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清醒，愛（三首）

◇湯天然

創 傷

我無法離開的那天，某年中的一日

和一年一樣深，和一生一樣豐富

如果我愿意

在它明亮的陰影中周游

走過一萬里，就會看到

杏子掛滿枝頭，死者如黑鳥般飛去

凝結的記憶

已經變成一座遙遠的城池

一生所需的經驗

凝固于不同階段的傷口

揭示了痊愈的流程

為此，時間已經毫無用處

因為如同未來的每一天

在那天，命運曾帶著全部熱望降臨

在爭端之外創造世界

讓一天如一年一樣豐富

因為受困的時間宛如優美的解體

分解出無窮意義

包裹住所有苦澀的杏仁

沒有攻擊被延宕，沒有無謂的消磨

沒有衰老不在發生，沒有遺忘

頓悟被承諾于凋零之日

為此，未來已經毫無用處

于是，在無法離開的某天里

我等待我的湖泊干涸

等待傷口痊愈，閉上眼睛

等待著，在無法離開的一天走出一萬里

用橫向的頓悟

來彌補我一生的縱深

沒有未來被延宕，當未來所擁有的

只是不斷重復

此時，我至少有無限耐心

一天和一年一樣深

和一生一樣豐富

能夠飛離的只有黑鳥般的死者

所有降臨都只是一個瞬間

所有死亡的瞬間，都延長至無窮

植物之欲

雨中，鬼藤筆直地向上天索求

展開一千個手掌來勒索生命

雨水擊于葉面，仿佛口中含珠

讓一切外力化做舌苔滲出的欲望

人也要求生命，但是

人的手臂舉不了太久，舌頭蜷曲于口

與上天的關系也并不親密

無忌憚的生命一天天向我逼近，而你

這一位臉孔烏青的不是我的母親

展開你一千個手掌直到

人死于人之手，房屋被藤蔓卷走

一切生命都蜷縮回所來之處

在無知的逼視中，你不在乎

被割斷過幾回

親密地向上天要求長生

植物，世界給了你：

參差的生，平等之死

體內涌動那相同的漿液

——人生來平等，卻死相參差

在易老的年華里，誰讓我

為了免去索求，絞殺我的族類？

告訴我，為什么

要用森林的無知來安撫貪念

為什么把植物無聲的恫嚇

看作一種淑貞

誰能像一棵雨中的樹禁欲且縱情

誰能無度地索求直到獲得長生？

步入森林，我找尋的絕非平靜

在你茂盛的野心之下

林地深處

我聞見了長眠的人

沉睡，清醒，愛

我不愿你看到我沉睡的臉

在雨后的巴士上，或深夜的枕邊

因為我告訴我，靈魂離開后

肉體毫無價值

因為媽媽曾經說過

我不是個漂亮的孩子

我不愿你看到我熟睡的樣子

因為當我閉上眼

我身上未經許可的一切

將蔓延，像白墻上鋼筋骨架的陰影

——我們曾經在黑夜里對它們小聲驚嘆

因為我的肉體不過是

另一樣強加于我的東西，印刻著輕侮和失落

而在下降的夢中，我無法用一個微笑

調和沉墜的嘴角

掩飾我的脆弱

我不愿在你身邊入睡

因為在那時，我無法自衛

無法用雙目制衡你眼中的世界

熄滅所有著火的箭頭

把愛意的彎弓裝飾為

一面僅僅是朝向你的鏡子

我將在懵懂中接受你的審視

直到一切秘密向你傾斜，一個陌生的形象

在你心里誕生，覆蓋過我自身

我不愿你看見我沉睡的樣子

因為在那時

我將無力自制

——當我不自覺地靠向你手指的熱度

在一個顫抖中發現

你熟悉我的身體勝過大腦

舍棄愛的能力后，我們之間

存在著愛的可能

而我卻不愿回到我所遠離的

那場原初的生存游戲

因為在那里

我不是我

于是，親愛的

我不愿你看見我熟睡的樣子

眉頭，臉頰，光線，這一切強加于我的東西

因為你不愛我——我知道

在你身旁，和我一同呼吸的

是兩個毫不美麗的孩子：

我泄密的本能

保密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