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 稚
在我不會開車時, 我對坐在駕駛室的人無限景仰, 那是一個神圣的位置。
我的一個知根知底的同學, 年輕時在我看來平庸得不能再平庸了, 但是, 人到中年, 她學會了開車。 瞧, 她戴著幾百度的近視眼鏡, 穿街過巷, 如入無人之境。 就憑這一點, 她的形象在我眼里陡然升高。 十幾年來, 我錯看了她。
后來, 經過千辛萬苦, 我也終于坐在駕駛室的寶座上, 上高架, 過下穿, 汽車在我手里變成一個溫順的玩具, 我感到同學的神性在慢慢地消失, 她又變成了那個并無過人之處的人。
而前方不斷有新的事物、 新的神性閃現, 它們像光一樣在吸引著我們, 我們再一次奔跑在對神性的向往之中。
開車就要重新認識一遍路。 先從熟悉地下車庫開始, 再到小區周圍的路, 單位的路, 每一次都緊張到嗓子眼, 每一次都是魅影重重。
想到認識人。 我曾經換過幾個崗位, 每到一個新地方, 都如履薄冰。 對坐在身邊的人高度戒備, 用第六感觀感知他們的動靜。一天下來, 身心高度疲憊。 三年之后, 終于才有了家人般的感覺。換句話說, 前三年, 你會過得很艱難。
老司機告訴我說, 開車認識一個城市, 也需要三年。 步步深入, 循序漸進, 直到抵達一個地方, 你都忘記了你是怎么開車過來的。
后來, 我發現, 對一個人的認識、 對一個城市的認識, 僅僅三年是完全不夠的。 認識, 往往是一輩子的事。 就算是一輩子也是不夠的??!
車道是開車人的專利。
當我第一次開車上路, 讓我大吃一驚的, 不是紅綠燈, 比紅綠燈更早來到的是“車道” 這個概念。 如此地急迫、 迅疾而來,讓人措手不及。
腳下的路, 時時被人為地劃分為三個方向, 每一分, 每一秒,都在提示, 走哪一個車道悉聽尊便。 接著就有了“變道” 這個概念。 變道, 簡直就是事故的觸發點、 導火線。 為此, 我不得不在兩公里之外, 就頻頻扭頭, 以期尋找變道的機會。
第一次上路, 在第一個紅綠燈到來之前, 我瞬間完成了對這兩個概念的感知、 認同。 而如果不開車, 就算是一輩子, 就算這兩個概念再重要, 與我也隔靴搔癢般都不存在。 重要不重要, 原來, 是看你是否需要, 是否急切。
一直不喜歡正中。 正中, 都是給最重要的人準備的。 正中和最前排是一個道理。
以至于走在人行道上, 我仍習慣走在一邊。 讓路, 是我人生的信條。
第一次走正中, 卻是在學會開車之后。 直行必須走正中。 即便是坐在車里, 正中給我的感覺, 仍是眾目睽睽, 仍是聚光燈打在我的臉上。
我是一個普通人, 現在, 我不得不走在正中。
幾個月以后, 我終于習慣了自己的位置, 正中的感覺真好,有安全感。 看來, 習慣也是可以轉變的。
我抵達了正中, 可是, 不久我又感到自己變成了普通中的一員。 一點也不高大、 威風。 看來, 如果你的內心不變得高大、 威風, 把你放到任何位置, 你也仍是最不發光的那一個。
中午, 我想在車子里休息一會。 坐在駕駛座上, 調好躺椅,卻忽然發現一只小蟲子在前擋風玻璃上爬, 糯糯的, 不是我喜歡的那一種。 我閉著眼睛睡, 但我知道, 我再也休息不好了。
我碰了一下雨刮器, 我只想推走它, 誰知道那小蟲子瞬間就劃出了一條長長的透明薄膜樣的痕跡。 我差點要嘔吐起來。
這真是一場意外。 這一個中午我終究沒有睡好。
下午下班時, 下了一場雨, 大雨把小蟲子的痕跡沖刷得干干凈凈。 我不覺感嘆, 這雨來得正好。 坐在車里, 我的心也像擋風玻璃一樣干干凈凈, 心中的不適全消失了。
常聽到“闖紅燈” 這句話。
我是個新手, 自然不敢, 也不會。 在車道上跑, 如果遠遠地看到前面是個紅燈, 我倒是非常興奮, 稍微加點油門, 就一溜煙小跑趕到了那里, 紅燈“啪” 地變成綠燈, 我跟上車流就走。
如果遠遠地看到前面是一個綠燈, 那倒是讓人著急的一件事,我得加快油門, 朝前沖, 我要融入在這一撥綠浪之中。
經常是不偏不倚, 快要到路口時, 黃燈忽然亮了, 這個時候,沖與不沖, 都是一個棘手問題, 是考驗智商的一個問題。
我單位門口是一個大的旋轉式立交橋, 在那個路口, 我僥幸自己能否在第一個綠燈通過, 而往往要等第二個綠燈才行。
我經常夾在車流中判斷, 我是前一撥放行, 還是后一撥? 后來, 我發現一個秘密, 那里還有一個小坡, 如果我的車越過了小坡, 那就肯定屬于第一撥, 如果在小坡之后, 那就只能平復自己的情緒, 加入后一撥。
而經常讓我惱火的是, 我的車剛好在小坡之上。
以前不會開車, 自然分不清車子好壞。 買了車子以后, 我就刻意更不會去學區分車子的好壞了。
這樣, 面對所謂的豪車時, 我就不會自卑。
面對所謂的代步車時, 我也不會低看, 更不會蔑視。
我是分不清好壞的, 包括煙的好壞、 酒的好壞、 皮帶的好壞、手表的好壞……當然, 在女人的世界里, 有些我還是能分清楚,比如包的好壞、 衣服是否名牌、 化妝品是否高檔, 等等——做女人, 也不能做到太不像女人的樣子。
但我從來不因為誰使用了名包、 名牌、 高檔化妝品而高看一個女人, 這, 僅僅是使用了而已, 并不代表什么。
就像一個男人開好車、 抽好煙、 喝好酒, 并不代表什么一樣,我一向不以此為標準來衡量一個人。
我寧愿用性情、 風度來衡量一個人。
我寧愿用知識、 學問來衡量一個人。
我更愿意用道德、 品行來衡量一個人。
在十字路口, 不由自主跟著紅燈數秒。 每次我總是在內心里猜想, 當數秒器戛然變零, 到底哪一盞燈會變綠? 是左轉還是右轉? 我從來沒猜準過, 納悶它們之間到底是按什么排列的。
我問一個朋友, 他是老司機了, 我想他一定知道。 可他想了一會, 說, 那哪能知道, 還真不清楚。
后來, 我又問他一個問題。 掉頭似乎是專指左掉頭, 有沒有右調頭的情況? 那調頭符號有沒有可能向右彎? 他又想了一會,無可奈何地說, 沒想到你會的不多, 車也開得不怎么樣, 提問題倒還蠻有水平, 這還真是兩個哲學問題。
開車的時候, 沒有誰比我更呆板、 僵硬的了。 有一次, 外出路過我們單位, 同車的一位朋友問, 那是不是你單位? 我說不知道, 我不敢扭頭。 她大笑的神情, 直到現在我還記得。
但是, 如果有一輛車子叉在路口, 遲遲不敢融入主路, 我一定能看得到。
如果有一輛車子叉在車道線上, 笨拙地側著身子, 撅著屁股,我也一定能看到。
如果一輛車子叉在三岔路口, 不知往左還是往右, 左顧右盼,吞吞吐吐, 我肯定也一樣能看到。
倒不是它擋了我的道, 通常, 它離我還有一段距離。 但是,我就是能看見它, 看出它的彷徨、 焦慮、 無助。 我總是會心地一笑, 我倒不是笑它, 我是在笑我自己。
曾經, 我也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