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鳳云/文
在唐代,詩歌這種文學體裁的創作走向成熟,成為中國文學發展史上的一座高峰。唐王朝的中原文化與生活在塞北草原的少數民族的游牧文化有著深度交流和融合。諸多心懷壯志、渴望建功立業的中原文人、軍旅將士出行塞外,領略了獨特的塞外風光,經歷了真實的塞外生活體驗,于是描寫和反映塞北草原景觀、軍旅生涯、民俗風情的詩歌成為唐代詩歌的重要題材,即唐代的邊塞詩。從其藝術成就上來說,它們也是唐詩中思想極其深刻、想象極其豐富、藝術性極強的一類文學作品。作為民族融合和文化交流的文學產物,唐代邊塞詩具有創作者眾多、作品數量龐大、題材新異獨特、情感層次豐富、藝術成就鮮明等特點,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唐代邊塞詩人群體及其作品,通過其獨特意象、主題抒發,充分展現了唐代塞北草原自然景觀、塞北民俗風情及中原文人北上建功立業、厭戰止戰等復雜心態與生命體驗。唐代邊塞詩中蘊含的民族融合、多元一體文化生態,具有極大的研究價值。
唐代許多詩人或隨軍出征,或自行出塞,有了真切的羈旅經歷和邊塞體驗。同時,出于對社會現實的關注和對和平安定生活的希冀,這些詩人胸懷英雄豪情和理想抱負,通過創作邊塞詩描述自己的親歷見聞,反映出當時人們普遍的生活狀態和對國家和諧、社會安定的共同追求。唐代創作邊塞詩的詩人中有真實出塞經歷和體驗的多達兩百人。據相關學者統計,《全唐詩》共收錄唐詩近五萬首,其中邊塞詩高達兩千多首,唐代邊塞詩成為歷代邊塞詩的最高成就,其創作經過初唐、盛唐、中唐、晚唐各個階段而日漸成熟,盛唐時期甚至產生了龐大的邊塞詩派,在中國文學史上形成了鮮明的藝術特色和文學風格。而這一詩人群體也為中國文學藝術傳統的延續作出了卓越的貢獻[1]。
唐初、中、晚各個階段都涌現出了大批的邊塞詩人,如曾被視為“漢之相如”的盧照鄰、擅長七言歌行的駱賓王、剛健風骨著稱的陳子昂;再如以七絕聞名的王昌齡、詩風雄健的崔顥、邊塞詩的重要開創者高適、中唐時期邊塞詩的代表李益,以及劉長卿、杜甫、盧綸、韋應物、施肩吾、李賀、許渾、杜牧、韋莊、徐九皋等人都創作了數量眾多的邊塞詩,甚至唐太宗、唐玄宗等帝王也創作過此類題材的詩歌。其中名篇比比皆是,歷史流傳極廣,如:李隆基《平胡》、盧照鄰《雨雪曲》《戰城南》《紫騮馬》、沈佺期《塞北二首》《獨不見》《關山月》、陳子昂《感遇》、王昌齡《出塞》《變行路難》、王維《使至塞上》《出塞作》、李白《子夜秋歌》《塞下曲》、高適《塞下曲》《燕歌行》、杜甫《歸雁二首》、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走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李益《相和歌辭》、盧綸《塞下曲》、李賀《雁門太守行》等。
維護國家的統一安定是歷代文人志士的共同愿望。唐代對塞北草原等進行書寫的邊塞詩,既有盛唐文人建功立業的磅礴氣度,也彰顯了塞北草原的豪邁曠達情懷。詩人們描繪了獨特的塞北自然景觀、民族風俗風情,極大豐富了唐詩的創作題材、抒情主題、藝術特質和精神氣質,甚至拓展了中國古代文學作品的文化風格,與此同時,也為塞北草原帶去了成熟高超的詩歌抒情表達和藝術表現形式,具有時代的進步意義。
塞北四季更替明顯,春秋肆虐的風沙、夏季宜人的涼爽、冬季漫長的嚴寒,每個時節異于中原的景色都令當時北上的文人感受到陌生與新奇,地理和心理上的距離感均給邊塞詩人帶來了全新的創作興趣和素材。塞外草原、荒漠等景觀自然而然成為唐代詩歌中最常見的題材,開始承載著詩人真切的生命體驗,形成了邊塞詩特有的藝術穿透力[2]。
如陳子昂曾兩度塞北從軍,邊塞題材作品眾多,其《感遇詩》通過描寫邊塞的殘垣危城、烽燧斷壁等,抒發了對時世的感傷,表達了對民族融合、國家安定的強烈愿望。又如駱賓王《晚度天山有懷京邑》,寫到了如云之“葉”、如花之“雪”,通過詩人所見塞外凄寒蒼茫之景,表達立功邊疆的志向。還如李白《山鷓鴣詞》《關山月》、高適《塞上聽吹笛》、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火山云歌送別》《熱海送崔侍御還京》等,這些詩作中表現出的景觀奇麗壯觀,塞北雪原、荒漠、暴雪、烈日、狂風等皆入其詩,為世人盡情展現了清新奇異的塞北草原文化景觀。
唐代的邊塞詩人群體以一種陌生的新奇感觀照著面前的一切,他們或以明快的新鮮感描繪清奇的塞外風光,或以憂郁的疏離感品味凌厲的塞外暑寒,詩作具有遼遠壯闊的畫面感,將詩人對邊塞安寧的深切關注,以及建功立業的理想抱負滲透到詩的藝術結構中。草原荒漠蒼涼奇詭的自然風情賦予、成就了唐代邊塞詩的另一種凜然風骨,使其成為中國文學史上光輝獨特的篇章。
這一時期的邊塞詩還為世人展現了草原游牧民族諸如生活、宴飲、騎射等獨特的民俗風情,更是民族融合的重要歷史記載。如岑參兩次塞北行旅,對邊地風情有親切的體驗,《酒泉太守席上醉后作》寫到了“羌兒胡雛齊唱歌”的民俗風情,詩中的“琵琶”“長笛”意象使人聯想到塞北的和諧生活情形,“渾炙犁牛烹野駝,交河美酒歸叵羅”更是真切地表現了邊地人們軍中飲樂的生活場景。對邊地物產適時地渲染,盡顯邊塞風情,寄寓了對邊塞軍民融合的美好愿景,是當時人們對和平安定生活的向往的寫照;高適《營州歌》中對各民族雜居的生活情趣做了描寫,既寫到了胡漢各族“營州少年”的日常騎獵之風,也寫出了邊地人們的“虜酒”、騎馬等地方風尚,應是中原文人在塞北草原酒席宴飲中的親身感受。這里人們的日常生活習慣豪放粗獷,令人欣賞也讓詩人備感新鮮,于是寄情詩意,精確簡練地將邊塞生活風情表現出來[3]。施肩吾《云中道上作》“羊馬群中覓人道”,李益《暖川》“牧馬千群逐暖川”,都是對草原游牧民族隨時令遷徙生活、轉場放牧等真實生活的描述,充滿了濃烈鮮明的邊塞風俗人情。
唐代邊塞詩人在文武并重思想的雙重影響之下,常常以樂觀積極向上的心態,通過對邊地戰事的描寫,抒發忠君報國的壯志豪情、建功立業的英雄主義,并以此表達自己的人生價值和理想抱負。
如楊炯《從軍行》通過對書生從軍塞北的描寫,表達心中強烈的家國情懷和以挽救國家危難為己任、報國立功的思想感情;還如盧照鄰《劉生》、駱賓王《宿溫城望軍營》《從軍行》《在軍登城樓》、陳子昂《送魏大從軍》等,或充滿了奮發激揚的慷慨,或展現出了塞北地理環境之壯麗,或表達了中原知識分子心中建功報國的志向,都是唐代知識分子家國意識的體現。
高適《塞下曲》描寫了從軍赴邊將士“萬里不惜死”的悲壯氣概,也表現了“一朝得成功”的積極樂觀精神,也暢想了“畫圖麒麟閣,入朝明光宮”凱旋場景來;岑參《送人赴西安》《走馬川行奉送出師西征》《磧中作》等都反映了邊地將士義無反顧地投身戰爭、英勇作戰的場景,以高昂的愛國主義精神激勵著世人;李白《塞下曲》將自己的政治抱負深寓其中,表達了自己為國立功的愛國激情。
然而,唐代邊塞詩中也展現了中原文人復雜多樣的人生體驗。苦寒的塞北陰山草原是他們的理想寄托之地,也承載了夜深人靜時他們渴望離開、厭戰思鄉的復雜情感。王之渙《涼州詞》一詩盡顯蕭瑟悲涼之感,詩人內心的愁思被展現得一覽無余。岑參雖有報國壯志,也時刻關注戰爭中家破人亡的邊塞勞苦大眾,其《行軍詩兩首》充分體現了詩人厭戰情緒以及對普通百姓的同情。還如李益《夜上受降城聞笛》、溫庭筠《敕勒歌塞北》等,描寫了塞北景象凄清苦寒,寫出了遠在苦寒塞外無法回鄉之人的真切傾訴。
唐代時雖邊地戰事頻起,但整體觀照,各民族之間的融合和文化交流才是主流,出現了空前的民族大團結盛況。這一時期的邊塞詩因其雄渾壯美的藝術特色和積極樂觀的藝術感染力被傳誦于各民族人民之間,體現了各民族之間和睦相處、友好往來、相互融合的多元一體文化生態景觀。
唐太宗曾作詩表達了統一國家的豪邁氣概,“雪恥酬百王,除兇報千古”寫到了他不遠千里,安撫邊地,“昔乘匹馬去,今驅萬乘來”,留下了民族融合的歷史佳話。盧照鄰《上之回》、杜審言《送和西蕃使》,都記錄了唐代國力興盛、民族團結的祥和局面;高適《九曲詞其二》,則體現了渴望民族團結、向往邊地和平的愿望,具有很高的審美價值和現實意義。
在唐代邊塞詩中,還有對英勇神武的少數民族勇士的熱情謳歌。高適《送渾將軍出塞》在邊塞艱苦的生活和凄涼肅穆的氣氛中,將一個輾轉萬里、保國安疆的英雄人物展現在人們眼前。通過多角度的形象塑造,對匈奴將領渾釋之屢建功勛的軍事才能進行了贊揚,樹立了一個勇猛的愛國大將形象。岑參《與獨孤漸道別呈嚴八侍御》寫到了不同于中原風情的邊地新鮮事物和各族人民親切來往的場景,更是文化觀念上的深度融合的表現。這些都描述反映了各民族人民之間不分彼此的互動融合以及共同的價值觀念[4]。
還有一部分邊塞詩則反映了唐王朝與塞北游牧民族在服飾、音樂、歌舞、繪畫、書法等藝術方面的交流與融合。如王維《從軍行》《涼州賽神》等,其中羌笛這種樂器是情感交流和信息傳播的常見工具,充滿地域特色,奏樂又是人們生活場景的再現。唐詩中多元一體的文化生態特點造就了唐代邊塞詩的高遠境界,是民族文化交往交流交融的歷史見證。
塞北陰山地域作為唐代民族交流和融合的重要活動空間,是民族融合的重要客觀條件,在唐詩的表達中成為不可或缺的描寫對象,實證了多元一體的中華民族格局。空前強盛的唐王朝與游牧民族之間的關系在交流互動中進一步密切,北方游牧民族在與中原漢民族的交融中加速了文明發展進程。尤其在盛唐時期,雖然邊地戰爭迭起,但同時也為各民族提供了更加頻繁交往的契機。這個多元文化交融的地域為唐代詩歌創作巔峰的出現提供重要的社會歷史契機,也必然對中原文人的創作題材、抒情主題、創作風格帶來直接的影響。創作人數眾多、作品數量龐大、藝術風格多樣的唐代邊塞詩是唐王朝和塞北游牧民族交往的文學縮影,體現了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歷史共同追求。唐代邊塞詩中的草原書寫是民族文化的碰撞、融合、發展、升華的見證,助力形成了博大精深、兼具多樣性與復雜性的中華多民族文學觀以及多元一體的文化生態景觀,對了解唐代多民族文化交融與發展,乃至今天我們多元一體的文化生態都有著重要的歷史研究價值、現實指導價值。■
引用
[1] 米彥青.草原絲綢之路上的唐詩寫作[J].文學評論,2017(1):131-140.
[2] 胡震亨.唐音癸簽[M].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
[3] 閆艷芳,王慶,全勝慧,等.民族融合與唐代邊塞詩的創作主題探論[J].牡丹,2019(20):93-96.
[4] 王晶晶.唐代邊塞詩的雄奇壯美[J].北方文學,2019(20):46-47+50.