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小店

張祥華

自小耳聞目睹了近鄰幾個小店的故事，雖已年歲久遠，憶來猶清晰如昨。

時光倒回去若干年，重慶城區保留著許多老街。老街無市肆之盛，卻也星星點點散布著各種各樣的小店……

油辣鋪

老街的油辣鋪有三兩家，其中一家，坐落在江邊一段石梯坎旁，頂興旺。它由一下江人開創，店堂朝南，柜臺臨街。在曲尺形的柜臺里面，一張簡陋的多層貨架上放置著用陶缽盛裝的各種腌菜醬菜，其中就有芽菜和腐乳。貨架旁邊，圍繞著一溜醬油麩醋豆瓣缸、泡椒盆和鹽巴桶。柜臺上方的金字招牌兩側，掛著一副紅底黑字的木質油漆楹聯：金鼎酸咸同嗜好，玉缸滋味細研求。

此油辣鋪由于離家近，幾乎是我兒時進出最多的店家。雖說油辣鋪門面窄小，充其量不過十來平方米，但花色品種卻是通街最全的。油辣鋪店堂前面做生意，店堂后面是作坊，完全就是通常所說的“前店后作”，從門縫可以望見大小醬缸腌缸，規模有小半個籃球場那般大。尤其那芽菜，無須淺嘗，只要聞聞那個香啊，就會忍不住掏錢。芽菜金黃紅褐，鮮亮鮮亮的，濃香撲鼻，鮮、香、脆、嫩、甜的特點十分突出。倘若有人來探求如何做，制作的師傅一概擺手，定將坊門緊閉，秘不示人。

油辣鋪還很注意生意門道，用現在的話來說，叫服務態度。顧客在購買時，只要說出所購品種、報出所購數量，店堂的伙計們都能十分利索地用竹夾子在缽內夾起你需要的咸菜，放在秤盤里稱好。神了，分量八九不離十，謂之“一手準”，報價分文無差，謂之“一口清”。爾后，他們還要用干荷葉把稱好的咸菜包好。買腐乳不稱，正正方方一小塊，數坨坨賣。如果顧客購買的品種較多，則要再將數包咸菜一摞用細麻絲扎好，頂端還留個短短的提扣，便于顧客提拿，絕無散包之慮。

而那些誘人的荷葉包，也讓我至今記憶猶新。每次買好外公愛吃的醬菜回家時，一路上捧著，荷葉包淡淡的清香隨風飄逸，自然雅潔，別有一番趣味；吃晚飯時，解開荷葉包，荷香菜香，撲鼻而來，又是另一番滋味。我常常想，若是沒有了這荷葉包裝，醬菜也不免遜色幾分吧。油辣鋪收購荷葉的時間約在每年晚秋的霜降前后。每至此時，就有附近，甚至河對面鄉下的大人娃兒們坐船過河，用背篼背，用扁擔挑著一扎扎荷葉來賣。他們往往像約好鐘點似的來到油辣鋪門前，叫喳喳地爭先恐后，給沉靜的老街平添幾分生氣、鬧熱。在這個時間段，顧客購買佐料咸菜，可以向店家討半張水靈靈、綠油油的鮮荷葉。回家洗凈切碎，熬一鍋粥，吃起來別有風味；用來蒸苞谷粑粑也不錯，上面蓋上荷葉，緊焐燜蒸。吃時揭開荷葉，荷香滲入苞谷粑粑，嚼一口，那香氣倍覺清新，從喉嚨管香到肚臍眼。

油辣鋪每年收到鮮荷葉后，伙計們就把新鮮荷葉倒扣風干，疊起壓好，放進倉庫，作為常年用的包裝材料。

多少年后，我重返老街，那油辣鋪的街坊風情，那荷葉包的幽香四溢，就淡淡地飄進記憶。我很想再嘗一嘗那荷葉包醬菜的滋味，遺憾的是，油辣鋪為擴張生意已搬遷了。正踟躕間，巧遇了老街坊，閑聊中他言及：失了油辣鋪的芽菜滋味，街中小籠包子店生意竟一落千丈，這個中原因真假，無考。

包子店

自小就知街中小籠包子店的素餡小包在附近一帶很有些名氣，皮薄餡鮮，價廉物美。這是店里方師傅的拿手活。這個由兩口子經營的小吃店之所以能立足街內，經久不衰，敢與不遠處大馬路上一家“無錫湯包”招牌店抗衡，主要憑的是一款“粉絲芽菜餡小籠包”。別的饅頭包子店講檔次翻花樣，推出玫瑰豬油、芝麻油酥、五仁豆沙、鮮肉蝦茸、醬肉之類餡心的包子，街中方師傅的小籠包子店只有三種單一的餡心：豆沙、鮮肉、粉絲芽菜，并以粉絲芽菜餡小包打主力。

方師傅熟諳周圍居民心理，他們大抵都是工薪家庭，不太優裕，卻想經常吃小包解饞，那么粉絲拌芽菜餡小籠包最能迎合愛臉面之人的需要了。名義上進館子搓了一頓，實則花費極少。當然，這款小籠包質量是不孬的。皮子是上等面粉，入口松軟細膩，餡心是粉絲芽菜加蔥花，蔥香油重，進嘴里居然是魚肉鮮香的味道。

妙，素餡居然做出了魚香味來，那真的才叫霸道！

我的外公是街中小籠包子店的常客，差不多三天兩頭就要吃素餡小籠包。方師傅曉得我們家祖上出官員也出商人，早年在這一帶很顯赫的，后來雖然敗落，但在老街里還是叫得響的人家，便跟人們說：“余家公公承應祖德，最忌殺生，常年吃素，所以中意吃粉絲芽菜餡小籠包。”這話起到了很好的廣告效果，街坊們吃素餡小籠包愈加坦然和踴躍，誰不愿意沾個忌殺生結善緣的好名聲？

其實我心中是很明白的，每次去給外公買小籠包時，幾個素餡包子之外常會再加一兩個肉餡的小包子。素餡小籠包收口處是帶扁的形狀，肉餡包的收口處則留有一道根尖。方師傅的小籠包即使幾種餡的裝一個盤里也不會分辨不清。于是最終得益的是我——外公為顯示不殺生（他別的葷菜都吃），總把有根尖的肉餡包給我這個愣頭小外孫了，我倒是口福不淺。

然而好景不長，有一回老街里風言風語傳開了，說是方師傅在包小籠包時，將清水鼻涕滴入餡心之中。啊？那天我咬開皮子便嘗出有滑膩膩、咸滋滋的湯汁，莫不就是方師傅的清水鼻涕？

街中小籠包子店的生意一下子跌了個大跟斗，除過路人外，街坊們皆不再光顧。方師傅急得團團轉，上門求助于外公，請他去吃小籠素包。我外公推說近期胃病又犯，只進流食。我母親同情善良的方師傅，她略知事情的來龍去脈，授計方師傅夫妻倆都戴上口罩。他們會意，遂戴了口罩上街下街地走動，干活營業時亦然。過了一段日子，店里人氣基本挽回。

我母親告訴外公說，鼻涕之事是五記抄手店老板五胖娃捏造出來的，這五胖娃心術不正，見不得街中小籠包子店生意紅火，乃出此惡計。外公搖頭連嘆“下爛藥”也！

抄手店

五記抄手店明顯敵不過小籠包子店。兩店雖然供應品種不同，但同屬小吃范疇，競爭便客觀存在。五記抄手店沒啥絕活，只有抄手、小面兩款，抄手味道平常也就罷了，主要還在于抄手的偷工減料，皮子里的肉餡不抵花生仁樣大，小面則是里面的作料多，油腥反少。而五胖娃呢，長得肉多油多，夏天打個光胴胴坐在店內，突兀似一座肉山，形似彌勒佛，卻絕無彌勒佛的善相，狀似蔣門神，而又少了蔣門神那份魁梧。看那一身疙疙瘩瘩的肉，誰還有胃口吃他店里的抄手？他還識趣，逢上大熱天便不再坐鎮店堂，只在店斜對面的黃桷樹蔭下躺著納涼，店內一應活計則皆由老婆玉蓮和女兒小蓮張羅，玉蓮和小蓮皆長得黃瘦，與五胖娃形成鮮明對比。她們干活還算干脆麻利，把個店面勉強掙持下來。

五胖娃當然不甘于這樣不死不活的局面，一度也來邀過我外公，期望我外公經常賞光能使小店生意旺起來。我外公以忌殺生和吃素為由婉言謝辭了。五胖娃便動別的腦殼，他瞄準了街頭茶館里講評書的書場，他要請說評書的先生來小店吃抄手。那時說評書的先生名望大，眾人仰慕，尤其是大腕級的說書先生更是街坊民眾崇拜的偶像。皇天不負有心人，終于成就了一次，那還是書場老板娘牽的線，而五胖娃為此給老板娘塞了些錢。老板娘引著家喻戶曉的說書先生及其妻子光臨了五胖娃的抄手店。哇，好拽喲，男穿西裝女著旗袍，女的施粉點唇，鵝蛋臉上微微帶笑。左鄰右舍都來探頭張望，五胖娃好不得意，殺雞熬湯，抄手里還加了蝦仁，做了兩碗開店以來最好吃的抄手。兩位客人吃后大加贊賞，說書先生居然在書臺上把五記的抄手狠狠吹了一通。這是個很好的契機，可惜還是于事無補——五胖娃能常常殺雞熬湯加蝦仁么？或可以來個優質優價？——這不成，他對老街百姓可“優”不起來。

后來五胖娃又尋思出了個妙招，得到凡標致女演員更受觀眾歡迎的啟發，到鄉下老家去搬請來了個遠房的侄女杜鵑做幫手。這杜鵑長得豐腴漂亮，在黃瘦的玉蓮母女的襯托下愈顯動人。這一招果然靈驗得多，生意好了不少，但不長久。人們畢竟是來吃東西的，一個鄉下妹子，看來看去就那個模樣，日子一久也就興趣淡然。這五胖娃身上肉多腦子里板眼兒也多，把招徠客人之術往縱深里發展了——他讓杜鵑在午間以及黃昏到抄手店隔壁的房間洗澡。

這點子有點不正當了，須知那店堂和房間只隔一層板壁，雖然目不能及，耳朵則是能聽分明的。聽了浴水聲不算，倘使多逗留些辰光，還能見著濕漉漉、容光煥發的美人兒吶。不久，有誰去報告了居委會，居委會派人來察看，規勸五胖娃別搞歪點子邪門道，接著杜鵑自己不愿這么做了——哪有一天洗幾次澡的？

杜鵑回鄉下去了。五胖娃擺了“空城計”，在房間里潑弄出一陣陣水花，發出有人洗澡的聲響，也一度糊弄迷惑過那些個心旌飄搖的吃客。

五胖娃是不會知道的，最后逼走杜鵑的并非別人，乃是他老婆玉蓮和女兒小蓮。她們豈甘心做杜鵑的陪襯？可五胖娃認定是老虎灶牛三使的刁，向街道居委會檢舉，因為他與老虎灶牛三有嫌隙久矣。

老虎灶

牛三的老虎灶不起名號，城里的老虎灶都不起名號。老虎灶是供應開水的水店，干這門營生利最微，又臟苦，為店中的末流。不過，倘能兼營個小澡堂和小茶館，進賬還是蠻可觀的。牛三的老虎灶就屬此類。灶的那一壁砌個小澡堂，利用灶的余熱，支一口特大號的鐵鍋，灶上有管道通向低處的大木桶，源源不斷供應熱水。到了冬天更顯優越。這類澡堂只有男澡堂，被稱作木桶衛生浴，比大澡堂骯臟的大池泡著實惠。至于茶館也很簡單，就在灶的一端置幾張八仙桌和多條長板凳。放茶葉、沖開水，過癮！茶客多為販夫走卒之屬，一手把蓋碗“吱吱”地吮，一手捏腳瞇瞇笑，茶香與腳臭氤氳一片。

牛三為人敦厚誠懇，生意做得有條不紊，收費也合情合理。譬如冷天主顧來灌暖壺，大號暖壺盛滿開水頂一瓶半，他只收一瓶水價；主顧來洗澡，一個大人帶一個小孩，他只收一客的浴資。又譬如主顧們來吃茶，他常會免費貼上些咸炒南瓜子作茶食。殊不知吃了此茶食后，茶客飲茶欲大增，連連兌水，他又得多耗幾許開水。

間隔壁的五胖娃一度曾相中過牛三的老虎灶，想和牛三搞“聯營”，即把他的抄手打進牛三的茶館。茶客們吃茶吃乏味了，便送來抄手調調口味填填饑。牛三答應幫這個忙，到晌午或消夜時分便讓玉蓮和小蓮把抄手端來，由茶客們買吃。茶客們礙著牛三的臉面總是做成生意的，但就是不能長久。莫說這里的茶客都是粗人，他們也能品比出貨色的優劣好孬，單是五記抄手店的抄手喜歡偷工減料，他們就不能長久賣牛三的面子，于是干脆連茶也不來吃了。牛三只能向五胖娃如實道明原委，五胖娃反咬一口，說是牛三的茶品質太差，把茶客的胃口都吃倒了，以致連累了他的抄手。牛三遭冤枉氣慘了，斷然拒絕五記抄手店的抄手再進他的茶館。這么一來，茶客們紛紛被吸引了回來，但牛三也就莫名地得罪了五胖娃。

五胖娃要使點顏色給牛三看看，他不是明火執仗地硬纏，而是“別出心裁”地使刁。這年冬天，他幾乎每周都到牛三的澡堂洗大木桶浴一兩次。

起初，牛三很不以為意，一視同仁地歡迎五胖娃來洗澡，但漸次發現苗頭不對，這倒并非因為五胖娃胚胚大，一人抵倆，要耗去兩個人用的水，而是由于五胖娃來洗過澡后，街坊們便再不來照顧他澡堂的生意了。五胖娃身上的肉橫鼓豎凸的難看，更兼皮膚上的油垢堆積，他洗過澡的木桶沿總有一層齷齪的“夾夾”（泥垢）。或五胖娃去牛三處洗澡不見得眾鄰居都曉得，那是五胖娃自己宣傳開的。五胖娃出浴后整條街走，逢人便嚷嚷：“安逸，硬是安逸得不擺了。牛三那個木桶澡泡起舒服慘了，賽過埡口的牛滾凼啦。”

聽到“埡口的牛滾凼”，街坊們對牛三的衛生浴更是感到惡心。牛三無計可施，左思右想只能來個破財消災——買五塊重慶牌肥皂送給五胖娃，五胖娃方始放牛三一馬。其實五胖娃自己已想收帆落篷了，又沒得潔癖，隔三岔五掏了錢不說，洗多了還傷元氣呢！

時光荏苒，隨著時代的發展，這些老街上的小店也一一湮沒在時間的洪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