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的月亮（三章）

蔚 藍（江西）

長安一片月

那時，長安還是長安。

春風得意馬蹄疾。騎馬的人，峨冠博帶，青絲如瀑，故鄉的月如玉盤懸掛在山岡。從蜀中出發，一路向北，向北。月色多么明亮，映照著秦嶺的蒼茫松林，映亮了終南經年的積雪，渭河之水波光閃閃，一路映照到長安。

那時，長安水邊多麗人。

曲江池的水波清鑒見人，木芍藥一路滿天涯。曼妙的歌聲在坊間流淌，胡姬的旋舞在木葉樓臺間翩翩，大雁塔的鐘聲回響在晚風里，大明宮的月亮懸掛在檐頭，琉璃流光溢彩，燈火輝煌。誰人在彈奏憂傷的琵琶？春露濕了青衫。又有誰一曲《霓裳羽衣曲》？長袖飄飄。

那時，長安一片月。

秋天，騎馬人打馬去遠方，揚塵如云霧升起，長安城沒在一片迷蒙的月色里。長安那么高，宮闕峨眉在縹緲的云端。長安那么涼，打濕了流離人的寒衫。長安那么遠，多年了，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桃花潭水深千尺

秋蒲有月，西江有月，洞庭有月，關山也有月，三百多枚月亮映照在唐代的天空，怎么找不到桃花潭的月呢？

只是，那夜的酒香遮蔽了月色，汪倫的情誼溫暖了流浪天涯的落魄詩人。風塵而來，饑腸轆轆，秋衫正薄。桃花潭的秋水倒映秋天江南明凈的天空、云朵，倒映著蕭蕭斑斕的秋樹，也倒映著詩人修長的身影、斑駁的白發。

江南的酒真是好酒，汪倫真是個好客的人。收割后的田野堆滿金黃的草垛，夕陽緩緩落下去了，墮在秋天蒼藍的山岡，酒香四溢在喧鬧的庭院。那是秋天新收的稻米而釀，散發著新谷與田野的芬芳，一朵紫藍的朝顏花，閉合在木窗上，灰色的瓦片落滿秋天的黃葉。晚風從遠野之處吹來，月亮升起來了，在桃花潭水的深處，又大又圓，把潭水映襯得銀光閃閃，森森的樹林山岡也沐浴在一片燦爛的月華之中。溶溶的月光也照亮了村莊、屋舍，傾灑在詩人醉后酣睡的滄桑面龐。故鄉多么遙遠，長安那么漫長，華發已蒼然，不如在這他鄉的千山之外沉醉，不知歸途，縱然是場夢，也是好的。

兩枚月亮

一枚只懸掛在輞川，遠離塵囂。在七世紀的那個秋天，孤獨的詩人在此結廬而居，這枚月亮開始升起在輞川蒼藍的夜空。空山、松林、流水、陣風、秋花、鳥語、柴扉、青苔、春澗……多么寂靜啊。因有了這枚月亮，于是一切便生動明艷起來。

另一枚在天地間流浪，不停地流浪，近四十年的光陰。由蜀中至長安，從洛陽到襄樊，經瀟湘下江南，一路照亮了那些漫漫亙古如斯的黑夜，也把遠方的故園照亮。陪伴月亮的人，青絲已被月華染成蘆白，故園已老。

它們各自在自己的天空，永不相交，卻互相映襯、默契，明亮著唐朝的夜空。

公元761年的一天，輞川的月亮落下去了，墮在靜寂的空山之間。那些春山、秋花、松林、流水、陣風、鳥語、柴扉、青苔、春澗……也一同消殆在空山之間，恍若一個夢。而存于人間的只是它們的形骸。

也許覺得過于孤單。隨后，另一顆月亮，于公元762年那個秋夜，也沉寂在當涂那條秋天的河流中。故園依在，卻等不回那個遠行的人。

從此，天空復歸寂寞。

一千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