極了。

3

元旦過后，他讓同學們幫他寫同學錄。那時候，我們鎮上還很少有人寫這個，大家都覺得新奇，想著這可能就是城里人的期末儀式吧。

我的生日恰巧在期末考試的前一個星期。那天，我像往常一樣上課，因為在鎮上的孩子，生日極其簡單，就是煮幾個雞蛋、下一碗面條的事，根本不會有什么禮物。

可是那天下課后，他走到我的桌子前，送了我一張賀卡，是那時候很流行的音樂賀卡，封面是一個蛋糕和一束鮮花，打開后，會唱起生日快樂的歌。他用藍色的鋼筆在里面寫著：很高興遇見你，祝你生日快樂，天天開心，希望我們能做一輩子的朋友。

那是我第一次收到生日禮物，還是顧森送的。回去后，我把它藏在了衣柜里。

但是送賀卡的事大家并不覺得有什么奇怪，他對誰都很好，就是一個很細心的人。沒人會把我們倆聯系到一起，即使想八卦，也會八卦班里最優秀的女生。

可是那個學期結束后，他沒有再來學校。其實我能想到，當時他找我們寫同學錄，就代表他要離開了，只是我寧愿把它當做一種期末儀式。

4

有些男生還會和他聯系。聽說他回去后，他父母生怕他落下了太多功課，便給他報了很多輔導班，所以最近他都不能回奶奶家了。我也一直在努力學習，希望有一天能去市里上學。有時候晚上做題做累的時候，我就偷偷拿出那張賀卡，想著此刻的他是不是也在做著題，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在鎮上的時光……

初中畢業的時候，我們班有了QQ群，有男生把他也拉了進來。我才知道，這兩年他參加了很多比賽，已經被我們市最好的高中錄取了，都說那所學校只要進去，就相當于一只腳踏進了北大或清華。而我雖然很努力，也只考上了縣城一所普通的高中，更是沒有任何特長。

高中的時候，他已經在全國的各種競賽上獲獎，可是依舊會在群里和男生們嘻嘻哈哈，好像一切都沒有變。唯一變的，是我們之間的距離，打掃衛生時，和我一組的男生不再是他，后來我的生日，也沒有再收到過賀卡。

5

后來，我們也有了微信群，只是大家都忙于生活，聯系越來越少。我和他雖然加了微信好友，卻從來沒有聊過天，只知道他后來出國留學了，精彩的人生仿佛是我再也無法參與的劇本。

可是在我大學畢業的那個冬天，顧森卻給我發了信息，問我是否還記得他。他不知道，他是第一個送我禮物的人啊，我怎么會忘了他呢？

我還是抑制住激動的心情，問他：“你怎么突然想到我了？”

他說：“就是工作壓力大，很懷念以前的時光。”

我說：“我以為你早就忘了那段時光，還有那群沒見過世面的我們呢。”

他說：“其實是我自己要求轉到鎮上去上學的，因為在市里，和同學們相處得并不開心，父母也經常不在家，我覺得太孤獨了。來了鎮上，大家天天在一起玩，奶奶也會在家里等我，那半年是我最快樂的時光。”

我發了個難以置信的表情過去。他好像急了，接著說：“是真的，后來我經常想起那段時光，還有夕陽下的球場，我還記得，你的生日是在期末考試的前一周。”

我說：“我沒想到你還記得！”

他說：“怎么會不記得，我們打掃衛生是一組呢，那時你不愛說話，像一只怯怯的小兔子。”

我們就這樣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我會拍下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發給他，他也會拍下夕陽下的河水發給我。但是我從沒告訴他，他就像陽光下的河水一般，閃著金光。

6

有一次，他突然跟我說，他的奶奶生病了，可是他的父母不愿意管，但是他是奶奶帶大的，不能不管。他已經把身上的錢都墊進去了，可住院費仍然不夠，也不知道該找誰借。

那時候，我上班不久，一個月的工資只有2000元錢，除去房租和水電費，也是個月光族。可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坦露傷口，我不想讓他失望。

第二天，我就去找領導預支了兩個月的工資，把錢轉給了他。他說了很多感激的話，還要給我寫欠條，說下個月一發工資就還我錢。

我說：“顧森，其實我們不用這樣生分的，錢你先拿著用，其實也沒有多少，如果后面你沒有就不用還了，這錢就當是我看奶奶的。”

那段時間，我總是一個人走路回去，不敢在外面吃飯，都是回家煮白面條，可我卻覺得很幸福，我終于可以為自己喜歡的男孩子做一些事情了。

他要忙工作，還要照顧奶奶，開始變得繁忙，但還是不忘給我說他奶奶的情況，我一直安慰他想開一點。他也在不斷地提著欠了我錢的事情，好像心里有很重的包袱。我怕他有太多心理負擔，漸漸減少了和他的聯系。

7

就這樣過去了一個又一個冬天，畢業十周年的那個冬天，有同學提議過年前大家回老家聚一聚，緬懷一下青春。

我不知道他的奶奶有沒有好轉，也不知道還會不會遇見他，但為了那天，我還是特意買了衣服、化了妝，希望能與他重逢。我甚至怕自己的行為太刻意，所以沒有提前告訴他。

我見到了以前班里很活躍的那些女孩子，她們依舊和上學一樣，聊著各種八卦。我在人群中一直用目光尋找著他，卻沒有找到。

突然，一個女生跟我說：“你還記得顧森嗎？”我點了點頭，她說：“他太可惜了，原本各方面條件都不錯，可是后來他的父母生意失敗，欠了很多錢，他卻開始沉迷賭博，最后工作都沒了。”

我聽后，坐在那里愣住了。旁邊的小菊也一臉鄙夷地說：“當然知道了，他到處找人借錢，說奶奶生病，其實他的奶奶早就被他氣死了，他就這樣騙了好多女生的錢呢！”

8

可這些我怎么會信呢？我甚至覺得可笑，他是多么優秀的人呀！我想立馬發信息給他，讓他來同學會打破這樣的傳聞。可當我打開微信對話框發了一句：最近好嗎？卻彈出了好友驗證信息。

我們不是好友了！

我想起那個冬天，他送我的賀卡上寫著，我們要做一輩子的朋友啊……我從來不會怪他找我借錢，有什么比純粹的感情更珍貴呢？

那頓飯，好像成了他的批斗會，大家都在說他變得如何差勁，一定要遠離之類的。我的腦袋嗡嗡的，看著曾經喜歡的少年，被別人用最刻薄的詞來形容，卻無能為力。

那種感覺，就像年少時，你意外擁有了一件珍貴瓷器，卻總覺得自己不配擁有，便把它藏在高高的柜子上，可突然有一天，風把它吹倒，它成了一地碎渣，你才發現，在歲月變遷中，它早已不是原來的模樣。

9

聚會結束后，我一個人走在路上，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雪，雪花落在我的睫毛上、頭發上，還有手掌上。我的心也像敞開了口子，大把大把的風灌進來，瞬間結了冰。

洋洋灑灑的雪花，好似月光傾瀉，我突然覺得，我的白月光也在一剎那被眼淚融化，消散在這無邊的黑夜里了。

責編/高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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