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星辰（組詩）

王秀竹

1

眾人仰望星空的時候

你，擠出夜的墨汁

捧在手上看

看常被忽略的那一滴黎明

再擠進夜

于夜深處，認領稀世的光芒

相信泥土里也能長出星星

便喜歡和泥土一起

很自然地

陳列各自的珠光寶氣

2

你相信

泥巴，朽木

睡著的石頭

醒著的鐵

一句植物方言

一些風霜鑿音

甚至一粒跌倒的露珠

都是有血型的

你用自己的方式

常與這些陌生又熟悉的事物接頭

你的作坊

在開滿繭花的手上散發奇香

3

一生都在打制一件刀具

讓有硬度的靈魂帶著光芒行走

從刀鋒退回到燒紅的鐵

由鐵退回到石頭

退回到情感深處的舊石器

然后在石頭的紋理間

試著叫出一朵花的名字

喊出大江大河

核對一個人的蒼茫與蔚藍

然后

你就守著初心

很像從一而終的女人

4

每塊石頭都是一座微型的山

你喜歡進山

喜歡在山里給搬家的螞蟻讓路

聽年長的樹說史

與夕照共進晚餐

再從一塊石頭走進另一塊

繼而確認情感里溫潤如玉的部分

每一次邂逅

你都能在石頭上

辨出草葉，露痕

聽到鳥鳴和流水聲

都擦汗伸手，急著見親人

5

當繡花針

讓月光的憂傷疼在襯布上

凝結于針尖的重

就超過電閃和滾雷聲

這樣的繡品

只配難回故鄉的人

余生留藏

或者，為一些涼下來的守望加溫

而你

交出命

只為夢想文身

6

試圖在每一塊鋼料里

辨識與自己相同的血型

借爐火和瞬間沸騰的水聲

經歷一場疼痛的穿越

星光擦亮刀身

刀脊隔開霜寒

山林和草原的語言植入刀鋒

讓夜在刀鞘里熟睡

把師傅的傳授在刀柄上攥出汗來

你與鐵

兩塊鐵走到一起

就激動

把各自身世說得叮當作響

你們相互淬火，錘打

一塊是另一塊的注解

一塊為另一塊掏出光

一旦離開

相互的目光就會生銹

7

匠人都犟

匠人因犟

深交了很有脾氣的石頭

秋天彎下腰的時候

你偏要說

石頭和鐵將要開花

留在地上的腳印正在發芽

8

遠去的爺爺是老木匠

弄斧，拉大鋸扯大鋸

隨春秋俯仰，學魯班

沒啥文化

卻作了一輩子木頭的文章

爺爺做活時泡在汗水里的樣子

極像一條河流彎著

爺爺常說

不懂木性就不是老木匠

自己便和木頭貼得更緊

一貼就是一生

9

石頭是有香味的

億萬年秘藏一部經書

以沉默加重表達的份量

淡提取濃

石頭的香

深在骨頭里

至簡至真

只有泅渡長夜的水手才能聞到

只有守住靈魂才能相遇

石頭也開花

只是石頭開花的方式由外向內

一層一層，細密而堅定

開成抽象里的象，無聲里的聲

開成我們未曾游歷的景區，以及石頭本身

的陋室銘

石頭特有的香

來自飲透炎涼的那份醒

既使風一遍遍追問

也不會輕易喊出嶙峋的苦，凋零的疼

石頭

是用沉入丹田的氣來加固自己

這花這香

才有了出處和硬度

才大夢生根

加固我們年久失修的言行

10

這一刻無需多言

你的沉默

是花朵雕刻的草原

而我，只想以一條河的名義

努力回到冰川

無言，不是欲彈無弦

風霜洗臉

泅夜，也補帆

儲存了太多的雷聲

心有火種

就不會輸給閃電

這一刻，我滿懷敬意且施禮未晚

橫看，縱看

嶺，或者峰，或者巒

每塊石頭內部，都有一座活火山

這一刻，如果能夠入住

我也不說話

像石頭，靜靜憶起巖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